馬車回府,我急着去躺倒休息——全身痛楚着,又難得不憂生計、不必打工,可以堂而皇之“奉旨休息”,可不該好好享享福?
只是,剛褪了外衣,還沒來得及抱住枕頭,就聽後頭馬嘶,嘶得還有點兒激烈。縱然我不諳馬經,聽起來也覺不對勁,又兼跟懷光已經產生了感情,忙着問:“怎麼?沒出什麼事罷?”
後頭笑回:“鴻喜吃醋了,一直拿尾巴掃懷光。懷光惱了,拿蹄子踹鴻喜一下,鴻喜正叫喚呢!大人別擔心,沒什麼事,這上下就該安生下來了。”
馬兒也吃醋?我失笑。想想,終不放心,披了衣服趕過去看。
懷光已經給刷洗過,全身毛片黑亮水滑,站着自個兒吃草,聽見我腳步聲,伸長脖子,目光活似個小人兒,那樣楚楚的,幾乎要拿腦袋蹭在我臂彎裡訴委屈。
旁邊一個位置,立着匹大馬,比懷光還高上一個頭,全身雪白,獨鬃毛是紅棕色的。那鬃毛也怪,照理該梳洗過,就是不肯如懷光般柔軟的順下來,偏要獅頭刺腦的呲出去。見我來,他乜一眼,扭着脖子,揚蹄一聲長嘶,鬃毛如火焰飄動,漂亮固然漂亮,只是配上它這樣的個頭,我若是膽小的,當場就要給嚇煞。
“鴻喜?”我試着去拍拍它,“安靜一點。”
它鼻子裡噴出一口氣,還是不肯看我,但總算安靜下來。馬館奉一袋方糖給我,我幸而在一家馬類食品廠也打過短工,知道這是馬愛吃的點心,便取兩塊,放在手心,餵它:“乖。”
鴻喜嚼了一塊,目光見得緩和,轉過身,拿身子旁邊向我示意,轉過頭看看我、又繞過去。我福至心靈,笑道:“很想讓我騎出去嗎?抱歉?這幾天可能真的不行。儘快,我答應你一定儘快。”
鴻喜不解的瞄瞄我。我歉然的彎腰比手勢,不知怎樣才能對它說明。它雖不懂人話,但大約也明白了我拒絕騎它,鼻子裡又噴出一口氣,徹底轉過身,拿屁股對着我,獨個兒立到馬廄深處去。我再怎麼叫喚,它也不理,連方糖都不要吃了。
小樣兒,氣性還挺大!
我嘆口氣,拍拍手,回去睡覺。
有句話說得好:我不可能讓每個人高興。同理,我也不可能讓每匹馬高興。實在討好不了它,我也只有回去睡覺。
水玉接着我,幫我脫鞋寬衣,口中輕聲埋怨:“下次穿好再出去呢,別再這麼敞着懷四處跑了,成什麼樣子。”
我低頭,中衣剛纔穿得好好的啊,外頭隨便披件外衣,雖然不甚端正,但在自己府裡走動,沒什麼事吧?再說,“我現在是男人啊。男人就算衣服沒穿好,走走有什麼大不了?”
“還說!”水玉恨恨的,脣角卻忍不住笑,拿手指頭點我道,“自己照照鏡子去。玉一樣的人品,不規不矩像什麼市井憊懶漢似的招搖,生生把府裡的丫頭都勾引完了,沒事人似的敞着懷跑回來叫我一個人伺候你寬衣睡覺。那幫小蹄子們能不吃醋!您也可憐可憐水玉,也收斂些兒呢。”
原來不是怪我沒禮教,倒是怪我勾引了人。我傻笑。果然程昭然這副皮囊生得太好,也是麻煩。擱人家身上是憊懶舉止,擱她身上就是隨性風liu,我真應該學習善良的天皇巨星守則,深居簡出、韜光養晦,以免不經意間禍害他人。
之後再無話。我一頭放倒,便沉沉睡去。這一覺睡得香甜,好容易睜開眼時,只覺得光線朦朧。我扶着頭問:“水玉,下雨了?”噯喲,頭怎麼這麼重。
“沒下雨啊。”水玉說着,倒一盅茶遞給我。古人有午睡起牀喝茶的習慣?我接過來,“咕咚”嚥下,嗯,很清香,有點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水玉駭然打我:“吐出來吐出來,這是漱口的。天,您嚥下去了?”忙着揉我的背,“這也能咽?小心您的腸胃!”說着又忍不住笑,“要叫那些丫頭們見您這副傻樣,還有得好嚼舌根呢。”
是啊,我本來就是個傻人嘛。土鴨子活生生被趕上架,不招人笑纔怪。我在心裡劃個十字:程昭然,對不住,我這團稻草心,塞進你這個繡花枕套裡,糟蹋了你的身子,你老人家有罪恕罪、有怪勿怪。
這般禱吿過,心安理得許多。水玉又換了盅茶來,這次不敢掉以輕心了,詳細跟我解釋:“小睡起來,齒澀舌苦,故要用這茶清口提神,比常茶性烈,不好吞嚥的。明白了?”
真像我是小孩子似的那麼教呢!我愧笑着點頭,嗽罷口,繼續剛剛的問題:“沒下雨,天怎麼這麼暗?”
水玉抿着嘴笑:“酉時了,還不暗,留着太陽照您起來呢?”酉時?這是什麼時候?虧得我磕磕絆絆背過十二生肖,當下暗暗扳着手指:一天十二個時辰,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哇,這麼一算,酉時大概是下午六七點?!
“現在是傍晚?”我駭然問。
“嗯。”水玉點頭,心情很好,“大人睡得很香呢!”一邊麻利的扶我坐着,“黃大人在等着,大人要去見他吧?”
“他等我做什麼?”我捧着頭。唉,睡得太多,就像喝得太多一樣,頭重腳輕,很難受啊。
“上完朝,說來拜見大人,總是報什麼消息吧?大人您見見他也好。”
“嗯。”我伸着手讓她幫我穿衣服。哎,真是腐朽享受的人生,搞得我都不想見客了。“好餓。”
“粥已經熬好了,除了白菜卷兒拌開耳那些粥菜,水玉再叫他們配了熘丸子、清炒銀芽、燴三鮮兒、杏仁豆腐、百宜湯,都是您愛吃的。您看還好麼?”
我一聽開頭那個“粥”字,先有些猶疑:早上喝米湯、晚上又喝粥,難道這裡連碗白飯都吃不上麼?幸而聽到後頭一串菜名,勾引得食指大動,再聽到有湯,當下便笑道:“那來個隔夜米飯,我要泡飯。”
可憐,我就這麼點低級的愛好,一聽到湯,立刻就想泡飯,還非要隔夜那種骨兒韌的硬米飯,越韌我越喜歡。
水玉搖頭:“太醫說只能吃粥靜養,養了三天才準吃米飯呢,您還想隔夜的!”說着,嘴兒一抿,笑,“別說飯,連肉都不許你吃呢。虧水玉知道您是斷不得肉的,特意叫人拿肉細細磨成糜,做了丸子,問準大夫,些須吃幾個不妨,您纔有犖腥可以到口,還不謝謝水玉?”
我給她作個大揖:“如此,多謝姐姐。”
她避到一邊,笑:“折煞水玉。您每常辦事時,多收着些,就是憐恤婢子了。”
“水玉你真好!”我全身心的擁抱她,就準備幸福的飄向飯桌。可是,殘餘的一點良心讓我開口問:“哦,黃光吃了沒?要叫他一起吃否?”
“已經給他奉過點心了。水玉本來吩咐廚房這上下單獨給他開飯的,因爲不知您什麼時候醒。現在您醒了,要叫他同席嗎?”水玉回答。
“哦……”我吃相不太好,那就別叫他同席好了,免得露出馬腳……等一下,“點心?他等我多久了?”
“下朝之後直接來的,日中時候吧。”水玉急着向我保證,“您放心,我們當時就請他用了點心,他不會餓的。”
這、這不是餓不餓的問題吧?我無力道:“水玉!這樣對別人不會太失禮嗎?”
“不會啊。”水玉理所當然道。
“水玉……”
“他的拜訪,絕對不會比大人的休息更重要。”水玉斬釘截鐵,“他要體諒您的休息,這是他的禮數。”
“可是,如果是重要事情怎麼辦?”我最後掙扎。
“不會啊。”水玉笑嘻嘻扶我,“用飯吧大人。”嗯,說話間,有人端着盒子進來。“我叫他們端進房裡來,這樣又快、又方便。”她解釋。是的,盒子裡飄出食物的香味……
“你說他不會是重要事情?爲什麼?”我咽一口唾沫,問。
“因爲我親口問過他,他承認重要性不足以打擾大人休息啊。”水玉還是笑嘻嘻,起身去掀盒蓋——
不是吧?!那麼個蒼白柔軟的男孩子、正那麼溫順的坐在外頭等我睡醒覺、等我吃完飯?我有罪惡感!我實在沒這麼大牌的潛質啊!
盒蓋掀開一線,飯菜香……我絕望的伸出一隻手,命令:“停住。叫他一起來吃。”
水玉看着我:“大人?”
“把盒子蓋上。把他的一份拿進來,等他來了,我跟他一起吃!”我一口氣發完命令,生怕自己會後悔。說完了,我趴下來,捂着一天沒進食的肚子。靠,剛剛還不覺得餓,可是聞見食物的香味,真的有點忍不住啊,所謂飢腸轆轆……
“大人。”水玉還想說什麼。我氣若游絲的招手:“快把他帶進來吧……”
下章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