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陽山是個很小的地方,亭長下頭,統共胥吏七人,另有個孔目編制,不過空着——上屆亭長離任時,把孔目也帶了走,還沒填上新的。上面不催、下面不問,我也懶得理會它,所謂“孔目”就是個類似秘書的職位,小小山間,秘不秘書打什麼不緊呢?空着也就空着罷了。我只顧我自己遊山玩水。
桑甚、楊梅、山裡紅,統統都是好東西,我可以吃得連嘴巴都烏紫,還是停不下來。實在吃不完的,用山泉水釀上,過幾個月又是好酒。小麥也黃了,向日葵比它們更黃得熱烈,青澀的苞米則剛開始吐出一點兒紅纓,山下的莊稼地,看不到邊兒的黃色與綠色夾雜着伸展開去,近山腳的小塘子裡,蒲草青碧碧的大蓬大蓬長着,菱角開着金黃的小小花朵,雨水挺多,山上的棗樹、松樹、柏樹、灌木、還有再矮些的各種草木植物,幾乎沒有積塵的時候,園子裡種下的瓜菜簡直不需要澆水,井臺裡的水清盈盈要溢出來,黑衣白肚皮的燕子在天空裡打個轉,“啾”一聲停在屋檐下,用嘴互相啄着毛羽刷理,若有所思的望望天色,“啾”的又飛開了,遠遠一抹不曉得是山色還是雲煙,總是柔和的貼在比鳥翼更高遠的天邊,一座高高的寶塔立在山峰上,樹冠上只能探得出一個尖頂兒,是玄碧色的,襯了那樣天空的背景,連天生的肅穆裡都攙進了慈祥。
我甚至學會了釣魚,就在山澗裡,用新鮮挖的蚯蚓,穿上魚鉤投到水裡,等那些美味們願者上鉤,最走運時我曾經一個下午釣起來三條野鯽魚,用鬆柴火烤熟了,抹點粗鹽巴,鮮得可以讓人“唔”的一聲,恨不能連魚刺都嚼下去。
魚,是周阿熒的娘子幫我們烤的。她孃家姓謝,排行老大,人們呼她謝大娘,又或謝娘。我見她也不過二十多歲年華,叫大娘實在屈了,便喚她謝娘。她人不高,珠圓玉潤,生得頗有些觀音像,爲人倒很斬截,簡直有孫二孃的氣質,做事虎虎生風,說起話來一句是一句的:“大人,就您這模樣兒,帶這麼位姑娘,到這兒來做官長?城裡學生來玩一季還差不多!山風是這麼好經的?別吹皴了你的皮膚!聽大娘的,戴個帽子,沒事別老望外跑,看太陽曬得腦瓜仁子疼。別笑,三十歲以後你就知道厲害了!”又嘆口氣,“說你領過兵打過戰?造孽。沒事兒還是回城裡去罷,找個清閒職位兒,誰能不答應你的。窩在這裡?造孽。”
京城裡,我們倒是回去過一次的。那時候,水玉剛跟我合計出來,我在石臺上救下的人可能是盧閣老的公子,就是差點跟“我”提成了親的那位。他們家裡的事很複雜,雖然說得罪了我,未必沒有跟其他權貴結過仇,季禳做北親王時,都不知跟他們有過什麼糾葛,所以他們的事,我也就不再摻合了。到京裡,也不是爲他們去的,而是水玉說家裡缺些東西,要進城採買。我既沒給自己立一個孔目、也不想叫胥吏跑腿,這採購的事,就親力親爲的去了,也是個樂趣。
京城裡依然是熱鬧,仍然有些年青人穿着“侍郎斜”,甚至還有更怪氣些的服飾,這也都正常。總有些人追求新奇的衣飾、有些人暫時無聊而迷茫,一個連這些都容不下的朝代,那纔是沒有生命力的朝代。年青人做點出格的事又怎麼樣?只要緊急關頭拿得出力量就好。從方錚他們身上我看到了這種力量,所以一點都不爲他們這一代擔心,只是貝河……算了,多想無益。
有個戲臺子前面特別熱鬧,人頭攢動。我不合擠進去看了半天,看出門道,立刻後悔。
上面演的不是別個,正是“兵部侍郎程昭然”的事蹟,用一個長得超級漂亮的小生,完全照着塑造趙子龍、周郎那一類人物,從殺退真族刺客、演到千里飛騎救駕,當中厲祥一段,做了虛化處理,彷彿就是明君強將,好不動人。美化得太厲害了,我都看不出那上頭是我自己!最後戲文說我自動向“主上”請求承擔擅自離京的責任,貶至某處山野。觀衆們那個唏噓啊……
我壓了壓帽檐,跟水玉道:“快走。”
“那邊、那邊是不是程侍郎?!”一聲尖叫,我嚇得心臟一縮。
擡頭望,全部的人流都擁向另一個方向,目標是個身段與我相似的小夥子。我鬆口氣,一拉水玉:“走。”趁機留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們從此再沒進過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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