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米、三十五米。上頭,只要再爬過三個人的高度,就開始有矮松樹生長,再往上,山勢變緩,我們就安全了。
我聽見土石松動的聲音。
是誰,踩鬆了一塊石頭?我聽見有石頭掉落的聲音,沒有砸到我,但是砸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
我整個人都貼在山崖上,不能擡頭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從我身邊墜向山崖。一個人“唰唰”滑下來。他踏空了。
“踩住我的肩!”我大聲吼。這是唯一的希望,他能不能踩住我的肩?
一隻腳重重踩上我的肩。我左手摳着巖縫、右手扳着岩石,左腿屈起,蹬住一處巖凹,右腿伸直,蹬着一塊巖突。
撐住!
真沉的份量。這個人到底有幾斤重?右腿下的岩石好像也開始鬆動。
撐住!
他重新抓住了可以支撐的岩石,腳離開了。千鈞一髮,我身子終於可以向上一聳、右腿找到新的巖縫踩住。
身下屑屑的墜落砂石聲。我不敢低頭看:那是幾粒無關緊要的小砂石呢,還是我原來踩的那塊石頭已經掉落?
手痛得要斷掉一樣,但不能鬆懈。心裡不能再有任何想法,除了攀爬、攀爬、攀爬!
直到松針在頭頂搖曳。前方不再是石頭、而是泥土。苔蘚平平鋪展開去。小鳥在茂密的灌木間探頭出來看人。
勝利了,可以歡呼了!只要再爬上那麼半人高——
有幾個怪模怪樣的小腦袋從山包上探出來,看着我們。是猴子。當中還有一個大腦袋,怪模怪樣的,像是猿,手裡居然還拿着一隻烤鳥,烤得半生不熟的,上面的羽毛沒有拔乾淨。
那,好像是一隻鴿子。
我的血液凝結。野人、還是妖怪?他們不用做別的事,只要砸幾塊石頭下來,我們統統死無全屍。
“喂,你們,來幹什麼?”猿般的大腦袋問。
他居然會說人話?
我心念電轉,張嘴回答:“我們來幫你烤更好吃的肉。”
他眨了兩下眼睛,笑了:“那你們快點上來。”
是!我們拼盡全力攀登,終於攀完最後的可怕崖段,雙膝跪在泥土上、雙手也可以撐在泥土上,大口的喘氣,回望剛剛的絕壁,心有餘悸,都不知道剛纔是怎麼撐過來的。
我往下一躺,手擱在額頭,簡直不想再起來。
“喂,好吃的烤肉呢?”猿一樣的人急着問我。他的身上穿着衣裳,雖然比較破,但總算可以蔽體。聽他的聲音,像是十幾歲的男孩子,發音也還算流利,只不知道爲什麼全身長毛、五官像猴子。
“你去燒熱二十塊石頭,每塊要有兩個拳頭那麼大,用草包着拿回來,我就教你。”我道。
“不會騙我嗎?”他腦袋伸到我面前。
我實在沒力氣坐起身子,就那麼枕着泥土,對着他微微一笑,把頭搖了搖:“不會。”
他咧嘴笑:“好的。”招呼衆猴子們離開。我繼續躺着休養,有人“卟嗵”向我跪下:“謝大人救命之恩!”
我懶懶的轉過腦袋,看見一個小兵跪在那兒,滿頭的汗、滿眼的眼淚。真是太累了,我沒力氣多應酬他,只是道:“啊?”
“卟嗵!”陳大勇也跪在我旁邊,“侍郎恕我!”
他告訴我,剛纔那塊石頭是他蹬鬆了蹬下來的,砸到下面的小兵,小兵再踩到我。
“侍郎救了我們大哥、今天又救了我們兄弟。侍郎做人,再沒話講!而我竟然曾經對您不敬!”他越說越激動,“嚓”拔出刀。我呆呆看着,想:做什麼?他回刀“咔”的砍下了半截手指!“我若再冒犯侍郎,有如該指!”
斷指?
斷下來的指頭就落在我面前,在泥地上輕輕跳了一下,血濺出來,而指頭的顏色變得蒼白了。我聞見血腥味,比菜市場上殺雞攤位的味道淡一些,但一樣糟糕。
聽說人在夢裡聞不到味道。所以現在不是做夢,一根指頭真的斷在我面前。
我的胃翻騰起來,運動過度的身體仍然僵硬發熱,地面的涼氣從背部透進腸胃,裡面鬧騰得像塞了一隻小貓。我撐起身體,手按住喉嚨,想嘔。
“侍郎?侍郎您怎麼樣?”他們叫。
深呼吸。現在不是崩潰的時候。我深呼吸,手放在身體的兩側,緩緩吸氣、屏數秒,再幹淨徹底的長長吐出去,重複幾次,腹部、胸腔,胸腔、腹部……有一種清涼的氣息,像那天晚上季禳手掌傳給我的一樣,在體內流轉。煩惡的感覺好了許多,額頭不再那麼沉重,胃部咕嚕着、像一隻被安撫的貓一樣,終於平靜下來。我鬆口氣。
到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左手的手指火燒火燎的疼,低頭一看,指甲崩裂了兩個,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崩裂的。不過算了,這些都是小事。
“侍郎?”陳大勇緊張問我。
我定了定神,張開眼睛,呵斥他:“跪下!”
陳大勇呆了呆,跪下。
“這裡你是長官,還是我是長官?”我問。
“……您是。”他回答。
“好!軍中,不聽長官號令,自殘身體,該怎麼處罰?”我厲聲問。
“侍郎!”小兵們一片驚呼。陳大勇止住他們,咬牙回答:“自殘肢體妄圖逃避軍役者,斬。無逃避情節者,四十軍棍。”
我乍聽“斬”這個字,還真嚇一跳,及至聽得“四十軍棍”,才鬆口氣:“四十軍棍權且記下,等這一戰打完,如數責罰。你服不服?”
陳大勇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服。”
看他的神態,也許心裡是不太服吧,但沒有當場跟我翻毛腔,算是給足我面子。我現在也沒有時間做太多思想工作,只管先壓下他們就好,不然,一個個忽然之間就砍個指頭,我還受得了?我環顧衆人:“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擅自傷害自己,聽明白了嗎?!”
“明白!”這次的應答聲比較響亮。
我點點頭,又問:“剛纔摔下去犧牲的……叫什麼名字?”
一個士兵低聲:“回大人,他叫羅狗子,俺們是同村的。”
“羅狗子。”我默唸幾遍,這是第一個爲了執行我的計劃、在我面前死去的人。這次若能平安回去,我要確定他身後親屬得到良好撫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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