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登樂爾忽然向旁邊掠去,那裡有個貓腰的人影。
難道是向予救我來了?那我也顧不得了!提着褲腰帶,趕緊先往草叢裡面鑽,嗚……如果真是向予,辛辛苦苦追上來救徒兒,結果徒兒我正在拉肚子,這是多麼丟臉的狀態。人生沒風度之事十居八九啊……我掩面反省。
好容易輕鬆了,我走出草叢。登樂爾正在對一個柴狗士兵低聲說着什麼,士兵不停點頭,登樂爾把手一揮,他就走了。登樂爾留在那裡,作沉思狀。我走過去問:“怎麼?”
“哦,我在想,別看你長得跟玉雕的似的,原來拉肚子也是臭的。”他回答。
我臉一紅:“廢話。我是正常人好不好?”正常人拉屎有不臭的?神經!
腳下突然踩到個軟綿綿的什麼東西,難道是蟲子?我有點怕,可是人真奇怪,越怕越要看的,我低頭,見到一隻小皮口袋,上面刺着老虎皮一樣的連環圓紋、還畫着尖刀。“這是什麼?”我揀起來問。
登樂爾的神情無比驚喜,從我手中接過:“要不怎麼說你是福將!”
“什麼?”
“剛剛他就在找這個,我把他勸回去了。幸好你找到!這下他安心了。”
“到底是什麼?”我好奇心旺盛。
“護身符。”他道,“家裡的女人求給出門的男人的。”
啊,對,他們家裡也有女人、也有老人孩子。我忽然認識到這一點,很受驚嚇。
因爲之前,我根本把他們當一種異樣的動物看,沒有進化完全的、野蠻的、只知道到處劫掠的肉食動物。可是他們也有家人,家人也都在虔誠的用吉祥物求他們平安回家。
“自己也有家人,爲什麼要出來劫掠殺人?”我輕聲這樣問。
登樂爾很好笑的看着我:“你們中原人沒有殺我們草原人?”
“我們也有?”我張大眼睛,
“對,搶我們的牲口,殺我們的人,把我們抓過去當奴隸,逼我們交稅。”他聳聳肩,“那是以前的事。那時候我們打不過你們,活該被欺負。現在不一樣,我們養了好馬、造了強弓、也學會了有用的攻戰方法,現在輪到我們來打你們了。”認真的看看我的臉,“你不知道?譁,真是純潔,你們的皇帝什麼都不告訴你?”
我回答不了。
“你回去睡吧。我先把護身符拿過去。都抓緊休息,過兩個時辰還要趕路。”他道。
兩個時辰後?現在大概是半夜,四小時後正是凌晨,是天最黑、好夢最酣、人最不想醒來的時候。那個時候要行軍逃跑,會比較容易躲過季禳的耳目吧?我知道嚴重性,沒有試圖提抗議,乖乖回去和衣躺下睡覺,越想睡、越睡不着,迷迷糊糊聽見登樂爾回來了,也不睡,摩挲着什麼東西。我睜開眼睛,見是個笛子似的東西,也是木製管狀,但兩端有角、而且向上彎着,孔很少,好像只有三隻。,我問:“這是什麼?”“笳,”他聳肩,“胡笳。”
“胡笳?”太有名了!我立刻爬起來瞻仰。原來是這麼個東西?我總當是嗩吶似的樂器呢!近了看,原來不是木頭做的,像是蘆葦杆,這樣也吹得響嗎?“你怎麼不吹?”我問他。
“太悲傷了。吹響這個,所有人都會想家的。”他把胡笳放回去,“行軍中,我不允許吹任何樂器,除了軍號和戰鼓。”
這個滿身肌肉的蠻子,竟然有這樣的心思。北虜中,像他這樣能幹的將領還有多少?我有點兒爲中原擔心。
“睡覺。”他命令我,“不然待會兒沒力氣走。”
我倒是想睡覺,可是他腦袋一放下去,就打起呼嚕來了!真正的聲如雷鳴啊。嗚,我發誓以後我如果嫁人,一定要嫁不打呼的!這得作爲首要的、必要的、堅決的條件!
我是一邊下決心、一邊朦朧睡去的。剛眯了下眼睛,又被叫起牀,搖搖晃晃往前走。
面前一條必經之路,枯摩山脈在這裡開始綿延。越拔越高,到東北邊,就成了我援助季禳時曾攀緣過的絕壁。如果說那邊的山就像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這裡的山還只不過是頑皮的少年,不但矮了許多,而且不肯老老實實站成一座石壁,當中裂開一道,成了峽谷,這峽谷聽說蜿蜒通向北方草原,正是登樂爾來的途徑,也是他回去的唯一途徑——如果他不想往孔地去繞道的話。
這一塊地域,照理說行政區劃該屬於“元地”。周阿熒跟我說過的,元地跟孔地一樣,扼守着中原對北邊的咽喉,而且地勢比孔地更險,又緊接着糧米豐富的西南,是兵家必爭之地。而元地的首府,就叫元城了,是“我”當年父親當官的地方。而今元地太守,卻是位皇親國戚,人指地爲號,尊稱他“元王爺”的。
“元王爺在哪裡?他就讓你們這樣來去自如?”我問。登樂爾只是聳聳肩,別有深意的笑笑,看着面前的峽谷發愁。
峽谷的西邊是荒漠。他有兩個選擇,一是從峽谷當中走,二是從荒漠繞過去。中原軍隊在這裡有沒有伏兵?如果有,到底埋伏在哪條路上,峽谷還是荒漠?這個選擇就意味着:生,還是死?
峽谷老樹參天、藤蘿森森,登樂爾猶豫很久,揮手:“往西。”
他覺得峽谷比荒漠危險。
我終於忍不住發聲:“你再考慮一下。”
登樂爾看着我:“什麼?”
我並不是很懂得軍事,而且他們是敵人,照理說我不應該幫他們。但,那個夜晚,急得出來找護身符的敵人……唉,他們在我眼裡,從“蠻兵”變成了“人”,我不忍心看人送死。
“你們剩下的兵,無論如何都比中原的軍隊少吧?兵力少的,打游擊還有一線生機,但如果在平地被圍,那是死路一條。”我道,“季禳如果夠聰明,只要放百分之五十的力量在平原等你們,你們就是百分之兩百的死。”
“但峽谷如果有伏兵,我們成甕中之鱉,那就是百分之四百的死!”登樂爾瞪起眼睛,把死亡率翻番。
這是真的,當年諸葛孔明就在峽谷縱火燒死無數蠻兵。但,任何自然的山脈都不是鐵筒,只要應對得當,總有生路。我凝視山谷走勢半晌,蹲下來在地上畫數字,邊畫邊道:“這山不是很陡,精壯的兵馬可以上去。你這些馬,只派出三分之一受傷或較弱的,不要每匹都坐人,只坐幾個人,裝出趕馬的樣子,先把它們趕過去,但每匹馬的馬腹都藏着一個傷兵。如果有伏兵,他們在山高處,看不見馬腹,只當你們這幾匹馬是疑兵,暫時不會發動。剩下的精壯,在谷這邊展開旗號,裝作在駐紮的樣子,其實都悄悄摸上山。而平安抵達峽谷那邊的人馬,看山頭一發動,都大展旗號,一個人作出幾個人的聲勢,大喊着增援上來。伏兵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而且會疑心我們得到了後方增援,也許會退去,我們就有生路了——你看這樣如何?”
登樂爾呆呆看着我的側面。我偏頭一問他,他嘴咧了咧,道:“你現在用詞是‘我們’了。”
我臉一紅,呸道:“誰跟你‘我們’!我就是不忍心看到死人。愛聽不聽隨便你。”
幾個蠻子湊到登樂爾身邊嘰哩咕嚕。登樂爾應了幾句,手掌在空氣中一砍:“就這麼辦!”
我的計劃順利實行。弱馬和傷兵平安到達峽谷那端,山頂寂寂無聲,像是沒有任何伏兵的樣子——如果真的沒有任何伏兵,也倒好了,可是我們剩下的精銳摸上去時,看見了預料中的朝廷官兵。
他們身邊且有怪模怪樣的物色,像大炮,或者更原始些,像投石機。
他們專心的觀察着山谷,暫時沒有發現我們。
登樂爾作個手勢,叫柴狗士兵衝鋒。
到這時候,我才領悟,這又是血肉衝突的一場搏鬥,一定要有人傷亡、有人死。而且,中原人如果有傷亡,全都因爲我的關係!
我直起身子,大聲喊:“你們被反埋伏了,快逃!快逃啊!我是程昭然,你們聽我的,快逃!”
那些人被登樂爾他們大喊着一衝,嚇得都蹦了起來,有小兵下意識的把操縱桿子一拉,投石機上的彈藥投進山谷中,“轟”燃起熊熊火焰,對登樂爾他們卻不能造成傷害了;剛剛到達谷那邊的柴狗們也大張旗鼓吶喊而回,很是嚇人。中原官兵不知對手有多少人,再被我這麼一叫,抱頭鼠竄。我死死拉住登樂爾:“千萬別追。”
“我們這點人,追他們?傻啊?”登樂爾哈哈笑,“大家快撤快撤。”
這個混亂的戰場太平下來,谷裡的火還在燒,不知放了什麼助燃劑,如此嚇人,小半個谷底已經被燒成焦黑的。剛剛登樂爾他們如果從谷底走,後果真正不堪設想。我伸長脖子問:“有沒有人受傷?有沒有人死?嘎?沒有?”
柴狗沒有,逃走的中原官兵好像也沒有。這次戰役,好像真的沒有任何人死哎!我笑得合不攏嘴,忽然腿一軟,坐到地上。
“怎麼了?”登樂爾急問。
“腿抽筋……”
於是我成爲本次戰役造成的唯一一名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