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出去了。輕輕的說話聲音。簾子打開,季禳的腳步進來:“擦好了?”
我闔目躺着,不說話,不看他。有一句話我是應該開口對他說的,但我要先積攢一點兒力氣,爲了這個,我不可以張開眼睛看他。
“昭……”他開口時,我也正好鼓足勇氣開口:“皇上。”
唉,這是命運!我好容易存起來的氣又泄完了,揮揮手:“皇上您先說吧。”
“你啊!朕叫你呆在京裡,你卻跑出來,太胡來了!朕要問你個擅離職守之罪,撤你的侍郎之職。”
我只回答了一個字:“哦。”其他,還能再說什麼?
“昭,你理解朕的意思嗎?”他問。
是啊,我理解。就像我問陳大勇“服不服”一樣。他不願意看我受傷,同時又不希望手下人擅自行動,所以要責罰我吧。他如果知道我想跟他說的話,會怎麼想呢?命運真的很好笑?我苦笑。
“昭?”他道,“你剛剛想跟朕說什麼?”
“臣正想向皇上請求辭官。”我平靜道。
他啞然,好一會兒:“朕會給你新的安排。昭,你還是沒明白朕的意思?”語氣很不確定。
“是皇上沒明白臣的意思。臣,正好想要辭官。”我一字字道。
旁邊半天沒有動靜。他聽見我的話了嗎?我終於忍不住轉頭看他。
他凝視着我,那目光,我是在哪裡見過?凌玉……不,我不想回憶。我不想再看到這樣的目光。
“有什麼法子,可以讓你留下來?”他啞着嗓子,只問了這麼一句。
這一句成爲壓垮我的稻草。
當初,凌玉那麼憤怒、那麼殺人一樣的對我咆哮,我可以撐下來,因爲我心裡知道,我是爲他好。可是那一次也已經是我的極限,我不可以、不可以,再一次失去我的幸福。
就算水玉在京城受了傷,我也沒有辦法恨他。我就算恨着自己、也沒有辦法恨他。他從一開始,就跟凌玉那麼相似、又那麼不一樣。所有相似和不一樣的地方我都沒辦法抵抗。他是耗子籠裡的誘餌,我爲了貪戀他的氣息,可以放棄籠子外面的整片自由,只要他再給我多一點點誘惑啊……
“有什麼法子可以讓你留下來?”他的問話裡這樣絕望。
“我要我的人不會遭受任何危險,可以嗎?我不要再操心任何事情,可以嗎?我不要管任何事、不要學習任何東西,沒有任何負擔、什麼都不去管不去想,可以嗎?我要無憂無慮的享受可以嗎?”這一串話從我嘴裡滑出來。
那樣墮落的、神仙一樣的日子,他可以應許我嗎?我說過我是個無賴,那樣腐敗享受的生活是我最大的夢想。如果他答應,那我,真的沒有能力抵抗。
他的目光明亮起來,合着我的手掌,回答:“可以。”
“那、那,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後宮!這樣都可以嗎?”其實這真是個莫明其妙的要求。難道秘密情人就比嬪妃來得高尚?
“可以。”他清晰的回答。
噯,我鬆弛下來。從此不用再掙扎了,真奇怪,也並沒有什麼罪惡感,甚至沒有特別不安,只是鬆弛,像沉進放滿熱水的浴缸。
太監細聲細氣在簾外道:“皇上,方六郎錚再次求見。
季禳立刻皺起眉,怪爲難的看我一眼。
笨蛋,都鬍子拉碴了,還要皺眉,都不曉得有多難看。我碰碰他的臉頰:“幹嘛這麼臭的表情?方錚怎麼了?”
“朕不知道:一直沒顧得上理他。只是你剛剛說,不要再管任何事,現在又讓你聽到跟朝中人有關的事,朕覺得……”他聳聳肩,“你當沒聽見,朕趕他走,如何?”
“不,沒有關係,你去處理就好。”我笑起來,“我在這裡等你。”
他點點頭,待要起身,外面卻起了一陣騷動。什麼事?太監慌張道:“稟皇上!方六郎錚要闖駕!”
要強行闖過來?方錚到底是有什麼急事,非得見駕不可?我跟季禳對視一眼,彼此看懂對方的眼神。“請讓臣也聽一聽。”我請求。
只是聽一聽,不會再讓自己辛苦。我發誓。
我的命運就是被這種誓言拖垮的。
方錚滿頭大汗跪在地上:“皇上!臣的朋友,貝河,是與臣一起追隨程侍郎勤王的。北虜潰敗、王師告捷時,他思家心切,不合單騎先回京城,他父親貝推官不信他投軍勤王,當他私逃治遊、還信口雌黃,於是將他綁起來行家法!他家僮急放信鴿告訴臣,他一絲兩氣、都快死了!臣請求皇上快些去告訴他們,貝河真的沒撒謊,請快些放了他!”
我倒吸一口冷氣。季禳微微向我回了下頭,我知道他的意思,快速低聲道:“是有這麼個人。快讓他爹放了他吧!”
季禳“唔”一聲,對方錚道:“你可知闖駕是什麼罪名?”
什麼意思?我在後頭趕緊的踢一腳季禳的衣襟。他不理我!
方錚叩首:“臣任憑處置,單求救救貝河!”
我又踢了一腳,這次更重一點。
季禳不爲所動,沉聲道:“貝河之事,朕自會處置,你且去領罪。”
“皇上……臣領罪!”方錚不再說什麼,低頭退下。季禳這纔對旁邊太監道:“跟貝推官說,他兒子是來勤王的。叫京尹加以嘉勉——唔,程侍郎帶的所有世家子弟,都加以嘉勉。”
太監領命去了。季禳回頭看我:“你不放心朕?”
是,那一刻情急時,我居然擔心他會對方錚發怒、並且不救貝河。我怎麼會這麼想他?我慚愧的低下頭:“臣錯了。”
“朕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你稱臣。”他衣襟擦着我的衣襟,柔聲道。
“啊……那我不稱臣?你呢?你也不稱朕嗎?”我笑。我還真不喜歡他稱朕呢!
“好。”他點頭,“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就是你和我。”
這句話落在耳中,好像比想像中的還要溫暖。我的耳根發燙,找個話題岔開去:“到京城還要多久?”
“一日的行程。回去後你願意住在哪裡?榮苑山莊如何?”
我手一僵:榮苑。他曾說:“昭,在榮苑看桃花的時候……我們還能回去那時候嗎?”可我不是他以爲的那個“她”。
“是,我知道你已經不記得了。別擔心。”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急着安慰我,“我們會有新的回憶。”
我低頭看着他的手掌。要告訴他真相嗎?他會接受嗎、會相信嗎?不不,那一切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已經決定不再受任何良心的煩擾,儘量享受手中的幸福。程昭然已經死了,是她自己要死的;我進入她的身體,就像投了次胎,她留下的任何不幸,都已經由我承受,她留下來的任何幸福,也合該由我享受。
“聽你安排吧。”我道,語氣也許有點心虛,但是不要緊,我知道我們會快樂。
只要夠快樂,那由我承擔一點點心虛,又有什麼大不了。
下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