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禳被圍之地,是孔地西北部的雙瞳山。古代的地圖畫得比較粗糙,但大略可以看出那座山有兩個環形結構,靠北的一個山環地勢略緩,稱爲“外瞳”,真族軍駐紮在那裡,把季禳軍隊逼在“內瞳”。內瞳山勢極險峻,真族軍隊一時攻不進去,而李朝的援軍,一時也難以到達就是了。
此時初夏,草木都在茂盛時候,季禳的軍隊被困山中,照理說縱然糧盡,也可以挖野菜、打山中動物爲食。但我再看了一份材料,不由得長恨一聲,咬上了嘴脣:內瞳山,竟然是石質結構,幾乎沒有什麼植物生長,更別說是動物!而且,那山傳說是受詛咒的,陰雨天有妖物出沒,以火箭灼殺生靈,只有山崖下一小塊地界,有神祠庇佑,可供人躲避。季禳的軍隊,就困守在那片方圓不過幾百米的狹窄地界裡。
算算時間,他們帶着的糧草,一天前就該吃完了。現在,如果想保持戰士的體力,恐怕只有殺戰馬吃肉一途。但若將戰馬吃掉,騎兵降爲步兵,戰鬥力銳減,又將如何突圍?
我將那幾張製作粗略、沒有等高線、比例尺也可疑的地形圖探在桌上,仔細的看,要從那一筆筆墨線中找出季禳的生機。
從京城,取道孔地中部,繞向西南,地勢較崎嶇,道路彎折。目前朝廷援軍是取道這條路,所以日程是以十天計。
若取道孔地的西部,直接插向北邊,地勢較平坦,有一條康莊大道。快馬兩日,便能推進至離雙瞳山很近的地方,可是面前突起一線很高的山脈,稱爲枯摩山,截斷了道路,車馬根本無法通行。所以朝廷根本就不考慮這條路。
他們的考慮有道理。騎兵、糧車,都難以從這道峭壁翻過,這條路從來就不是兵家之路。季禳當初舉兵,也是從中部的十日之道殺出去的,根本沒考慮從枯摩山絕地奇襲。
當真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我的手指一寸寸在地圖上挪動。天底下沒有真正的絕境,末日可以求生、密室可以殺人。在這裡,一定有什麼,是被我忽略的?
我的手指停在一個小點上,“林家堡”,這是它的名稱。它就在峭壁之上的山林間。
它的規模一定很小,朝廷沒有記錄它的足夠資料,只是說“十餘戶人,祖制聚居,獵戶爲生”,於是甚至沒有費力氣建一個村級建制、選派一個村長,只是將他們自己世襲的族長封爲行政長官,在官員名錄的最末冊記了一筆、備了案,也就完了。
我的手指就停在那裡,一些片段嘩嘩掠過我的腦海。
絕壁;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黃鶴之飛不得過;飛翎;木馬流牛;棧道連索;瑪那……
“就是這樣!”我情不自禁的叫出來。水玉忙過來:“就是怎樣?”一看我的臉,倒吸一口冷氣,“怎麼搞的!”忙拿帕子按我的嘴,“怎麼弄成這樣?大人您怎麼搞的!”說着,眼圈泛紅。
原來剛纔我一直咬在嘴脣思考,沒注意,咬破了,鮮血順着嘴角流下來。
“您就不覺得疼!?”水玉恨得罵我。
“噯喲喲,輕點……”她這麼一提醒,我才覺得真疼,可一想到時間,也顧不得撒嬌了,改口道:“不,還是快點把血擦掉就好,不用上藥!別憐惜我!”玩笑着匆匆與她告別,就去找丁貴。
“兵部尚書估計不會同意我出征;宰相他們可能也不會認可我的方案。”我開門見山對他說,“可是你以一個軍人的判斷,告訴我,這件事可不可行?”
丁貴一路聽我講,一路拿手摸脖頸兒,等聽完了,嘴巴張開來:“老天,這是拿脖子跟鍘刀賭。”
“所以?”我忐忑問。
“丫的死就死個毛吧,光棍橫豎橫,賭!”他一拍桌子,“叫陳大勇來!”
小兵跑步去傳令,陳大勇“噌噌”趕來,那腳步,頓地有聲,一進門牙子,看見我,愣了愣:“程侍郎?”扭頭問丁貴:“大哥,啥事兒?”
“你過來聽這個!”丁貴把他叫到近旁,說了我的計劃,我又加些補充,陳大勇聽得真眨巴眼兒。等說完了,丁貴道:“沒說的,是個拼命的活。你跟不跟?”“丫的還真是個拼命活兒……”陳大勇把大牙一舔,擡起手掌,往胸脯上狠拍,“底褲押天門,沒說的!兄弟的命是大哥的,大哥說賭,就賭他個丫挺的!”
“好!”丁貴吼了一聲,聲音之大,震得我耳膜嗡嗡響。他向我一個挺胸:“鐵騎左翼的兄弟,就交給侍郎啦!侍郎你下令!”
爽快!我把手蘸了茶水,就在桌上唰唰的寫。兵部有一部分糧草守護比較薄弱,以鐵騎的力量有把握劫出來,一劫到手,即刻打馬上路直奔枯摩山去。兵部尚書這邊由我留書曬以厲害,叫他別派太厲害的追兵追我們。丁貴快速聯繫軍中養信鴿的,試着以飛翎傳信林家堡,叫他們配合。但林家堡實在太不起矓了,軍方從沒用信鴿與他們聯繫過,所以如果“飛翎傳信”失敗,再啓動第二套方案:“精兵猿度”。
計劃籌定,大家就要分頭行事。丁貴吩咐陳大勇:“你現在就去安排打劫,打完了立刻出城——”陳大勇一下子面紅過耳:“我、我先去安頓一下九娘行不行……”“哦,九娘,當然。”丁貴的臉色立刻也有點尷尬。我回憶起那個玫紅裙子的豐胸美女。三角戀麼?算了,反正與我無關,我走出營門去,打算辦我自己份內的任務,忽然一怔:
那些貴族子女,怎麼又在門口候着!?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是他們跟蹤技術太高還是我的反跟蹤意識太差?噯喲我頭疼。
“侍郎,您有什麼計劃?請千萬讓我們參與。”昨天那爲首的少年打馬而出,向我請命。
“不,哪有什麼計劃。今天天氣真好……”我訕笑,顧左右而言他。
“侍郎神仙般人品,瀟灑絕倫;但一到關鍵時刻,慷慨激昂,蹈死不顧。在這樣的危急時刻怎麼可能會沒計劃呢?我等對侍郎心儀久矣,請侍郎再勿把我們當外人!”少年道。
我什麼時候又成了“神仙人品”?神經,這些年青人荷爾蒙過剩。天下哪有那麼多神仙,心儀個頭!我伸出兩手趕他們:“真的沒什麼事啦。瞧這太陽多烈,諸位回去消消暑吧,別讓你們家大人擔心……”
“侍郎!”少年一聲大叫。把我嚇一跳:“乾乾啥?”
“我方家第一十二代孫方錚,祖爺以武將身份追隨太祖開國,其後叔爺、爺、父、叔輩,也有太守、執金吾,也有隱士、白衣,就沒有出過一個貪生怕死之徒。我方錚,昂藏七尺,也敢酗酒尋歡、也敢引刀一快。雖然功績比不上侍郎,但侍郎不能藐視我!”華衣少女在後面小小聲跟了一聲:“也不能藐視我。”衆少年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嗚,酗酒尋歡,很光榮咩?我還真是不敢藐視啊……苦笑數聲:“聽我說,事情緊急,而且會有性命危險,你們真的別摻和了……”
“性命算什麼?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方錚豪氣干雲答道。華衣少女立刻跟進:“我也是。”不過聲音抖得比較厲害。後面的子弟們,有的仍然神色豪邁,而有的,開始不自在起來。
我看在眼裡,已有分數,招方錚近前,以推心置腹的口吻道:“你說得不錯,我是有計劃。可是你知道我最擔心的是什麼嗎?不是我要趕赴的地方,而是我的後方。你應該知道我在京城的處境有多麼艱難?”
“是!”方錚自得的回答,“我們都知道!”
好好,他們都是耳目靈敏的好孩子。我繼續:“所以,如果你們真的願意幫我,能留在京城嗎?你們的父母應該很重視你們吧……”
“但這不影響我隨侍郎去完成危險任務!”他立刻回答。
唉唉,好孩子,知道你熱血了,知道你想當狄青李廣詹姆斯邦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們可以利用你們的身份幫我穩定後方嗎?向你們的父輩施加影響。要知道,後方少一句流言,我在前方就多一分安心啊!”我真情流露道,幾乎要擠幾滴眼淚出來給他看。
他也被感動了:“是!我們一定做到!不過侍郎,你真的不需要其他幫助嗎?比如人力、比如銀錢、比如物資……”
“嘎?”我發誓,我的眼睛一定閃閃發光,“銀錢和物資?你能弄到多少?”哎,語氣自己怎麼聽都怎麼覺得鬼祟。
“那要看侍郎要多少。”他也鬼鬼崇崇湊過來。
“你能弄到多少,我就要多少!”我獅子開大口,幾乎想哼哼:天王蓋地虎啊,開個百雞宴啊……
(遙遠的某處平行空間,某雞丁又打了個噴嚏……嗯,春暖花開,謹防感冒啊……)
“那好。”他道,“我們家的銀庫、糧倉,搬空了給侍郎,夠不夠用?”
“那是多少?”我星星眼。
“我也不知道啊……”這二世祖撓撓腦袋,“反正要安排一隊人馬去搬吧?不過沒關係,我有幾個忠於我的家丁,可以瞞着我爹幫忙出勞力。”
“很好很好。我再介紹你認識鐵騎軍的幾個兄弟,關於具體的操作戰略,他們應該比較老手,你們商量着辦。搬糧草就行了,銀庫,你們家自己要用的。”我大發慈悲給他爹媽留下了銀庫,然後再補一句,“事情完了,你要乖乖呆在家裡,好好孝順你爹媽,知道嗎?”希望你不要被你爹打死。心裡這樣爲他禱告。
“嗯……嗯。”方錚應了一聲,我拍拍他的肩。心滿意足的忙我自己的事去了。
吉人天相,瞌睡就來枕頭。我覺得未來的前景,不是我想像中那麼艱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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