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喜在沈虞孫操縱下奔開,姿態一如既往的風火,可是……是我的錯覺嗎?它的蹄子奔出幾步後放慢了,像趟在泥潭裡,那麼拖過數步,沈虞孫急得拿鞭子打它,它扭過脖子,像我這邊看看,猛然“咴”一聲長嘶,如金玉崩裂,驚空遏雲。
抓着我的蠻子變色道:“真是好馬。”
鴻喜隨即人立,不斷蹦跳。沈虞孫拉繮繩已經不管用,直接抓着它鬃毛大叫:“籲,籲——這馬瘋了?!”鴻喜仍然亂躥亂蹦,不斷扭動,甚至作出“騰空一百八十度揚蹄轉體向下加跨欄三蹦跳緊接百米衝刺一秒之內剎車”這樣的高難度動作來,沈虞孫終於被甩下去,手裡還揪着一大把紅鬃毛。我看得心疼,衝鴻喜大叫:“你瘋了?!”
它不言語——廢話,馬當然不會言語。這啞巴畜生真叫人窩火。它就一頭對我衝過來。
我們之間仍然隔着深溝,它就這樣衝過來!
加速,面臨深溝,後蹄使勁、前蹄騰空!
“停住!!——”我尖叫。他以爲他在幹什麼?!
他高高躍在空中,揹着西斜的陽光,鬢毛如烈火,身影似凝霜,四蹄凌空,矯矯如龍。
“龍馬。”背後的蠻人喃喃,手不覺放鬆。
鴻喜已經飛躍過來,真是難爲他,那溝總有幾人寬,他竟然一躍而過!
可是,後蹄卻不幸踩在邊緣上。
砂塵飛揚,他努力想掙扎,身子卻沒有辦法的滑下去。
它的眼睛在看着我。
明鏡一樣的眼睛,根本早已從我身邊離開,爲什麼又要在這樣在時刻奔回來?爲什麼,在這樣的時刻,要這樣的看着我?
我衝上去,狠狠拉住他脖子上垂下來的繮繩。他沉甸甸的重量,幾乎要把我手勒斷。我無法抗拒的要隨他滑下去。
“你瘋了?!”打頭的蠻子在我後面叫。這句漢語倒出奇標準。
對,我到了這個世界之後,就沒做過什麼聰明事。但我確實去援助了季禳、也幫忙了綺君,約伯沒有死掉、劫持我的那個高手也沒死掉。雖然說,也不全是我的功勞……但至少他們如我所願,真的都沒有死掉。所以,現在,我這兩隻手伸出去,抓住鴻喜。如果我真是有福氣的人,這個福氣也要分給鴻喜。它不能死掉!
一雙胳膊從我後面伸過來,手蓋在我手上,拉住繮繩。是那個打頭蠻子。他且向同伴們用蠻語招呼一聲,那些人都上來,幫我拉住鴻喜。
鴻喜自己也在使勁。蹄子滑下去一釐米,再掙上來半釐米;滑下去,再掙上來。
“如果它小半個身體滑出去,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鬆手,不然所有人要被它拖下去。”打頭的蠻子道。
沈虞孫在那邊只是跺腳,“龜蛋!瘋了!”不知在罵鴻喜還是罵誰。
我仰頭看鴻喜。對的,爲了一匹馬,把所有人拉下去,那是不合適的。可是鴻喜,我不想白白爲你忍受手臂勒斷的痛苦,我希望你能掙過這道坎,活下來。
它腰又往下一沉。我幾乎以爲我要失去它了。打頭的蠻子已經吼出:“一二——”
它的蹄子踩到了突出的山石,借力一躍,躍上懸崖。手上的重量驟然失去,我們都跌在地上。我好歹有打頭的蠻子跌在後面當肉墊,但手肘撐到地上,還是痛得呲牙咧嘴。
鴻喜你這個傢伙!都是你害的!我怒目瞪它,心道:“過來,我要抽你!”
它真的小步過來,低下頭,脖子在我臉上廝蹭,我聞見汗淋淋的馬臭味,舉起手,拍了一下,轉爲撫mo。
算了,不怪它了。沒事就好。
“這是你的馬?”打頭的蠻子在我身下詢問,語音豔羨。
鴻喜身上的鞍子已經歪了,我把它解下來。全套的馬鞍,重得不像話。打頭的蠻子戒備的抓住我的手:“我來。”這倒不是憐香惜玉,他怕我重安上馬鞍逃跑。我指着鞍子給他看:“帶子斷了。”“哪裡?”他低頭研究。我把鞍子全推給他,顧不得雙臂還在痠痛哀鳴,抓住鴻喜的鬃毛,縱身一躍。
在季禳的教導下,我騎馬已經比較熟練了,但都是有繮有鞍的。水玉曾經說過,程昭然能夠平地跳上光背馬,我只好賭一記,賭這具身體仍然能完成這樣高難度的動作。
要逃跑,我只有這麼一個機會。
鴻喜真是好樣的,穩穩不動、腰背略矮,配合我。我真的成功跳到它背上。它等我雙腿夾穩,立刻放蹄狂奔。
那些蠻子們一時沒反應過來,呆了好幾秒,才發聲呼喊,上來攔我。沈虞孫在那邊急得亂轉,只苦沒法幫我,吼了聲,搬起石頭向這邊砸!可憐他也沒學過飛蝗石什麼的,只靠個力氣,丟倒是丟過來,砸誰沒個準兒,添亂比幫忙更多。幸是鴻喜剽悍,厲嘶長躍,早躍到外圍去,前面還有個蠻子不要命的攔着,鴻喜蹄子一揚,又要衝他腦殼踩下去。這場景似曾相識,我急把鴻喜脖子一拍,衝前面罵道:“快閃開!”那人總算比九娘機伶,團身在地上滾開。鴻喜因爲要聽我的命令避開這人,蹄下稍慢,我只聽腦後風聲,沈虞孫大叫:“當心!”打頭蠻子那怪樣兵器衝我而來,銳光在空中劃出一道虹彩,快捷無倫。我百忙之中把鴻喜往邊上一帶,沈虞孫同時也砸了塊花盆那麼大的石頭過來,這次準頭比較好,正砸在打頭蠻子邊上,打頭蠻子腳步歪一歪,仍然躍向我,兵器失了準頭,擊中鴻喜。
鴻喜左前腿一軟,跪倒在地,仍然掙扎着想站起來。我低頭,看到它腿上淋漓血跡,心下疼痛,滑下馬背,向打頭的蠻子搖手:“不打了。我不跑了。別打了!”
“鼠輩,等爺爺來!”沈虞孫已經急得手腳並用爬下溝去,打算到溝底再翻上來。打頭蠻子真有幽默感,倒笑了:“傻子纔等你。”把我一挾,吹個唿哨,與同伴一起飛馳而去。
我最後回頭時,見到沈虞孫已經爬上溝岸,鴻喜伸長了脖子對他嘶叫。“他一定會照顧好鴻喜的。”我想。大蓬綠樹和山崖隨之遮住了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