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什麼?”季禳道。怒氣猶存。
“天子發怒,臣跪地請罪。”我道。
“你!”他牙縫裡蹦出這個字來,袖子一拂,“那你就跪着吧!”回到書案後拿起一本書看,不再理我。
真絕情,我悲慘的跪着。也不知是跪習慣了呢、還是提前帶了一對護膝的緣故,這會子跪得比較輕鬆,可見罰跪這種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等我混成了老官員,膝脯頭磨出繭子來,一天不罰跪說不定還不舒服呢,嘿!
不過,現在我還沒修練到老成精的那種地步,跪久了還是有點不舒服的。嗯,左腿特別麻也!我偷偷的擡頭看看季禳,他埋頭看書,好像忘了我似的。那我悄悄往旁邊伸一伸腿好了,一秒秒就好,活活血脈——
“嗯?”季禳的頭擡起來,發鼻音道。
唉,這傢伙也這麼鐵石心腸了!我鬱悶的收回腿。
季禳把書放下去,嘆了口氣:“起來吧。”一邊走到我面前,伸手給我。
我不是麪糰捏的,我也有血性的!當下想不理他那隻手,自己站起來,可是腿一麻,要站立還真是不太利索,只能扶了他的手:“謝皇上!”語調嘛,是有點生硬。季禳搖頭:“哪來這麼大脾氣。”叫我坐下,幫我搓着腿,“你剛纔那些話,都哪兒來的?”
呃,天曉得是哪本書啦!人權宣言?熊逸春秋?我只好含糊道:“耳食之言……”
“耳食之言?你是哪裡聽來?”季禳打破沙鍋問到底。我噤聲。泄露那個世界太多事,不知會不會遭雷劈。再說,那些事兒我也不過大道理聽說幾句,畢竟不知具體到細節上如何操作。國事豈可兒戲,皮毛上逞點兒口舌之快,終久無益,不如悶聲裝憨是正經。前面說太多,都是我的錯,現在隆重改過:“是臣隨口說的。臣錯了,皇上恕罪!”
“照你說,打不贏就不打了?”他沉默片刻,道。
“皇上明鑑!‘打’這個意思,總要存在心裡,懸樑刺股也好、臥薪嚐膽也好,忘是不能忘的。但如果實力還不夠,那總得贏得喘息時間,裝孫子又怎麼樣?只要每時每刻壯大自己力量,總有一天能雪恥!”我道。真的,只要一個民族不忘記自己的恥辱,八年抗戰能贏來曙光,千百年流浪的猶太人能回到他們流着奶與蜜的迦南,雖然土地上流的可能是血……但,隱忍和堅持總是有效的,盲目出擊又有什麼意義?君不見高祖劉邦冒失親征被圍白登、武帝劉徹好兵愛戰拖垮財政,真正安穩了邊疆的,還不是和親加大棒政策的滿清。
季禳籲出一口氣,擡頭:“皇兄沒有致力修兵事,國力確實薄弱啊……”我看他那麼爲難,也揪起心來:“那個、我能幫上什麼忙嗎?”他出了會兒神,“冬季,北蠻退回腹地休養時,我們沒有整合好軍隊,現在春季,他們仗着草肥馬壯,南下劫掠,我們又不得不打。唔,命戶部於一條鞭稅外再加井田九一稅已經來不及,只好叫工部挪銀子,人與馬倒還可以週轉,兵部……”說了幾個專門名詞,我也不是特別的懂。季禳自己喃喃着說下去,轉了幾個圈,右拳在左掌上一擊:“就這麼辦!”忙着命張濤叫某某官員、某某官員前來議事,然後歉然對我笑笑:“等辦完事,我再跟你細談。”
“沒事沒事,皇上您忙您的!”我等不及的告退,“臣不來打擾皇上了。”
“不,你要來!朕喜歡跟你談事情。”季禳斬釘截鐵道。
我張了張嘴,該說什麼呢?最想說的話,還是咽回肚裡,我道:“工部給事黃光,有些殺傷性新型武器的想法,若能實施,殺敵會事半功倍。皇上若有空時,可以見見他。”
“黃光。工部的。黃東海?”他道,“好,朕記下了。”手掌一闔,陷進龍椅中,沉思着等待他傳喚的人。
我默默退下。
海棠、桃花、李花,一樹樹開放、又一樹樹凋去,春guang漸深、也便漸晚。這段時間,季禳一直在緊鑼密鼓張羅着戰事,也教了我很多,除了國家的各種知識,還有騎射。
我現在知道,對於一般人來說,騎馬不是那麼好學的,我能幾天內學會縱馬奔馳,算是“天才學生”一類。我老懷疑着古裝片騎馬場面看多了,難道對實際操作有幫助?要麼,就是程昭然的身體素質實在太好,無形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季禳對我這樣恩寵,旁人看在眼裡,自然有不屑一顧的、也有很多上來巴結的。我八字裡就沒有作貴人的福分,一被巴結,拍馬屁的人臉沒紅,我自己臉就先紅了,腿肚子轉筋,恨不能隱身逃遁,但時候久了,難免也有逃不掉的時候。
暉京朱雀大街上,最初開的那幾樹海棠快凋盡的時候,我像開赴刑場的義士似的,跟着十餘位官員,騎馬的騎馬、乘轎的乘轎,赴宴吃喝去。柳枝已經長得很長了,春風一吹,有幾根拂着我的馬頭,景緻是真好,要是能弄點兒泡椒鳳爪、再來罐啤酒,據地大嚼,當爲一快。爲什麼偏要穿戴整齊去應酬?唉,我覺得人生真悲傷。
吃喝地點定在“允鬆樓”,大概就是現代的星級酒店那樣的地方,遠遠望去,在垂楊之上,兩層高的門臉兒,雕樑畫棟,很是氣派。還沒走近,就聽到琴聲。
琴音不高,極幽靜樣子,似乎很容易被忽略,然而終是忽略不了,像欄外的一角月光,能把人心照得澄澈,很美,只是寂寞。
我仰首望着樓上。是什麼人,彈出這樣的聲音?
旁邊有人湊過來笑道:“侍郎愛聽琴麼?真是風雅!”
我臉一紅,並沒回話,琴音忽然斷絕,接着便起了嘈雜聲。
我眉頭一皺,下了馬,將繮繩交給店家,快步進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一看見嘈雜中心的那個男人,我不由得一怔。
他不算多麼漂亮的男人,眉毛太濃、膚色太黑、嘴脣太闊,脣邊那個笑容又太過吊兒郎當,可是目光中有什麼東西,冷得像冰、利得像刀光,我一時有點兒發怵。
“出了什麼事?”我低聲問旁邊的小二。
下章:償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