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水泊梁山一樣,三湖的水系之間,也有許多島嶼、小山。約伯帶我爬上一個,指引我看湖中水戰,果見那些官兵,舟楫又不熟、人又蠢笨,不斷從船上翻進水裡,有的還陷進沼澤,被綠眉軍圍着廝殺。我隔那麼遠,也見到血光,
那樣的場面像是電視,可明明不是。明明有那麼多真實的人,在那裡受傷、死亡。我胃裡翻涌,想嘔。約伯可是鎮定得很,哼哼冷笑道:“官兵真是蠢,平白派人來送死。”
我心裡一個念頭忽然閃現:“他們以前這樣來攻打過沒有?”
“沒,他們知道打不贏。不過這幾個月朝廷逼得特別緊,所以送死也要來送一下。”
我深呼吸:“你老實告訴我,我在向予手裡,是不是也有人質的意思?”
約伯一窒:“我不知道。”上下打量我,“你到底是誰?”
我苦笑。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了。綠眉軍大帥是我師父,現任皇帝是我的桃花債,死去的變態皇帝不斷出現在我夢裡,江湖劍客無論如何想得到的起死回生淨靈石可能曾經掛在我的胸口。那麼,我是誰?
這些且不論。如果,我在季禳心中還有點份量;如果,他確實知道我在綠眉軍中。那他何至於不先謀定而後動,這般貿然派人來送死?
我咬着脣,心裡覺得很不對勁,但一時說不上來。約伯目光轉動,忽然“咦”了一聲,我順着他的目光方向望去,隱隱看到大青石後有影影綽綽有幾道人影。我看到他們時,他們也一定發現了我,身子一縮,消失在石後。約伯略一躊躇,到底不敢放過,長身掠去,暫丟我在原地。
那石頭後出來一人,身着白衫,倒是儒雅,看起來似乎是個書生,面上微微含個笑,頗有些和藹可親的意思,似乎要開口說話。約伯卻好生兇狠,左手一反,將寶劍抽出,“唰”劃出扇面般雪亮劍光,劈面打去。我失聲驚呼,那白衫人百忙之中看了我一眼,道:“在這裡了!”肩膀一動,避開劍鋒;手腕一翻,向約伯腰間戳去,速度也是奇快。約伯劍鋒一回、一閃,白衫客手臂就垂了下去,一柄泛着藍光的怪樣小兵刃“噹啷”落在地上,袖子上泛出血痕來,急退。石後早又掠出幾人,也有黑衣大漢、也有華服怪客、也有錦袍瘦子,還有個穿着緊身水靠的矮小人物,手裡也有摺扇、也有皮鞭、也有分水刺,向約伯包抄。
“不作興幾個打一個的!”我急道,“約伯你解我穴道!”雖然我學藝不精,但幫他一幫也好,不然他實在眼見要吃虧!
約伯也發現形勢兇險了,雙足一蹬,要翻回我這邊。白衫人卻叫道:“那邊是程侍郎否?!”
嘎,認得我?我明明不認得他。我莫名其妙的點點頭。
“這位英雄是護衛侍郎逃出來的?”白衫人滿面堆笑,“那誤會了,我們是——”
約伯更不打話,劍勢一挺,向他臉面刺去。他劍勢狠絕,白衫人又不及防備,“啊喲”一聲,舉手捂臉,滿面是血,也不知傷在哪裡,“卟嗵”就跌到地上。其他人大驚,霍然挺身,向約伯殺去,兵刃雖然各不相同,招式卻好像彼此配合,四方呼應,將約伯圍在當中。約伯左衝右突,到底佔不得上風。我在外圍急得跺腳:“這到底是做什麼?”
錦袍瘦子應了聲:“侍郎,皇上派我等來救你。”我頓時醒悟:趁前頭打戰,他們幾個高手到後面救我,倒是個好主意。尤其還有個穿緊身水靠的,看來是水中健將,在水寨中救人算是材盡其用。
說時遲那時快,約伯逮住空檔,劍勢一變,黑衣大漢怪叫一聲,跳出戰圈,左手捂住右拳,眼見吃了虧。華服怪客忙用摺扇掩護他的去路,扇面拍向約伯胸口,約伯不敢怠慢,劍鋒划向他手腕。錦袍瘦子哪容他從容應對,鞭子揮動,早吐出七道鞭影,威勢驚人,水靠矮子分水刺一聲不吭夾在鞭影裡刺向約伯,招式歹毒。好個約伯,腳步好像沒動過,手臂卻忽然好像變成十來只,“噹噹噹”轆轤揮動,一圈都擋過來,華服怪客腳步踉蹌,好像也掛了彩。白衫客在地上撐起身子,喝道:“閃開!”懷中掏出一物,我覺得眼熟。
管子狀的,金屬製的,有扳手……是槍?不不,這樣奇形怪狀,不是現代的手槍穿過來……難道是這個世界裡的火器?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黃光的影子。
約伯沒見過這種東西,愣着不動。我撲過去:“躲開!”
“轟!”火器發出巨響、噴出白煙。我耳朵震得快聾了,人騰雲駕霧飛起。有那麼一刻,我以爲自己已經死掉。
其實只是錦袍瘦子挾着我躲開。
約伯劍上逼出五彩光華,直刺白衣人手中火器,“誇喇喇”竟如破竹般劈裂那金屬管。白衣人臉色大變,撤手後退,約伯如影隨形,刺向他的左胸,水靠矮子縱身施救,分水刺扎向他後心。約伯身形擺動,劍勢激盪,仍然刺中白衣人。白衣人再次倒下,這次真的不動了。約伯劍要回刺水靠矮子時,滯了滯,慢了一剎,水分刺已經扎進他的右肩。他單膝跪地,仍然硬挺着不倒。我看到他的腹部已經有一團血跡,那是火器傷的。
與此同時,水戰那邊也有很大聲的喧譁。出了什麼事?我已經全然沒有頭緒。但是我不希望他們再打下去。我掙開錦袍瘦子的手,站到當中,想說點什麼,忽聽馬蹄踏踏,一聲雄壯長嘶、伴着一聲雷霆般的怒吼。是誰來了?我擡頭,幾乎被霞光晃花眼睛。那匹通身雪白的駿馬,鬃毛是漂亮的紅棕色,彷彿雪地上映的晚霞,烈烈飄舞。它身上的騎士,同它一樣高大,那樣的威風凜凜,雖然沒穿什麼豪華裝束,但毛髮戟張,背光看去,就如同獅子一般,手裡且握着一把長刀,銀光閃閃,舞個勢子,衝過來道:“程昭然須留下來作大寨主的,誰敢帶他走!”聲音與相貌都似曾相識。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蛟帥獅王”的“獅王”、向予口中的“沈大哥”,就是眼前這位奔來的騎士,也即是我在後花園曾贈馬助他逃脫的大熊馬伕,沈虞孫。
拼圖一塊塊歸攏,件件事首尾呼應,我生命中的這些人,原來都湊在了一起。
沈虞孫長刀揮舞、威勢逼人,季禳這邊派來的高手們哪肯坐以待斃、早也作勢要出手,連約伯都忍着傷挺起肩要站起來,手把劍柄握得緊緊。多奇怪,他們所有人都對我沒有惡意,可是彼此間,眼看不死不休。
我只在枯摩山絕壁上看見羅狗子死在我面前,那已經足夠。一個人一生中看見一樁死亡已經足夠。我不願意任何人死。
我探手入懷,扯開衣襟、拉下白布,露出半個胸口:“住手,我不是程昭然。”
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到底不是習慣半裸着身體走秀的模特,臉上微微發熱,但還是堅持說下去:“你們都弄錯了。兵部侍郎程照然是男人對不對?我不是程昭然。”
沉默、一片沉默,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唯一沒壓力的是約伯,他早前已經震撼過一次了,現在只要我能幫他找石頭,他隨便我是男是女。
“程昭然的問題,你回去跟向予講好了。他會知道。”我對沈虞孫道,又轉向那幾個高手:“是……皇上派你們來的?”
他們點頭。
“那你們帶我回去,我保證皇上會滿意。”我回手握住約伯,“你不要擔心,這就是你要找的線索。相信我,我向你保證。”
約伯當時沒有動,可那幾個高手對視一眼,幾個向沈虞孫殺去,另一個向我撲來,想擒住我。原來還是信不過我,想先擒下我,再找找看有沒有正主兒程昭然?我心下發苦。黑衣大漢已經躍在空中,拳頭直搗鴻喜的脖子;水靠矮子就地一滾,分水刺勢如虎爪,攫向沈虞孫腳踝。錦袍瘦子離我最近,伸手過來抓我。約伯挺劍,向他掌心點去。錦袍瘦子手腕一沉,速度陡然由慢至快,“啪”掃中約伯肩側,他自己卻不再來抓我,身形一轉,鞭子吐出,*般掃向沈虞孫。那華服怪客本是以摺扇擊打鴻喜眼睛,沈虞孫坐在馬上,腳力是最重要的,自然招架,腿一夾、讓鴻喜避開,扭腰挽起刀花照準華服怪客打去。華服怪客卻腳尖一點、飛回我這邊,扇緣割向約伯的後背。我急道:“不要!”他手腕一翻,換作扇面平拍。約伯吃虧在已受了傷,身手大打折扣,雖然勉力應付,到底給扇風打中,口吐鮮血,暈在地上。華服怪客也悶哼一聲,右胸上有鮮血滲出,原來給約伯刺了一劍。沈虞孫帶來的綠眉兵,已經發出煙花訊號,大約是找幫手。華服怪客疾忙上前來拉我。我顧念着約伯,探他仍有鼻息,也不知到底傷勢如何,實在不忍心走。那邊,沈虞孫大發神威,暴喝了一聲,如平地起個驚雷,長刀連環舞動,乾淨利落,如烈日融雪般,竟把錦袍瘦子的鞭影徹底破開、將他三人都掃倒在地,腰一彎、手一綽,道:“拿來吧!”水靠矮子的分水刺便給他奪在手中。他大笑道:“哪裡跑!”舉手一投,射向華服怪客。
那時,我跟華服怪客原是站在一起,沈虞孫大約怕誤傷了我,投的方向離我們偏了些,從大半米外飛過去,但我耳邊仍能聽見“唰”的勁風聲,肌膚爲之一涼、頭髮也飛了起來。他這一投,力道之大,竟至於此!
伴着分水刺出手,他打馬也已經奔過來,目標自然是華服怪客。華服怪客魂飛魄散,暫時顧不得拉我,且逃開去。沈虞孫笑道:“納頭來!”打馬追窮寇,長刀已經舉在空中。
我嘆口氣,挺胸擋在面前。
馬蹄如奔雷一般踏向我腦袋。沈虞孫大罵:“你幹嘛?!”手把繮繩拉了一下。
有一剎那,鴻喜的眼睛離我那麼近,手掌大的明眸裡映出我的影子:披頭散髮、手臂張開,像一個傻瓜。
“你在幹什麼?你以爲你是蜘蛛俠、超人、救世主?你有多大的力氣,攔一匹馬?”它好像在這麼嘲笑我。事實上,我也很想嘲笑一下我自己。
如果它踩死了我,不怪它,是我自己蠢。
可它蹄子畢竟從我身邊擦過了。我鬢邊散發被風勢帶起,與蹄底輕輕一觸,方始分開。它落足在旁,蹦出幾小步,再踱回來,瞄了瞄我。我雙腿脫力,坐倒在地,勉強擡起手來想拍拍它:“謝謝。”它不屑一顧的噴個響鼻,避開,馱着沈虞孫在我旁邊踱步。
對了,我已經不是它的主人。它現在只是沈虞孫的坐騎,與我無關,我何必自作多情。
“你不是程昭然,爲什麼長得一模一樣?程昭然現在在哪裡?”沈虞孫彎腰問我。
“我……”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回答,一縷指風射過來,沈虞孫方一躲時——“嘭!”一個雞蛋大的東西丟過來,炸開了,噴出嗆死人的煙霧。我彎下腰嗆咳不已,淚水嘩嘩的往下流,一隻手伸過來挾住我的手臂:“走。”我便身不由己隨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