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漸漸熟了,足有大半個月未下雨,天空一片蔚藍,太陽曬得叫人發燥,雞們躲在大葉子下發呆,那葉子也已經有點兒發蔫,山民的小孩把它們摘下來,頂在頭頂上,手拉着手跳:“咕咕咕,蛤蟆戴草帽啦,屁股上的癤子冒泡啦。”據說可以求雨。
嘩嘩的西南風吹來,帶了陰涼的雨氣,大雨便如約而下,後半夜方歇,衝盡暑氣,山中的小澗、溪流,都鬧盈盈的漲起水。我聽說東坡的山岩泥土被衝得不太穩,放心不下,戴了竹笠去看看——這身裝備也是來了柳陽坡後新配的。綁草繩的低齒木屐、竹子編的斗笠,如果下雨時分,還有綠蓑編的雨衣,穿上去,還能聞見竹條和蓑葉的香味,我愛煞它們——到了東坡,只見柳陽山最大的那條河流果然漲了不少,數十、上百條山泉山溪爭着衝到它的河道中,將水位擡高一米有餘,水流甚是湍急渾濁,幸而上面造的石拱橋極結實,還有鄉丁在橋頭守着,兩邊山坡的植物長得也還好,大略暫時不至於滑坡。我放下些心,待要轉身,卻見對岸有個小女孩走來,戴個又大又舊的尖頂斗笠,背上揹着大竹筒,褲腿挽得高高的,在河岸坐下來,脫了草鞋子,叼在嘴裡,往水裡作勢欲撲。
她幹什麼?跳河?我嚇得大叫:“別動!”拎起衣襬跑過去。
她被我嚇一跳,嘴裡的草鞋子“卟嗵”掉進水裡,隨急流而去。她竟然要追到水裡去揀!
“危險,不要動!站在那兒別動!”我緊趕慢趕跑過去,“你在幹什麼?”
“什麼?”她口裡道,目光還在戀戀不捨追着那雙草鞋遠去的影子。
“你剛剛要跳到水裡幹什麼?!”我重複一遍問題。
“渡河啊。”她理所當然的回答。
“渡河,那裡不是有橋嗎?”我指着身後近在咫尺的石拱橋。
她終於擡起眼睛來看我。麪皮黃黃的,長着一隻惹人憐愛的小尖下巴,眼睛有點似狐狸,細細長長,眼角那兒撩上去些,見得媚相,脣角一抿,卻又現出嘲笑樣子來。
她不說話。
鄉丁在我後面囁嚅道:“亭長,她大概是付不起過橋錢……”
“過橋要錢?”我張大嘴巴,“哪戶人家收的?”
“回亭長的話,就是您家……不不,小的放肆,是官家。”
“什麼?”
“這裡原來沒有橋,官府出錢修了座橋,但銀根實在緊張,所以問過往的人收費,以補虧空,並備今後維修之用。”慢條斯理的聲音。我回頭。袖着手、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後面的,是周阿熒。
“卟嗵”,小姑娘趁我們說話的時候,已經跳進水裡,靈活得像條魚一樣,游到對岸,回頭望我一眼,一雙眼睛真是黑白分明,眼睛裡說不出是什麼神氣,一瞥,就轉過身,叭嗒叭嗒跑走了,赤腳踩着山路的石子。
要不是我多管閒事,她還不至於損失一雙鞋子。我不好受。
周阿熒袖着手站在那裡,比魚還安靜。可眼睛一眯,怎麼看怎麼狡猾。我沒好氣:“你想說什麼?”
“屬下哪有什麼想說的?只是等候大人差遣。”他欠欠身。
“好吧,跟我回去。”我嘆口氣,“我是該查一下我們的‘產業’了。”
柳陽山的官府文件儲備得不是很好,次序有點亂、記錄也不是很完整。但周阿熒好像是這裡長大的書蠢蟲一樣,信手一拿、一翻,就能翻到有用的某段,記錄如果不全的,他立在旁邊直接娓娓道來,肚裡的帳目比書上記得還清。
“你這樣的才能,僅僅是一個胥吏?”我不敢置信。
他愣了愣,像一隻蝸牛忽然發現自己的脖子伸得太長了,於是小心、謹慎的又縮回去:“小的只是個胥吏。”
當我終於認識到皇家撥給柳陽亭的辦公經費不足,柳陽亭像一切小地方一樣,要靠地方自己想辦法向民間徵收費用來維持運轉時,頭痛的問他:“該怎麼辦?”他仍然是這句話:“小的只是個胥吏,實在不敢獻醜。”
“周阿熒你這頭狡猾的東西!”我戟指對他大罵,“你躲懶也被我撞到了,現在裝傻還來得及嗎?我不管你爲什麼在這裡混,總之肚裡有多少貨色先給我倒出來!不然我有你好看!”
“怎麼了怎麼了?”兩個女人聽見罵聲,奔過來看。當先的是謝娘,袖管挽得高高的,手上還沾着菜葉子;跟在後面的是水玉。
我忽覺羞愧,垂下頭:“沒什麼,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發火。”沒脾氣的看着案上那些東西,“我會自己再想想。”
謝娘看了看我、看了看她丈夫,走近他:“老頭子,在這裡清閒年月也過了不少了。要是覺得碰上命了,就看着辦吧。”
周阿熒用三寸長的小指甲搔搔頭皮:“娘子,你說真的?”
謝娘嗤一聲:“誰跟你瞎咧咧。”
周阿熒點頭:“我原知道你看到漂亮小夥子就特別心軟。”
這倆夫妻說話,我原是站在旁邊傻聽着,聽既聽不懂、也插不進什麼話去,一聽周阿熒這一句,不能不說話了,用力給他們搖手:“不不不……”生怕給這對模範夫妻惹出矛盾來,我罪孽大。
謝娘沒理我,揪着周阿熒的耳朵殼子:“你長成這樣,怨不得我看人家漂亮?”罵到後面,噴出笑來。周阿熒雪雪呼痛,一邊也是笑。
我這才知道他們夫妻感情這麼好,開得起這種玩笑。
謝娘向水玉使個眼色,拉她出去了,替我們把門關上。周阿熒在我對面坐下,用左手手掌的前端輕輕拍打着右手手掌,問我:“大人現在想怎麼做呢?”
“啊?這個,不是向你請教嗎?”我呆呆道。
“不,如果確實是大人的話,應該有想法的。”周阿熒微笑道:“請說吧。”
氣氛神秘兮兮的。我眨巴眨巴眼睛,算了,不管他了,先理一下我自己的頭緒:
“過橋費不收了。官衙運轉不過來,就讓胥吏們回去,反正這麼小的地方不用這麼多手下人。我要把地圖重新畫過一遍、把地方也看一遍,看看有什麼辦法能讓鄉民們多賺些錢。”
周阿熒笑道:“官衙的運轉,也不全靠這一點點過橋費。”
“是,還要橫徵暴斂、拍上壓下。”我怒道,“種田要徵稅?這麼陡的山地種什麼田,全種成果樹好了!現在果樹不算田的,是不是?那麼稅都可以幫他們免掉。”
周阿熒慢慢的撣撣衣襟:“大人這個思路很有意思,想的都是幫民衆省錢、賺錢。”
“不然怎麼樣?”
“沒什麼,這樣很好。只是想到未來空蕩蕩的官衙,不免神往罷了。”周阿熒悠悠道。
我臉一紅:“當然,官府也不能永遠都沒錢。維持治安、維修公益設備,這些都要靠稅賦的。可現在問題是,中央不給地方上錢,連胥吏的俸銀都不給足,叫地方自己解決,而本地的民衆又沒什麼錢,那還能怎麼辦?只能先儘量在地方上省錢,等想出辦法讓民衆們有了錢了,怎麼用再說。現在這個過渡階段嘛,治安少是少不了的……可不可以讓山民們先搞個聯防會這樣的東西?大家鄉里鄉親的,可以聚着多說說話、加深瞭解,萬一出事,彼此救援嘛!”
“唔……”
我看周阿熒不再那麼多廢話,忙把紙筆向他面前一推:“你費費神,幫忙擬個細一點的辦法吧。”
周阿熒閉閉眼睛,再張開來:“大人真的覺得這麼大手筆的計劃,周某擬得出細法嗎?”
“呃……”
“也沒辦法了!”他大笑,“如此,吾且爲君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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