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城中,那些引車賣漿者流要說起最有名的吃食來,肯定首推西大衚衕口的燒餅。
事實上,這燒餅雖然好吃,也僅僅是如此而已,真正引人注目的,卻是賣燒餅的人兒。那是一個秀美之極的美人兒,名叫莫採蓮。雖然據說已經是三十來歲的人了,看上去卻只不過二十歲左右的模樣。她在這裡賣餅好些年了,有了一個“燒餅西施”的綽號。
衝着這個極妙的綽號,燒餅的生意肯定差不了。來買燒餅的人當中,其中不乏吃餅之意不在餅的人。不過,可惜的是,這個燒餅西施雖然容貌不俗,卻是一個失心瘋的可憐婦人。
她只要一見兩三歲的小兒,就會驚喜交集地上前去叫“我的心肝寶貝,娘總算找着你了!”這樣一來,那些家裡有小孩的婦人們,總是會躲着她。
原來她曾有過一個兒子,三歲的時候被人偷了。她的相公去追賊人,反被打了悶棍,沒幾天就死了。而婆婆也傷心過度,也氣死了。
這一下,她就算是家破人亡了。夫家算是死絕了,孃家認爲她不是祥之人,也斷了往來。從此她就落下了失心瘋的毛病,有時清醒有時胡塗,尤其是看到別人家兩三歲的孩童,這瘋病便會發作。
因爲這種瘋病,所以她一直孀居,靠賣餅爲生,成爲西大衚衕的街坊們平時用來唏噓不已的談資。
然而令人驚訝地是,她的親生兒子雖然丟失了,後來卻收養了一個養子,跟她相依爲命。那是十年前的一天早上,她在家門口撿到的。石階上放着一個滿月的嬰兒,襁褓中只有一塊玉佩,上面寫着一個“石”字。
莫採蓮雖然有點失心瘋,喜歡孩子卻是天性,便收養了這個嬰兒,讓他用了玉佩上的石字爲姓,平時叫他小石頭。
在小石頭十歲那年,莫採蓮買了一隻豬頭,提了幾斤果品,帶着小石頭,去衚衕裡的胡家書館,拜求胡先生給小石頭讀書識字。
因爲莫採蓮出不起學費,胡先生又很是同情她的遭遇,便讓小石頭以幫工的名義,留在私塾裡面旁聽。
莫採蓮大喜之下,又請胡先生替小石頭取名。胡先生略一沉吟,取“玉不琢不成器”之意,給小石頭取名石不琢。
從此之後,石不琢每天便到胡家書館,擔水挑柴,做些雜務,然後在胡先生講課時,在學堂後面找一個櫈子坐了聽講。
而私塾裡的正式學生,都是有書桌書椅,上面放着文房四寶,可以在前排端坐。
但石不琢卻知道,這位博學多才的胡先生算得上是仁義長者了。若是換了別的私塾,每月少不了三兩五兩白銀的束脩,豈肯讓人白來聽課的?若非遇上好心的胡先生,以石不琢的家境,基本上不可能進學堂的,像他這樣的貧家子弟,很多人終此一生大字不識,連自己的名字也未必寫得周全。
時光荏苒,轉眼三年過去,石不琢已長成一個清秀少年。
這一天下學之後,他從胡家書館出來,順路去市集買些菜蔬,準備回家做飯。這幾年莫採蓮的病情又加重了,常常忘了吃飯,只會坐着發呆。很多時候,都要等石不琢回家做飯給她吃。
今天胡先生家裡做了一些煎魚,送了一條給他。石不琢買了一些配料,打算回家煮魚給母親吃。
走到一處十字路口,忽然之間,一個顫巍巍的身影擋在面前。
那是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叫化,頭髮半白,臉上頗有風霜之色。瞧他弱不禁風的模樣,只怕手裡討飯用的破碗都快端不住了。
“行行好……老頭子好幾天沒吃上熱乎的了……”老叫化打量着石不琢,嘴裡喃喃說着。
石不琢嘆了口氣,最近半年來,母親的燒餅生意大不如前了,家裡實在沒什麼錢。但他還是很可憐這些叫化子,特別是眼前的老者,風燭殘年還流露街頭。
想到這裡,石不琢從口袋裡摸出兩個大錢,放到了老叫化的碗裡。
這應該夠他吃頓熱飯了吧。石不琢心想。
“老叫化很可憐,很想吃魚……”那老頭仍是伸着碗。
石不琢愣了一下,沒想到遇到直接乞討肉食的,當真是前所未聞,叫化子當中還有這種得寸進尺的人。
他有心轉身而去,不喝叱對方几句,就算是尊重老者了。
但又一看這老頭的滄桑模樣,不知怎地,心裡一軟,略一猶豫,便將手裡提着的煎魚放到老頭兒碗裡,心想自己可以去附近的江裡撈魚,大不了今晚不吃魚就是了。
“好心人啊,善有善報。”老叫化接了魚,轉回身去,坐到牆邊就啃了起來。
石不琢呆了一呆,搖了搖頭,轉身就走。
忽然前面昂首闊步來了三四人,均在二十歲上下,都是勁裝打扮,一看就是幫派中人。路上行人見了,悄悄說道:“不好,這幾隻大蟲又來了!”都紛紛避開,不敢招惹。
石不琢因爲舍魚給老叫化的事,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老無所依真是可憐。這樣想着,不免分心,便沒看到路上來了幾隻大蟲。他仍是在路中間走着,正與這幾人面對面相遇。
那夥人一怔,見擋路的是一個小孩,倒也沒怎麼在意,喝道:“小孩,走路小心點,閃一邊去。”
石不琢卻道:“大路人人走得,憑什麼要我閃開?”
當中一個粗豪大漢又好氣又好笑,打了個哈哈,雙手抱在胸前,說道:“小子,有種啊。你知道老子是誰?”
石不琢畢竟跟胡先生讀過幾年書,學了一點讀書人的氣節,自然不會向這些江湖中人低頭,說道:“不管你是誰,跟我有什麼相干。大家各走各路,互不干涉,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那人怒道:“鎮江城誰最大你都不知道,還怎麼出來混?老子是長樂幫的人,名叫鄭二混子,人稱九命貓。小子,學着點,快閃開,大爺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計較。”
石不琢聽了,也打個哈哈,說道:“原來是貓啊,怪不得喵喵叫。小爺今天心情也好……”
一句話沒說完,鄭二混子早就一腳飛起,還算石不琢自小在街上混,打架如同家常便飯,雖沒功夫,卻也身手敏捷,急忙扭腰閃避,蓬地一聲,屁股上正着,身子便飛了起來,摔出丈外,重重落地。
幾個長樂幫好手哈哈大笑,不再理會,向前就走。
石不琢自小孤兒寡母的,最受不得別人欺負。掙扎起身,罵道:“士可殺不可辱,小爺我跟你拼了!”
他猛衝上前,低頭一撞,正撞在鄭二混子肚子上,居然將這條大漢撞得四腳朝天,摔倒在地。
鄭二混子一個不慎,這才被撞倒。他心中大怒,翻身躍起,拔出短刀,喝道:“敢撞老子,不給你放點血,老子不叫九命貓!”
鄭二混子能夠進得長樂幫,也算是練武之人,雖說也只是會幾手粗淺功夫,但他手裡有刀,要對付一個半大小子,根本也不費吹灰之力。
石不琢眼睜睜看着短刀向自己小腹扎來,卻是不知如何應對,只是心中驚懼而已。
眼看這一刀就要紮上,忽然之間,鄭二混子眼前一花,似乎有物沾到眼皮之上。他嚇了一跳,急忙站住,伸手一抹,發現竟是兩隻煎過的魚眼!
“是哪個王八蛋,敢用魚眼扔我?”鄭二混子大怒,張嘴就罵。
驀地裡,他嘴裡又多了一件物事,除了有些扎嘴之外,還滑膩膩地極是古怪。
鄭二混子“唔唔”地說不出話來,氣急敗壞地伸手從自己嘴裡掏出這物,一看之下,差點吐了出來。原來這竟是一副被人啃過的魚骨架,十分整齊,上面的魚肉啃得很是乾淨!那滑膩膩的物事,不用問也知道是沾在上面的口水了,令人思之慾嘔!
石不琢站在一旁,他死裡逃生,看到這情形也是又驚訝又好笑。
“鄭二哥,是這老叫化使壞!”幾個混混站在鄭二混子身後,看得清楚,指着坐在牆角正在啃着煎魚的老叫化說道。
鄭二混子大怒,重重將魚骨扔到地上,又用腳踩了幾下,怒道:“這老叫化找死,咱們就成全他。兄弟們,給我拆了這老傢伙的老骨頭!”
幾個混混齊聲答應,揮着拳頭一涌而上。石小琢心中擔憂,驚叫道:“喂,你們要不要臉,這麼多人欺負一個老人家!”
“嘿嘿,小子,不要着急,等着咱們替這老傢伙送終,然後再慢慢收拾你!”幾個混混嬉笑着,向坐在牆邊的老叫化便要動手。
石不琢大叫道:“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了?要打跟我打,放過這個老人家!”
他揮着雙手,衝了上前,要替這老叫化解圍。不料鄭二混子只是一個迴旋踢,正中他胸口。將他又踢了一個跟斗!
老叫化弓腰駝背,將手裡吃光的魚尾一扔,站起身來,眯着眼打量幾人一眼,搖了搖頭,說道:“你們幾個不成器的小子,就知道欺負小孩子,唉,長樂幫現在這個樣子,真是越混越不象樣。”
那幾人面面相覷,看這老叫化老氣橫秋的,說話口氣倒是不小,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鄭二混子瞪着這老頭,喝道:“老頭,你是哪條道上的?既然知道咱們是長樂幫的人,還敢多管閒事?”
老叫化搖了搖頭,嘆道:“長樂幫,早就該滅了,唉,可惜,可惜。”
鄭二混子一呆,奇道:“你說什麼?”
老叫化道:“俺老頭子這麼大年級了,都還不聾不啞。你小小年級,難道聽不清楚?長樂幫早該滅了,不用再說一遍了吧?”
鄭二混子大怒,罵道:“死老頭,你這不是茅房裡麪點燈找死嗎?兄弟們,揍他,往死裡打!”幾人都是沖沖大怒,一涌而上,向老叫化拳腳相加。
石不琢躺在地上,有心上前替老叫化擋拳頭,卻是有心無力。
老叫化冷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也不知道還經不經得起被人揍了。嘿嘿。”
他倒背雙手,任由幾人拳打腳踢,拳腳落在他身上,卻似擊在一個大皮球上,所發的力道,又被盡數反彈回去。
那幾人都是長樂幫中的少壯青年,多少有點拳腳功夫,各盡全力,片刻之間,每人都落了三四十拳在老頭身上。
老叫化在無數拳頭招呼下,微閉雙眼,神情舒暢,似乎正有人替他推拿按摩一般。若是有打向他要害的,卻輕輕側身閃過,打向無關要緊部位的,便隨意由他重重落下。
石不琢看得呆了,一開始有些替老叫化擔心,看着看着,卻又覺得驚訝起來。似乎那些長樂幫的小混混,並不能給老頭造成什麼傷害。
卻見老叫化在拳雨中舒展筋骨,搖頭晃腦地說道:“不賴,不賴,有點力氣,舒服,舒服!唉,你不行,沒吃飯啊,再加點勁。”
那幾人怒不可遏,一時竟忘了多個心眼,去想一想這老頭爲什麼不怕拳腳。反倒更加賣力出拳,轉眼發出百十拳腳出去,不免都有些累了,除了鄭二混子和另一人功夫較強之外,其餘幾人都是頭上見汗,手腳也顯然慢了下來。
又過片刻,忽然一人蹲了下來,捂腳大叫:“啊喲,好痛啊!”還沒叫完,另一人雙拳也腫脹異常,痛得快流下淚來,大叫道:“他奶奶的,這老頭會妖法,真邪門!”
鄭二混子眼中也流露出驚異的神色,他向自己手掌看去,也驚得呆了。原來雙掌都紅腫起來,就像被人在手心打了幾十板子一般。心中一驚,這纔想到,原來是這老叫化內功深厚,自己每打到他身上一拳,便被內力反彈回來,就像打到自己身上一樣。時候一長,自然手腳都被震得腫脹不堪了。
不好,這是一個絕世高人!
老叫化卻在一旁伸了伸懶腰,長吁一聲,嘆道:“好久都沒人替老子捶捶背了,唉,真是好舒服。”
石不琢看得張口結舌,心道:“這位老爺爺只怕不是常人,難道是位神仙?”
老叫化瞪着蹲在地上捂着手腳喊痛的那幾個人,問道:“小崽子們,要不要老子也替你們捶捶?”
鄭二混子面色慘白,忽然大叫一聲,回頭就跑。另外幾人一呆之下,這才醒悟過來,當下也撒開腳丫子狂奔而去,連頭也不敢再回。
老叫化甚是得意,倒背雙手,嘴裡哼着小曲,轉身施施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