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食無定味
謝清歡又夾起一塊腰花細細品嚐,邊咀嚼邊分析:
“調味料麼,該是用了醬油、醋、酒、鹽、芡汁和姜蔥蒜。做法和師父的肝腰合炒有些相似,只不過,腰花的口感略微偏老,火候掌控不如師父;醬油給的有點過多,調味也不如師父——”
謝清歡將腰花嚼吧嚼吧嚥下,看着師父眨眨眼說:“總而言之,這位掌勺鐺頭不如師父遠甚!”
“……”
我怎麼沒瞧出來你這麼會拍馬屁呢!
吳銘正色道:“你覺得這位掌勺鐺頭的火候掌握得不好?不對,在我看來,他的火候掌握得極好。”
“這……”
謝清歡輕輕蹙眉,又夾起一塊腰花放入口中:“額麼麼……和師父做的肝腰合炒比,確實偏老啊!”
“你再想想。”
“額麼麼……”
謝清歡細細咀嚼着,忽然靈光一閃:“不是人的問題,是竈臺的問題!師父的竈臺乃是天工秘寶,其火力不僅可控,威力亦遠勝凡人的竈臺!”
凡人的竈臺……這用詞怎麼怪怪的?
吳銘懂她的意思:“不錯。”
確實如此,腰花不管拿什麼配料炒,都得用大火猛火快速烹炒,對火候的要求非常高。這位掌勺鐺頭用宋朝的土竈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相當了得了。
而且,謝清歡所說的偏老,只是相對吳銘而言,若是和同時代的廚師比——誰說這腰花老?這腰花可太嫩了!
吳銘接着問:“你說他醬油給的有點過多,你覺得是爲何?”
謝清歡略一思索,答道:“因爲他不曾預先碼味上漿,所以只能烹炒時多加醬油調味,即便如此,味道仍然只停留在表面。”
“孺子可教!”
吳銘露出欣慰的笑容,謝廚娘的天賦真心不錯,夠格當他的開山大弟子。
謝清歡擱下竹箸,目光灼灼道:“終究比不上師父的肝腰合炒!”
吳銘笑起來,扭頭問某個正埋頭扒飯的傢伙:“二郎,你覺得這道荔枝腰子香不香?”
“香!”
李二郎鼓着腮幫子吐詞含混不清。生平頭一回來正店,閒聊是不可能閒聊的,乾飯纔是正道。
“你瞧二郎吃得多香。”吳銘看向謝清歡,“我做的肝腰合炒和這道荔枝腰子並非同一個味型,不應拿來比較。所謂食無定味,適口者珍,做菜從來沒有固定的標準,更沒有絕對的好與壞。”
“食無定味,適口者珍……”
謝清歡眼睫低垂,凝神咀嚼着這八個字,忽然起身鄭重行禮:“師父此句道盡庖廚真味,實乃醍醐之論,弟子受教了。”
我能說這話其實是宋人說的麼……
胡思亂想間,肉鮓也已呈上桌。
“鮓”這種烹飪方法,最初指的是醃魚,後來逐漸演變成醃酵食品,肉鮓說白了就是醃肉,並非什麼特色,只是一道家常菜,民間多以豬腿肉爲原料,狀元樓用的是羊腿肉。
這道菜的分量比吳銘以爲的少太多了,不過巴掌大的碟子,生肉夠嗆能有二兩,這就敢賣他一百文!
得虧用的是羊肉不是豬肉,稍微顯得沒那麼黑。
看起來中規中矩,不過是把羊腿肉切成小塊,入沸水汆熟而已,濃郁的肉香混雜着醋的酸香,聞之令人口齒生津。
嘗一小塊。
不禁輕輕挑眉。
別看賣相平平無奇,味道竟然相當豐富。
這顯然是一道酸鹹口的開胃菜和下酒菜,但在酸味和鹹味之外,還有川椒的麻味和…… 吳銘夾起一根黃褐色的絲狀物,他本以爲這是薑絲,嚐了之後發現不是。
“你可知這是何物?”
繼續拷打,啊不,考校徒弟。
謝清歡蹙着眉頭連嚐了好幾根,她能嚐出辛味和微微的澀味,非是薑絲,至於是什麼……
“弟子愚鈍。”
她羞愧地垂下頭。
“這是草果,撕開外皮,取出籽粒,研碎後使用可去腥增香。”
除了草果,調味料裡還有研碎的砂仁,起同樣的作用。醋用的應該是上等的老陳醋,入口是醇厚的酸,回口又帶出絲絲的鮮甜,層次非常豐富。
當然最妙的還得是川椒油。
吳銘以爲這只是一道尋常的醃菜,不料竟是一道拌菜:羊肉汆水後放涼至室溫,再用川椒油、草果、砂仁、鹽和醋涼拌而成。
說起來並不複雜,但是……
筷子起落間已不知不覺地連吃了好幾塊。
果然,這種意料之外的驚喜纔是品鑑美食最大的樂趣啊!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上菜的順序,這種酸鹹口的開胃菜難道不該第一個上麼?怎麼能先上荔枝腰子呢?
吳銘倒是無所謂,他又沒有飲酒,可狀元樓作爲一家正店,竟然會犯這種錯誤,簡直匪夷所思。
區區兩個菜,眨眼即光。
吳銘是抱着探店的目的來的,沒打算靠這個填飽肚子,因此吃的並不多。
謝清歡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小口吞食,閉口咀嚼,不發出一丁點聲響,斯文且矜持。
唯獨李二郎一點都不客氣,吳銘懷疑他就是當正餐吃的,這麼點菜愣是讓他幹了三碗飯!
“嗝~”
李二郎心滿意足地擱下碗筷,擡頭一看,二人竟然連一碗飯都沒吃完,詫異道:“吳掌櫃,謝鐺頭,你們怎的吃得這般少?”
吳、謝:“……”
幸虧狀元樓的飯不另收錢,說實在的,狀元樓的老闆怕是也想不到真的會有人爲了吃飯而來吃飯。
一頓點心三百文!
要說狀元樓親民吧,這價碼還真不是平民百姓消費得起的。
結了賬,錢袋裡僅剩一百六十文。
樓外仍風狂雨驟。
吳銘和李二郎戴上斗笠,謝清歡撐起油紙傘,三人踏濺着滿地積水跑回吳記川飯。
“二郎,你徑直回家吧。拿着,這是你今日的工錢。”吳銘數出一百五十文給他,“明早待頭陀叫了五更再起,如今有謝鐺頭在,你稍微遲些來也無妨,我不會扣你工錢。”
李二郎大喜過望,連聲道謝不止,若不是下着大雨,他恨不得跪下來磕兩個響頭。
如此體諒底下人的掌櫃上哪兒找去?
“掌櫃的大恩大德,某——”
“行了,快去吧!”
吳銘揮揮手,摘下斗笠,轉身進了吳記川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