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上月底來大相國寺擺攤是從零開始,這次便是自帶“流量”,吳銘和李二郎尚未把菜品擺出來,攤位前便已排起一溜兒的青衿書生。
從事餐飲行業這麼多年,吳銘還是頭一回見到食客比攤主先到場的情形。
他倒是可以理解,這些書生待會兒要趕回去遷校,自然趕早不趕晚。
換個角度想,儘管遷校在即,仍要抽空來捧個場,真愛了屬於是。
得益於此,來往遊客無不被吸引而來,且因有太學生打樣,也自覺地排隊等候,無須吳銘呼喝張羅,便秩序井然。
有的食客是頭一回來,向旁人打問:
“這是哪裡的規矩?買個吃食竟要排隊?”
“十五文僅兩串?未免太貴了!”
“滋味真有這般好?”
立時便有熟客答話:
“貴乎哉?不貴也!這滷菜用料之豐富之奢侈,我真不知店家如何賺錢!”
“能引得這許多書生在此排隊,滋味還能差了不成!”
“吳記川飯俺去過多次,凡吳掌櫃賣的吃食,閉着眼買便是,絕錯不了!”
人氣越聚越旺,隊伍也越排越長,各色菜品減少的速度比上次更快。
遞交吃食時,吳銘順便宣傳自家的店鋪:“朱雀門外麥秸巷中,每日皆有滷味炸菜供應,歡迎光顧吳記川飯!”
國子監和太學這一遷走,每日的缺口便要另尋客流填補。
不過,大相國寺離吳記川飯較遠,來逛廟的人興許住得更遠,未必真會到店消費,真要拉新,還得從保康門瓦子着手。
沈廉叔和陳君龍便是自保康門瓦子引流至吳記川飯的富家公子哥,今日也來捧場了。
他二人自然出手闊綽,各要了五百文的吃食,菜盆裡的食物本就所剩不多,這下幾乎見底。
吳銘指着隊伍裡的胖婦人揚聲道:“那位姐姐後面的客官不必再排了!”
一片抱怨聲中,衆人逐漸散去。
吳、李二人賣掉剩餘的食物,時辰尚早,看一眼天色,估摸着應是上午十點左右。
有上回擺攤的經驗,這回和車伕特意約在午正(十二點)碰頭,不料今日的效率如此之高,早知道便約在午初(十一點)了。
吳銘撤下布招,掛上另一面布幌子,上書“旺攤轉賃”四個大字,隨後和二郎一起收拾桌上的鍋碗瓢盆。
不多會兒,便有一賣菌菇的商販前來詢問租金。
吳銘答道:“二百文一直租到閉市。我這些東西要暫時放在這裡,午正時分再來取走,還須另付一貫押金或等價的物什。”
別的不說,光是三個冰鑑便值不少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商販粗略一算,這攤位正常租一天須四百文,如今二百文便能租用大半日,付點押金也很合理,於是當即付錢賃下攤位。
吳銘撤下“轉租廣告”,和李二郎拿兩個包袱裝錢,各背一個。
“走,逛逛去!”
這一帶是東京最繁華的地段之一,來都來了,又恰巧得空,自然要遊覽一番。
上回已逛過大相國寺,這回便寺廟周邊逛逛。
兩人出了寺廟,先去臨近的鞍馬鋪賃了頭小毛驢,並不騎,只把肩上沉甸甸的包袱放它背上馱着。
隨熙攘的人羣沿着汴河大街往東走,吳銘是頭一回逛這周邊,李二郎倒是常來,牽着驢緊隨吳掌櫃左右,仔細介紹沿途所見。
大相國寺西臨御街,南抵汴河,往東是錄事巷,往北即小甜水巷,這兩條巷子皆是東京城裡有名的煙花柳巷,巷中青樓、妓館多不勝數。
宋代的情色行業競爭非常激烈,東京城裡僅登記在冊的妓籍便數以萬計,並未在官府登記的“私妓”和“流鶯”更是多不勝數。
麥秸巷裡便有許多戶私妓,幹着當街拉客或應召侍酒的低賤營生,之前還曾來吳記川飯拉過客,被張關索毫不留情地提溜出去了。
大相國寺乃太祖御賜的皇家寺廟,香火之旺冠絕東京,這也意味着巨大的客流。
因此,青樓妓院便毫無禁忌地開到了寺廟周邊,且越開越多,以至於環寺皆青樓也,彷彿故意在拷問世人:是在慾海裡沉淪,還是立地解脫?
能在這一帶招徠生意的妓女自然遠非麥秸巷裡的流鶯可比,不說才貌雙絕,至少都頗有幾分姿色。
兩人行至錄事巷,錄事即妓女之意,錄事巷即青樓一條街。
盛夏的日頭攀過鱗次櫛比的屋脊,沿着汴河河岸一排高矮參差的宅院樓宇,朱戶綺窗密密排開。
大白天雖非狎客盈門的高峰期,巷內卻已是香薰嫋嫋,暗香浮動,夾雜着淡淡的脂粉氣和醇芳的酒香。
有弦管絲竹之聲自窗中逸出,時而琵琶叮咚如珠落玉盤,時而笙簫嗚咽似弱柳扶風,更有清亮婉轉的低吟淺唱飄蕩於巷陌。
兩人一驢擠在形形色色的人羣裡自無數青樓妓院門口路過,許是因爲穿着寒酸——起碼乍一看略顯寒酸——竟始終未受老鴇招徠。
吳銘對妓院不感興趣,但煙花柳巷是宋代市井文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總歸是要見識一下的。
正好今天小謝不在,不如……
咦?
吳銘忽然看見一張熟面孔。
“李行老——”
李鐵民一怔,轉頭一看,立時笑起來:“吳掌櫃!”
吳銘見他笑容頗不正經,解釋道:“我和二郎適才在大相國寺擺攤,順道來周遭逛一逛。李行老也來逛萬姓交易?”
“非也!”
李鐵民拿手朝頭頂一指。
吳銘擡頭一瞧,只見檐角杆上掛着一面布幌子,上書“李家川飯分茶”六個大字。
臥槽!李行老的店鋪竟然開在這黃金地段,怪不得人家能當行老……
李鐵民笑着發出邀請:“吳掌櫃若無意尋花問柳,何不來敝店坐坐,也好指教一二?”
“不敢當。我二人確有些餓了,叨擾了。”
吳銘原本是打算去青樓裡開開眼界的,也罷,來日方長,以後有的是機會。
將驢子託與店裡的夥計照看,兩人背上包袱進店。
剛邁過門檻,便聽見一聲大笑:“李行老!同爲川飯,你家的滋味是遠遠不及吳記啊!”
“???”
這是哪個大聰明在給我拉仇恨?!
循聲看去,原來是沈廉叔和陳君龍。
吳、李二人都有些尷尬,吳銘忙說:“沈官人此言差矣!”
“哦喲!”沈、陳二人大感意外,立刻招呼道:“巧極!吳掌櫃既也來此間用飯,何不與我二人同坐?”
吳銘本想婉拒,畢竟不熟,但見店裡已無空桌,便稱謝應下,在沈廉叔對面落座。
李二郎不知沈、陳二人性情,沒敢擅自坐下來,對吳掌櫃道:“某去店外候着。”
吳銘替他詢問:“我二人來這裡吃些點心,可否也讓二郎同桌?”
兩人不免有些驚訝。
沈廉叔的確視李二郎爲下人,吳掌櫃請自傢伙計外出用飯已是難得,同桌而食更不多見。
他感慨道:“吳掌櫃宅心仁厚,二郎這是尋了個好主家啊!不必拘禮。”
李二郎這才落座,卸下肩頭包袱。
沈廉叔揚聲道:“再來兩盞白茶!”
吳銘嚇一跳!
白茶可是產自福建建州極有名的高檔茶,哪怕是普通的白茶,一餅也值一貫以上,若是頂級的龍園白茶和勝雪白茶,則要賣到四十貫每餅。
至於皇家進貢的龍鳳白茶,則值四百貫每胯,一胯約莫火柴盒大小,僅夠泡數盞而已。
他全身上下加起來不足七貫錢,未必喝得起這玩意兒。
忙道:“我二人只吃些點心,填填肚子,不飲茶酒。”
“誒!”沈廉叔輕輕揮手,“既來分茶店,豈能不飲茶?再者——”
他俯首到吳銘耳旁,壓低聲音道:“這家店我來過多次,說實話,除了茶水,旁的一概不如貴店。”
繼而坐正身子,笑道:“相逢即是緣,這頓飯我請!切莫同我二人客氣,沈某以後置辦宴席,還要煩請吳掌櫃來寒舍掌竈哩!”
“……”
我能說我不想接你的單麼……
話說到這份上,吳銘也不好拒絕,只能再三謝過。
不過,他倒是有點理解爲何晏幾道寧願揹負“纔有餘而德不足”的評價,也要同這些放浪形骸的風流公子廝混。
這出手是真大方真夠義氣!
更別說,沈廉叔府上還有蓮、鴻、蘋、雲四位絕色歌伎,把小晏迷得神魂顛倒,到老了都念念不忘。
話說回來,分茶其實是在點茶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的茶藝。
宋代以前的茶道以煎茶法爲主,到了本朝,點茶法取而代之,成爲新潮流。
點茶法是將茶葉末放在茶碗裡,注入少量沸水調成糊狀,然後再度向碗中注入沸水,同時用茶筅攪動,令茶末上浮,形成類似於奶蓋的茶麪。
當然,注兩次水屬於入門,真正的高手點茶注水的次數要達到六至七次,每一次注水的量、角度和方向都有不同要求,甚至煮水的過程都有講究。
民間也因此興起了鬥茶的風氣,多爲兩人捉對“廝殺”,一斗湯色,湯色以純白爲上,青白、灰白、黃白等而下之;二斗湯花,湯花的色澤以鮮白爲上,停留的時間越長越好。
爲了在冬季賣茶鬥茶,宋人甚至發明出了“暖水瓶”,可保水溫一日不涼。
正因品茗之風熾盛,許多大型食肆往往也冠以“分茶”之名,延請擅點茶之技的茶博士坐鎮,爲賓客奉上精雅茶藝。
不多時,那茶博士已在側席支起風爐,素絹茶羅、素陶茶碾、漆盤盞託等物一應俱全。
吳銘不怎麼喝茶,對本朝的茶道更是一竅不通,技術細節他看不懂一點,純當長見識。
只見茶博士以銀匙取出定量的雪白茶末撥入四隻烏亮的黑釉盞中。
待水煮三沸後,提壺傾瀉,沸水如銀線般注入盞中少許,立時便有濃郁的茶香隨熱氣四散。
茶博士嫺熟地以茶筅攪動,勻成糊狀。
繼而拉高壺嘴,水柱激射而下,手上攪拌的動作不停,嘴上不慌不忙地問道:“四位客官可要點字?”
還能點字?
見沈廉叔和陳君龍各報一字,吳銘想了想,報了個“川”字,李二郎則報了個“李”字。
茶博士微微頷首,一邊注湯,一邊用茶筅擊拂撥弄,腕力吞吐自如,或疾或徐。
但見茶湯由激盪漸變爲稠潤雪白,盞面上隨之呈現出千變萬化的幻象,禽蟲魚花草等各種圖案,纖巧如畫但須臾即散,最終又演變出一“川”字圖案。
雖是一閃即逝,吳銘仍禁不住驚呼出聲:“臥槽!”
沈、陳二人均投來詫異的目光,只道是蜀地方言,並未往心裡去。
直至盞麪茶湯潔白如雪,浮沫洶涌幾欲溢出盞沿而不墜,茶博士方纔收功,將黑釉盞穩重託起,奉至吳銘座前,接着點下一盞茶。
牛哇牛哇!
吳銘恨不得爲他鼓掌打call,滿懷期待地端起茶盞淺抿一口,呃,有點難評……也可能是他不會品,總之不太合他口味。
但這手點茶拉花的本事確實了得,這要是放在現代,讓這位仁兄去調咖啡,那不得原地起飛啊!
……
兩個富哥點了不少菜,吳銘和李二郎沒好意思吃太多,只淺嘗了下滋味,平心而論,在同類食肆中算是很不錯的了。
平白無故蹭人家一頓飯,心裡多少有些過意不去,但沈廉叔已經付清飯錢,再推辭倒顯得不夠爽快了,只好再次道謝。
離店之前,吳銘同李鐵民談妥了由行會代爲繳稅之事。
“另有一事……”李鐵民環視一眼嘈雜的店內,“此間不是說話的地方,明日巳時,我去貴店取賬簿時,再同吳掌櫃細聊。”
吳銘點頭稱好。
時辰不早,兩人辭過沈、陳二人,牽着驢子沿原路返回。
先去鞍馬店歸還了“出租驢”,見車伕已到約定地點,便僱了三個腳伕,回大相國寺收拾桌椅器具。
當轆轆的牛車將將駛至吳記川飯,竈房的窗戶忽然被人掀開,謝清歡探出頭來脆生生喊:“師父!”
隨後合上窗噠噠噠跑到店堂開門。
她獨守店鋪委實無趣得緊,滿以爲師父要等到午後方歸,不料中午便回來了,真是意外之喜!
吳銘付清了車錢,三人將桌椅器具搬進店內。
“師父,適才有個大官人在店外叩門,我沒敢應,只隔着窗戶偷偷看了眼,是歐公壽宴上其中一位賓客。”
“哦?哪一位?”
“我記得好像姓蘇,在館閣供職……”
蘇頌?
“幾時來的?”
“大概一刻前。”
吳銘啞然失笑,真不巧啊,蘇大發明家但凡晚來一刻,也不至於吃個閉門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