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花飄飄。屋內數個大銅鼎火光熊熊,跳動的火焰讓陳浩的臉色忽陰忽陽。
這時候,三山的透明玻璃剛剛發明,還沒有用來做窗戶,即使用來做窗戶,那昂貴的價格連封奕也承受不起。
這時候,紙張還不是主要的書寫工具,竹簡纔是文字的主要載體。到了桓溫把持朝政時,他看到大秦(埃及)商人進貢的蜜香紙,才決定徹底廢除竹簡。但那時,紙仍不能用來糊窗戶。因爲它很脆。
據文獻記載,“王(王羲之,王獻之)真跡,多用會稽豎紋竹紙”,所以二王真跡不能保存至今。一直到北宋初期,我國所造竹紙仍比較脆弱,質量較差。
據記載,因爲宋代王安石好用小竹紙,士大夫翕然效之,一時成爲時尚。但用小竹紙寫成的書信,無人敢拆閱,因爲一拆,紙便碎成了粉末。《文房四譜·紙譜》說:“今江浙間有以嫩竹爲紙,如作密書,無人敢拆發之,蓋隨手便裂,不復粘也。”蔡襄《文房雜評》也說:“吾嘗禁所部不得輒用竹紙,至於獄訟未決而案牘已零落!”,說的就是這樣的事。
晉代離宋尚有600餘年,這時的紙,根本不能用來糊窗戶。這時的人糊窗戶,都用絹。
遼東寒冷,窗戶本就造的小,再用絹糊,只憑大鼎內的火苗照明,屋內的光線可想而知。再加上筵席拖得時間長,冬天遼東的白日短,此刻,房間裡一片黑影曈曈似乎是羣魔亂舞的地獄。
陳浩見封奕還沒有增添燭火的意思,他藉着醉意用銀籌敲着桌案,說:“謀生易,易在何處,沒生活在三山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比如說這遼東苦寒,屋外北風呼嘯,白雪皚皚,人跡泯滅;屋內滴水成冰,人人擁被而臥,若不是豪富之家,哪有錢燒幾鼎木炭取暖,窮人只好躺在牀上挺屍。
然而在三山則不一樣了,我國國主性好奢華,愛擺弄奇淫巧計,三山造房,石牆厚達五尺,屋內還有暖地龍,取火採用煤石。熱氣蒸騰,隨暖地龍散佈全屋,即無煙火之苦,又使屋內溫暖如春。
……照明,海中有鯤,國主把它叫做‘鯨’,取鯤之腦汁,加松香定型成爲蠟,數十隻蠟燃起,即使三更半夜,屋內也亮如白晝……
居暖屋,點明蠟,食有魚,行有車,神仙生活也不過如此。”
只是“居暖屋、點明蠟”嗎?
封奕嘴角露出一絲譏笑,這樣的生活怎麼不容易做到呢?俺們只要派遣一支大軍到三山晃一圈,抓住那些造房的工匠,我們在薊縣也能“居暖屋”,驅趕那些漁夫入海,逼迫他們交出勞動所得,俺們在薊縣也能“點明燭”。
陳浩的生活目標如此簡單,倒讓封奕爲之不恥。然而陳浩下面的話卻讓封奕爲之震驚。
“……且不說三山美食如何甲譽天下,且不說三山服飾如何受人追捧,三山建築如何令人仰視——三山之美,其一在於‘國人’也,然後便是規則。正是三山那繁瑣的律法,反而建立了一個規則社會……對,是規則社會,國主用的就是這個詞。”
什麼意思?
國人,這個說法起源於周朝。是中國上古時期,對公民,自由民的稱呼。
封奕約略聽說過三山搞得那些政治架構。據北地的一些老儒跟他解說,三山的很多規則都是採用上古時代的一些制度。比如這個“國人”制度。
只要被三山接納爲國人,三山會發給一個身份鐵牌,認可他國人的身份,他們叫做國民。成爲三山國民之後,農夫從此不用交稅,商人只需要交十分之一的稅,再無其它費用。軍人待遇最優厚,退役後可直接作治安小吏,若有可能進入學堂深造,會得到更大的官,並逐步升遷直至執掌一方。
封奕打聽了,高翼對三山外圍新增的屯民點還採用類似西漢初年的“鄉老治政”的方略,讓百姓自己管理自己。
不過在西漢,所謂鄉老是年過七十的長者。朝廷賜予這些長者鳩首杖,遇到官員有不法行爲,鄉老可以用這柄皇帝所賜的鳩首杖責打官員。官員還不能跑,必須“挺而受之”。
而高翼下轄的所謂鄉老,全不是年過七十的長者,反而是一羣年輕人,他們追隨高翼最初創業,後來因傷殘或者學識不足,退下來,由高翼賜勳,稱之爲鄉老,主管在鄉間監督官員。
類似西漢初年一樣,這些鄉老有個相當於秦代“上造”的爵位,擱現在,這一爵位稱之爲“士”。這羣鄉老也被稱爲“士員”,或者指其爵稱之謂“爵士”。他們是三山最基本的民間統治力量,依靠散佈在各個屯民點的爵士,高翼把國人的民心緊緊地捏在手裡。
這羣鄉老沒有司法權,他們不能審理犯人;他們也沒有軍權,不能組織軍隊;他們甚至沒有治權,治權掌握在高翼下派的地方官員手裡。然而,鄉老們卻有議政權。事關他們所在屯民點的大小事宜,必須經過鄉老點頭同意,地方官才能實行。
三山地區的政府架構並不是秘密,悠悠衆人之口,高翼也堵不住。隨着商隊的傳播,三山這種古樸的鄉老治政結構,早已傳遍了遼東大地。
陳浩提到“國人”這個詞,封奕立刻想到了“鄉老治政”這個三山商隊經常炫耀的村級行政特色,想必國人生活在這種古樸的體制下,一定很開心,至少沒有太多煎熬,沒有太多束縛。
考慮到三山自稱爲漢,它採用一些西漢體制,也就不足驚訝了。
封奕還打聽到,三山採用的歷法是太陽曆,有一位鄉間老儒告訴他,其實中國在“三代之治”時,採用的就是太陽曆,自大夏曆而後,才通用太陰曆。
在老儒嘴裡,漢國採用太陽曆,再加上恢復鄉老治政的行爲,那時向“三代之治”靠攏。但漢國以匠師爲尊,驅使商人逐利,這就不是“三代之治”了,高翼走了邪路。
“鄉老治政”讓國人自己掌握自己的政治命運,這封奕好理解。說實話,三山的這一行政特色,他也很羨慕,但他絕不會推薦燕王也實施這一措施。
說實話,打從“獨尊儒術”起,“鄉老治政”就成了一種違反“君臣綱常”的大毒草。老百姓,算什麼東西,竟敢毆打上級任命的貪污官員,“三綱五常”還要不要了,“上下尊卑”還講不講,組織觀念還要不要?
另一方面,封奕再位高權重,他也是個皇帝的寵臣,沒有皇帝的寵愛,他就是下等的漢奴。而胡人以部落爲單位聚居,本來部落酋長的權力就類似於鄉老。
爲了加強皇權,酋長的勢力只能消弱,不能助長。這種情況下,他怎會宣揚“鄉老治政”呢?加強臣民的權力,這不是給燕國添亂嗎?難怪那個鐵弗高一點也不掩飾他那套“鄉老治政”。
封奕所不能理解的是,按他所受的教育,秦之覆亡在於秦法過苛而民怨,“刑棄灰於道”正是世人指責秦法苛刻的標誌。故而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秦因此而亡。漢興,高祖初入關,只約法三章,取出了煩苛的秦律,兆民大悅,故漢得以興。
陳浩前面指責三山律法嚴苛繁瑣,跟秦法有的一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在最後,他卻說“這也是三山美好的一面”,還提到一個新詞——“規則社會”,這什麼意思?
封奕想問,可看到陳浩一幅“就等你提問”的樣子,他又把問話咽回肚裡。
封奕何人也?強大燕國的太尉。陳浩算什麼?海邊小國的一個使節。
這種身份地位的懸殊,讓他與陳浩交流起來,總帶着一幅屈尊俯就的面具。這是傳統,上下尊卑的傳統觀念決定了他用這種態度與陳浩交談,纔是符合當時禮儀,否則,就是“失儀”。
陳浩提了個新詞,再表現出一幅高深莫測的姿態,封奕大人物,他只能裝出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樣,意在表示:這點小學問,咱早就知道了,還用你說?!
不懂也必須裝懂,這是傳統禮儀。
此後,被陳浩態度觸怒的封奕無心再與對方周旋,擺出一副冷淡的神情,對於陳浩尋找的話題,封奕只用語氣詞回答。宴會就此進入垃圾時間,賓主間只在禮儀上維持着交流,直到最後,陳浩忍不住提出了請求。
“封太尉,我已達成與燕國媾和的使命,繼續呆在燕都也無事可做。我王大婚在即,我想即日起程,回去參加王的婚禮,不知燕國可否準行?”
陳浩的意思是:我的國王眼看大婚,燕國作爲上國,能否派出使節前去祝賀。如果燕國派出使節,我與他同返,面子上也光彩。可封奕心恨陳浩的無禮,故意裝糊塗,只簡單地答“可”,便再無下文。
陳浩等了一會,見封奕再無表示,頓時怒氣勃發。
太無理了,燕國近在咫尺卻毫無表示,代國遠在大漠還知道遣使祝賀,你燕國這是對待屬國的態度嗎?如此小視三山,我還有何面目待下去。
“既如此,下官告辭了”,陳浩怒氣衝衝地一拱手,封奕毫不動容,微一點頭,任陳浩拂袖而去。
陳浩的腳步聲才消失,大堂影壁後傳來另一個腳步,封奕起身恭迎,將來人迎入主座。
是慕容恪。他身邊還有一人,就是尚書令、輔義將軍,平州名士陽騖。
盧氏家族這座大堂,採用的是類似道教的陰陽廳佈局。
三國時代好玄學,將會客室佈置成陰陽廳的建築格局,正是在那時開始成形。
所謂陰陽廳,就是用一個照壁將大堂分割成兩半,一半招待男客,一般招待女客,稱之爲“陰陽廳”。如果兩邊大廳都用來招待男客,則稱爲“升斗廳”。才學高、名氣大、身份尊貴的客人將被迎入“鬥廳”,寓意爲“才學八斗”。否則就是“升廳”。
封奕用“升廳”招待陳浩,用“鬥廳”招待慕容恪,升廳鬥廳之間只隔一個照壁,慕容恪在鬥廳一直掩飾行藏,本想等陳浩答應出仕燕國後,他就顯身迎接,以示恩寵,沒想到卻等來了這樣一個結局。
慕容恪以手扶額,良久,才發出一聲嘆息:“沒想到呀,沒想到那個鐵弗高如此好手段!陳浩算什麼,一個剛歸附三山的小豪族,而且還是不受重用的小豪族,我以一州之地相誘,他竟不爲所動。
以小見大,以掌握人心的手段來說,我不如鐵弗高多矣。難怪我們竭盡所能,只打聽到一些表面上的東西,卻探不出漢國虛實。”
封奕沒來得及答話,相當燕國軍師的大儒陽騖陰陰一笑,答:“殿下,雖然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那也得看看對手。我燕國與漢,實力相差不是一點。漢國殺了我們2萬精騎,那是我們一時疏忽,若我軍能耐下心來,步步爲營,緩緩推進,臣以爲,一支萬餘人的偏師,困住匠漢,足矣。”
“哦?”慕容恪追問:“陽尚書有什麼高見?”
陽騖振奮精神,指點江山:“漢國之利在於水,其水師縱橫大海之間,呼應南北,事急,則以水師求取外援,甚至遠飈海外,令我等無法實施久困之策。
欲滅漢國,必先滅其水軍。現如今,有兩策可以剪除三山水軍。下策曰高句麗。高句麗與三山,一江之隔,其民多習水戰,若我等成嚴冬季節,江水封凍之時,跨江擊高句麗,以其水軍進逼三山,則三山可傳檄而定。
上策曰青州。青州之地,黎民多靠海爲生,熟習舟船之技,若我等拿下中原,佔領青州,驅使青州百姓伐木造船,而後以大燕水軍困住匠漢水師,三山用什麼來跟我們打?他舉國動員,人口不過十萬,怎能擋我大軍一擊?”
慕容恪稍一沉吟,立刻回答:“下策太急,上策太緩。
如今高句麗與匠漢聯成一氣,我軍在隆冬季節繞過積翠山南擊高句麗,首先要跨過高句麗北方的十萬大山。若在以前,我輕騎急進,旬日可將高句麗擊垮。但現在不行了。
據說三山以巨石築城,難攻不下。萬一高句麗也學會用巨石築城,我軍只要在十萬大山處耽擱幾日,到了春暖花開,江水融化時,匠漢水軍一旦封鎖江面,我過江士兵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上策麼……拿下中原,拿下青州,我估計至少需兩年時間,也許需要十年。鐵弗高能在數年裡,從一個荒敝的漁村發展成爲我燕國肉中刺,再給他十年時間,我擔心,到時我慕容氏的祖先都無人祭祀了。”
陽騖不急不慌地回答:“若要不急不緩,臣還有一中策,可以慢慢地勒緊絞索上的繩子,置三山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