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酉年己丑月壬戌日乙巳時。也就是公元350年1月24日、永和五年臘月三十,此時,的三山沒有一點傳統意義上的“年三十”氣氛。
按說這年代還沒有“過年”的概念,有的只是冬至日的臘祭,沒過年的氣氛也說得過去。但國主大婚在即,三山的氣氛反而顯得那麼凝重,這就有點不正常了。
是的,這極其不正常!
然而,孫綽卻只能忍受,因爲這凝重的氣氛與他有關。
確切地說,這凝重的氣氛與晉國有關。
不久前,在歡迎歸國將士的喜宴上,漢國兵馬大都督、兵部相金道麟向漢王邀鬥,漢王欣然下場,兩人以5000金幣的賭注較量角抵技藝。習慣思維思維作祟,孫綽押上了所有的積蓄,賭金道麟不敢贏漢王。
漢王力大身高,金道麟技巧純熟,兩人相持許久,不分勝負。關鍵時刻,一名冒失的侍衛不合時宜的通報,令漢王分心,金道麟乘機扳倒漢王,贏走了5000金幣的懸紅,還贏走了孫綽的全部積蓄。
錢財的損失倒並不是孫綽煩惱的主要原因,畢竟那些錢也是漢王發放的,畢竟不久前他才獲得了牛莊封地的祥情,那塊地盤之大,土地之肥沃,足以補償他損失錢財後的遺憾心理。
讓他尷尬並讓漢國氣氛凝重的是那名侍衛帶來的消息。當時,侍衛告訴漢王,他一直記掛的那位楊清,也就是巍霸山城城守、小將楊結之父,剛剛率領3000餘名族人抵達巍霸山城。
自信都一別後,高翼帶領楊結一路南行,而楊清帶領族人以及信都城願意追隨他的漢民向北方進發,此後杳無音信。
楊結出身世家,他所受的教育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也不是一代兩代人所能做到的,無論高翼怎麼培養他收養的孤兒,他們也學不來楊結身上的那種自信與穩重。連宇文兵這些人,也學不到。
所以,漢燕交戰後,高翼將巍霸山城的守衛任務交代給了年幼的楊結,希望他能爲三山爭取預警時間。
既然高翼想重點培養楊結,其父楊清的下落就成了高翼的一塊心病。此刻,北方已成了戰區,楊清率領手無寸鐵的流民一路北上,依楊清的習性,他很可能在路上就投奔了某個胡人部落。
世家大族常幹這事,這就“開枝散葉”。譬如三國時諸葛家族並分頭三雄,誰家最後勝利,都能保證諸葛族永遠不倒。
高翼扶持楊結的目的,在於培養漢民本族軍官,打破高句麗、宇文部勢力在軍方一家獨大的現象。若楊清投奔胡人,在家族中增加胡人的色彩,高翼的初衷就完全落空了。
所以,他一直在叮囑商隊打探楊清的消息,希望能把楊清拉回來,讓楊結以純正漢人的面目崛起于軍界。基於此,當兵部得到楊清消息時,才急遣侍衛通報高翼,造成高翼輸了一場角抵,損失5000金幣,而孫綽失去全部積蓄。
然而,這不是全部。
楊清此次出現,彷彿是地底冒出來的一樣毫無預兆。此前,三山商隊一直沒發現它的蹤跡,楊清回來後,高翼也沒追問楊清神秘出現的緣由——這是細枝末節,只要人回來就行。
既然高翼不問,楊清也懶得說,但他隨後獻上的東西卻讓漢國陷入沉痛,而讓孫綽陷入尷尬。
楊清獻上的是祖逖與其唯一的後人。
沒錯,這個祖逖就是“聞雞起舞”,孤身渡河,矢志收復故土的那個祖逖,就是那個立下了又一個“不賞之功”的祖逖,就是那個被晉朝背後下刀子氣死的祖逖,就是那個“中流擊楫”,發誓“此生救不下苦難的同胞,再不渡江”的祖逖;就是那個兄弟被逼反後,迫不得已投奔敵國,並在敵國的報復中,全家死光光的祖逖。
孫綽的尷尬就在於此。
隨着侍衛的通傳,一個瘦弱的、面色蒼白的乾癟老人被領到高翼面前,他身披一件污跡斑斑的僧袍,膽怯的目光不敢望向任何人,任何一點響動都會讓他渾身一哆嗦,他的雙眼猶疑不定,好像總在尋找藏身之地。
祖敢,他辜負了這個響噹噹的名字。然而,這是他的錯嗎?
當高翼凝視他的時候,總覺得對方的神情他在哪裡見過,仔細思索,往事如潮。
對了,他見過這種人!
遇到城管的小販就是這種目光,討要工錢的農民工就是這種目光,遭暴力拆遷失去家園的小孩就是這種目光……
這豈止是孫綽的尷尬,這豈止是晉廷的尷尬?
祖家面臨斬草除根時,沒有一個漢人伸出手來,倒是一個胡人士兵感念祖逖曾饒過他一命,將祖逖的幼子藏在佛寺內,如今,這位名叫祖敢的僧人,是祖氏唯一的倖存者。
漢人建立的政權竟幫助胡人絞殺反抗者,漢人中的忠貞之士只能投奔胡人!
這是個什麼樣的時代?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我們的民族做下了這樣的蠢事?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下一次,我們該怎麼做?
“你知道,當我看到你時,想到了什麼?”當時,高翼柔和地詢問祖敢。
“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祖敢身子縮成一團,只顧瑟瑟發抖。
高翼臉上露出不忍,他痛苦地快要掉下淚來。
祖逖死了30年,年已四十的祖敢曾親眼目睹祖濟等兄長被殺,他生命中逃亡、躲藏的經歷佔據大部分光陰,他是家中唯一的倖存者,形單影孤,平常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而石趙的搜捕一直未停,他就在驚嚇中成長。直到冉閔奪權後,對他的追捕才冷了下來。
高翼與僧人的關係一直不錯,通過康恭明、康浮圖,他招徠了許多僧侶建築隊。當寺院獲知楊清北上的消息後,爲了徹底消弭禍患,他們把祖敢託給了楊清,希望祖敢到了漢國後,能生活在陽光之下。
晉廷雖然在竭力迫害祖氏家族,但祖氏家族卻深受北地漢人敬仰——當然,這也是晉廷迫害祖氏的原因。楊清接到祖敢後,不忍英雄祖逖的屍骨暴屍荒野,又特地託和尚從廟裡起出祖逖屍骸,並把它帶到了三山。
楊清一路行來,正是民族矛盾最尖銳的時候,殺胡令、殺漢檄下,人人都忙着殺戮。楊清不敢透露祖敢的真實身份,一路躲藏,恰好避過了高翼的探馬。
巍霸山城孤懸三山之外,戰事才熄,又是自己的兒子在守衛,楊清擔心祖敢身份泄露,會引來胡人的圍攻,所以他一到地方,立刻把這燙手的洋芋送出——之前,他都沒敢跟祖敢說清楚,所以祖敢才擔心鐵弗高會殺了他,向胡人邀好。
當然,得知晉廷的使節也在場時,祖敢就更加絕望了。
“我去年到南方遊歷了一趟”,說到這兒,高翼看了孫綽一眼。這是他首次承認孫綽見過的那漢國“水軍統領”就是他本人。聽到這話,孫綽精神一振,等待下文。
“……我常常想,後人該怎麼記述這段歷史,或者說,我們該怎麼記述這段歷史?
曾經有段時間,晉人把一切該犯的錯誤都犯下了,晉人走到了種族滅絕的邊緣,華夏戰亂四起,百姓痛失家園?在北方大地上,95%的晉人都被殺了。95%!按統計學概念,95%的概率意味着:北方的晉人已經種族滅絕!……”
高翼頓了頓,看了看周圍人的反應。
他按當時的習俗,用“晉人”這個詞代替“漢人”這個字眼,現在,他觀察到,在座的胡人對他的話毫無牴觸感。
胡人們瞧不起軟弱的晉人,但他們對於“漢人”這個字眼很認同。因爲自漢武帝驅逐匈奴後至今,諸胡部族做大漢的恭順藩屬國已有五六百年的歷史。
高翼舉起漢國的旗幟後,一直強調“國家”、“國民”概念,漢國的富足與繁榮令所有的胡人對“漢人”這個字眼充滿了狂熱,“太平大捷”後,崇尚勇士的高句麗、庫莫奚、宇文鮮卑人,對待漢國的認同感,甚至比初到的漢族逃奴還強烈。
他們紛紛學着高翼的樣子改漢姓,穿漢服,學漢禮,寫漢字,並口口聲聲,自認爲他們相比那些漢族逃奴是更純正的“漢族”,因爲他們到的比那些漢奴早,漢國的這片基業裡有他們的汗水。
高翼的講話避開了“漢族”這個字眼,文策、文兵、金道麟、樓雲等人沒有意識到他本意說的是漢人漢族,只靜靜傾聽。但這樣一來,身爲晉人的孫綽卻坐臥不安了。
管不了那麼多了,高翼繼續說:“這些日子裡,我一直在想:我們該怎麼對待這段歷史?前車之鑑,我們該怎麼避免厄運再來?怎麼避免治亂循環?
是把真相隱瞞起來?是篡改歷史粉飾一切?還是乾脆顛倒黑白,說這是又一次‘五德循環’,是再正常不過的?
我們怎樣講述這個時代?我們探究晉人衰亡的原因,該採取什麼態度?是視而不見,是迴避?是誰說出真相就謾罵,就‘鳴鼓而攻之’,還是老老實實,記錄下這個殺戮時代的一切悲哀與骯髒?
我剛纔看到祖敢,我最先想到的是幸運,我華夏真是深得諸神的眷顧,曾經有一點時間,我們把該犯的錯誤都犯了,然而,諸神沒有拋棄我們,它竟讓我們的民族延續下來了。
可我們怎麼對待諸神的眷顧?把真想隱瞞起來,讓錯誤下次再犯!或者顛倒黑白指鹿爲馬,這樣做,怎能保證下一次,我們不再走向種族絕滅的邊緣?”
諸神真的很眷顧我們民族,我們在歷史上不止一次地走向滅亡,神都沒有拋棄我們。人常說“再一再二不再三”,可我們能夠“再七再八”地走向滅亡。神靈居然還讓我們的民族延續下來。這麼好的運氣,地球上獨此一家,再沒有哪個民族能這樣獲得諸神的庇護。
可是,若是把週期性的走向滅亡邊緣也當作“傳統”,非要保留下來,那我們是該哭,還是該笑?
爲什麼我們要週期性地走向滅亡呢?神什麼時候厭倦我們的遺忘呢?
不能遺忘,不能迴避,所以……
“我們要紀念,紀念這位帶領同胞反抗‘食人’的英雄,雖然祖逖是晉人,但我們通過紀念他,告訴國人直面這個殺戮的時代!我們四周皆敵,我們必須時刻警惕,不要讓自己走到晉國的今天。
我不喜歡用什麼大義來煽惑你們,我只想讓你們記住:如果你愛自己的子女,不想讓他們成別人鍋裡的食物,那就把真相告訴你的孩子,別讓他們再犯錯誤!”
別人沒聽懂,金道麟聽懂了。高翼說的晉人,實際上他說的是晉人所在的種族,而高翼說話的口氣,似乎自認是與晉人同一族的人。
他若有所思地茫然四顧,看到王祥、看到黃朝宗都在微微點頭,他甚至看到祖敢都在點頭,而文昭與高卉顰起了眉——他們都聽懂了。只有這邊,出身於胡人的將領尚在茫然。 ★ttka n★¢ ○
孫綽能不尷尬嗎?高翼當着他的面,當着這位上國使節的面,數落晉國的失敗。祖敢是誰?叛臣祖約的侄子。祖約犯下的是“謀逆”大罪,論理是要誅九族的,祖敢正在誅殺範圍內。祖逖活着,也在九族的範疇。
祖逖渡江復國救護同胞,晉朝不紀念而漢國紀念,這不是打臉嗎?你說你收納謀逆罪犯,像鬼子進村一樣悄悄地,打槍地不要,多好。可你偏要如此大張旗鼓的紀念,讓天朝上國臉面何存?
高翼沒在乎孫綽的尷尬,漢國上下都沒在乎孫綽的尷尬。高翼幹事風一陣火一陣,說完這話,就呼啦啦帶着人前往馬石津(旅順),隆重地將祖逖屍骨迎入“漢英祠”,只留下尷尬的孫綽。
如今,距那場宴會已有一個多月了,眼看還有兩天就要舉行婚典,可漢國上下卻無一點着急的意思。
祖逖入“漢英祠”後,漢國也順便把倭國征討中陣亡將士遺骸迎入祠中,隨後,漢國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祭奠活動,這場祭奠讓漢國上下多以一份凝重氣氛,以至於沖淡了婚典的喜慶。
孫綽着急啊!
他能不急麼?自晉國騙回傳國玉璽後,朝廷上下頓時多了許多底氣。大臣與皇帝立馬腰不痛了,腿部酸了,吃啥啥香,跟集體補了鈣一樣。
作爲集體補鈣的體現,晉朝君臣拿出了正朔的氣概——嗯,俺們以前冊封漢國,用的是自刻的公章,這不行,見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換國書,讓那羣蠻夷見識一下真正的傳國玉璽啥模樣。
光換文沒啥意思,總的找點理由吧,就“賜歷”,封賞提一級,普天同慶嘛。
賜歷就是賜予藩屬國曆法,這可是大事。作爲正式承認藩屬國地位的象徵,朝廷賜給他們一本曆法,這叫“皇曆”。曹丕賜予倭國的皇曆,讓倭國知道了日月星辰,知道了今夕何夕,這才幫他們走向了文明。
賜歷是件大事,在當時,可以說是外交屆第一禮儀。朝廷要派一大羣太監,打着全套儀仗,抵達藩屬國宣慰。隨行的是千百名能工巧匠,他們的職責是幫助藩屬國提高生產力,迅速擺脫愚昧。
歷來,隨行的能工巧匠都不會有返鄉的機會,他們常常落籍成爲藩屬國的奴隸。而視路途遠近,宣慰使者也有可能回不了家,前往倭國的宣慰使,最後就以監國的身份,徹底變爲倭人。這是慣例。
孫綽着急,倒不是擔心他會定居漢國,因爲按慣例,朝廷會派出另一位使節來漢國。孫綽着急,是因爲桓溫。
晉廷重獲傳國玉璽,朝廷上下一片歡慶,桓溫受到鼓舞,一月連上三疏,要求朝廷乘石趙內亂,集結兵力全面北伐,還要求朝廷遷都洛陽,表達朝廷恢復故土的決心。
孫綽聞聽這一消息,義憤填膺,這還了得?桓溫竟然大臣們置身戰場第一線,這是恐嚇,絕對是恐嚇!他以爲俺們的膽子跟他一樣嗎?這還讓不讓我回家了。
這個漢王,二十多歲還不結婚,遼東的媒婆界就轟動了!你說你快點結完婚,我好回去罵桓溫去呀。
高翼還在悠哉遊哉地祭奠英靈,孫綽只好託付漢國商人帶回他的奏章,反對北伐。
他在奏章中說,一旦遷都洛陽,就會使“百姓震駭、同懷危懼’。只能是“舍安樂之國,適習亂之鄉,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他認爲,朝廷能夠偏安苟且於江南,你好我好大家好。
桓溫這人有個性,看過孫綽的奏章後,立刻說:“這個孫興公,他在《遂初賦》裡不是說自己想隱居世外麼。現在他到了三山海外,幹嘛不老老實實地隱居呢?你告訴孫興公,國家大事不是做詩,請他今後寫好他的詩,國事少插嘴。”
孫綽捱了這記耳光,更加盼着早日回家,上下解說一下自己的抱負,可漢王就是不着急,還待在馬石津不走。
與此同時,壞消息接連而來,冀州方向,冉閔自立爲王,改元永興,國號魏,史稱冉魏。雍州方向,曾先後投靠前趙和後趙的苻洪,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三秦王,自此,淝水之戰中曾讓漢族走向滅絕邊緣的前秦,正式出現在五胡十六國時代。
當日,僑郡的逃亡漢僑達到了一個高峰,他們人數之多,讓邊境警衛部隊擋都擋不住,也讓民政官員無法統計數目與編組人員。這些人涌入三山,直接佔據一片荒地,然後要求漢國救濟。漢國的原住民與他們衝突頻起。
火上添油的是,隱身薊縣的三山商人傳來了慕輿根出任鎮壓軍統帥的消息,同時到達的還有契丹八部將進入遼河平原,協助慕輿根的消息。留守的漢國官員頓時慌了,遣人急告漢王。
時光就這樣進入了永和七年,新年裡,血腥味愈發強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