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面——這小兵話雖然不客氣。但他說的話正戳到皇甫真軟肋。
讀書人最講臉面,皇甫真雖然投降異族,把祖宗扔到了門背後,可臉面還是要維護的。
爲過個橋咆哮橋頭,這是小節有虧,但若是漢國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他打一頓屁股,那他今後怎麼繼續做官。
投降異族——他並不是唯一。這年頭文化人都投降異族,他不孤獨。歷史是文化人寫的,爲了文化人自己的臉面,他們會把歷史事實歪曲,以顯示他們當漢奸是代表最先進的歷史觀念,代表……,代表……,所以皇甫真不以爲恥,反以爲榮。
但別人的屁股沒捱過板子,皇甫真要是捱了板子,他那些同伴決不會聲援,相反,許多人正盯着他的位子,就等機會踩着他上去,好向鮮卑主子獻媚聶。在這風頭浪尖上,他怎敢拿自己的屁股,測試漢國士兵揍人的膽量?
屁股……俺還是算了吧,保住屁股要緊。
皇甫真一言不發,用實際行動作了選擇——他撥轉馬頭,向“忠塔”前的橋面走去。
三山漢王府,司馬燕容心神不定地坐在會客廳,等待與高翼會面。
她來三山已經十天了,剛到時,文昭以大婦的姿態跟她見了個面,冷冷地告訴高翼正出兵在外,由於戰況不明,一時半時回不來。隨後,就把她晾在了漢王府,不聞不問。
三天前,高卉急慌慌趕回了三山,確知高翼沒與司馬燕容見面,立刻長舒了口氣。隨後便開始百般討好她。
高卉與文昭立場不同,文昭對這個丈夫“勾引回來”的“外室”可以擺臉色,但高卉不能。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的全部生活,既然弄巧成拙,把這個“外室”逼回了三山,她就不能讓郎君因此埋怨。所以,這幾天來,她一直盡心體貼地照顧燕容。高翼今天回三山的消息,也是她告訴司馬燕容,並特地遣散僕役,安排兩人單獨見面。
時光漸漸流淌,司馬燕容無數次側耳傾聽,會客廳外都毫無動靜。
“時光流淌”這個詞出自於水鍾,這間會客室靠牆一面,正豎立着一座半堵牆大小的水鍾。水滴聲單調乏味,時光就在這單調的水滴聲中,一點點流淌。
屋外迴廊上傳來數句輕輕的人語聲,石質的大樓立刻將這一問詢放大,彷彿那聲音就在耳邊詢問:“燕公主還在嗎?”
司馬燕容嗖地坐直了身子,接着聽到一個女聲回答:“在,等殿下已經許久了。”
這座大廈三山僧侶建築隊建造,走廊的弧形穹頂,原先是羅馬皇宮搞的防刺殺設計,它可以讓走廊內的耳語與密謀,清晰地折射到屋內一個特定位置。司馬燕容無意中斜躺的那張沙發椅,正是竊聽的最佳位置。
這個秘密連建築這宮殿的建築師也不懂,他們只是搞到了一份圖紙,照貓畫虎而已。所以目前,別說高卉,連高翼本人也沒有覺察到這點,卻被司馬燕容無意發現。
靴聲囔囔,臨到門口,那個聲音吩咐道:“你們去處理政事吧,我進去就行了。”
幾個聲音參差不齊地響應道:“是!我等告辭。”
門開了,高翼那張笑臉出現在門口。
司馬燕容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兩人相見的場景,有情不自禁地狂喜狀,有深情脈脈地無語狀,有大喜大悲的掙扎狀,有……,然而,她從沒想過,兩人見面竟是這幅場景。
……
該怎麼形容這幅場景吶,嗯,應該是平靜中的燦爛。
剛開始時,司馬燕容心中說不盡的惶恐,等見到那幅微笑的臉,司馬燕容忽然覺得,一切都不必擔心,一切,都由眼前這個男人解決。
一霎時,她心中無比的輕鬆。她爲此熱淚盈眶。
動盪的中國,戰亂造成的不安讓無數家庭四分五裂,頻繁發生的水災、旱災、蝗災,瘋狂的吞噬着每個人的生命與精神,女人們只有靠男人的相伴,懷着對美好近乎自欺欺人的想像來相互取暖,支撐並生存下去。
現在,她找到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城市,她感到這城市裡有一盞燈是爲她點亮,這就足夠了。
什麼委屈,抱怨,禮制的顧忌,……讓它們統統見鬼去吧。經歷了桎梏到解脫,她幸福着。因爲一切有眼前這男人解決。
耳邊,走廊外再度傳來竊竊私語。
“好啊,這下好了。我漢國以‘漢’立國,兩王妃裡卻無一個漢人,現在有了秋實宮,我漢統得以傳繼了。”
“噓,禁聲,王之家事,不得亂議。”
“黃相,這事咱得籌劃一下……”
聲音漸漸走遠。司馬燕容偷眼看看高翼,見對方毫無察覺,不禁回身看了看身後那張躺椅。
高翼站在那裡,看着司馬燕容珠淚兩行,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這時代,男女之間有太多的“授受不親”,高翼不知該用什麼禮節迎接這個哭泣的女子。
“咳咳,很抱歉,聽說你來,我正與燕軍對峙,一時脫不開身”,高翼乾澀地說:“讓你等久吧。”
“無妨”,司馬燕容體諒地說:“郎君國事在身,豈能爲一小女子耽誤天下事。”
高翼稍一猶豫,一揮手彷彿要拂去什麼,他快步走上前去,牽起司馬燕容的手,柔聲說話,語意卻不容置疑:“今年臘祭,我們舉行婚禮——不管朝廷的封賞來不來,我決定了。我們結婚。”
司馬燕容平靜的點點頭,算作是回答,高翼臉上顯露出開心的笑容。
爲了在亂世中立足,他娶了宇文昭。爲了獲得一個好的生存環境,他娶了高卉。如今,他終於爲自己取了一個女人。自立、堅強、善體人意的司馬燕容。
這段感情沒有摻雜任何功利成分,燕容是高翼接觸到的最美麗的同族女性。興奮之下,他牽着司馬燕容的手,準備坐到那張躺椅上呢喃一番。
司馬燕容見狀連忙掩飾到:“郎君,請分坐。”
說完她搶先坐在那張躺椅上,指點躺椅前的那張椅子,請高翼坐下。
高翼輕輕一笑,自嘲道:“分坐,這好像是我家啊。”說罷,他還是遵從司馬燕容的意志,訕訕的坐到那張椅子上。
“我還記得那天,我在青溪橋上見到你”,高翼悠然的回憶道:“你穿着一身華麗的瑞獸葡萄衫,手持一柄團扇,娉娉婷婷的向我走來。啊,陽光、綠草,美麗的衣衫,這一切彷彿都在昨日,伸手便可觸摸。”
“那麼……”司馬燕容話纔出口,又立刻剎住了話頭。
她本想問,她最終被逼回三山是不是實現了高翼的本來願望,但話剛一出口,她又覺得如此揣測高翼未免過於惡意。
高翼顯然誤會了她的問話,連忙解釋說:“聽說你來的消息,我也很想見你,但是燕軍三十萬軍隊回軍和龍城,不解決這事兒,我怎敢抽身?
啊,對了,我剛纔回府,還處理了一件公務。今年,第一批征討倭國的將士登上倭島,有數百人趕來投誠,爲首者說:不久前,他爲躲避中原戰亂,懷揣蠶種渡海逃至日本。據稱,其家族還精通織綢技術,懂得織做狩獵紋錦、蓮花紋錦、鹿草紋錦等多種織法。
據說,這幾種織作法在中原已經失傳。由於這些人會說漢話,將士們按規定把他們送回了三山。
剛纔在府門口,他們向我敬獻蠶種,倒令我想起你穿的那件瑞獸葡萄衫,所以停留了片刻。”
高翼拉着司馬燕容的手,正低聲細語間,走廊外傳來了一陣奔跑聲。奔跑聲至會客廳門外停下,旋即想起了敲門聲。
司馬燕容與高翼立刻分開,她趕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撩了撩頭髮,端坐在躺椅上。
高翼則踱回了自己的座位,臨坐下前,他好奇的望了望那張躺椅,清了清嗓門高喊:“請進。”
司馬燕容在那頭揚起了眉,請進?高翼對手下說話還要加一個請字。殊不知,高翼這是出自推銷員的下意識。
門開了,首先竄進門的是一頭幼虎,比一隻狗略大。司馬燕容驚駭欲絕,渾身僵硬的看着那老虎像一頭貓一樣溫順的臥在高翼腳邊,懶洋洋的打了個滾。高翼則伸手撓撓它的下頜,輕輕拍拍它的額頭。
緊接着,宇文虎快步走了進來,先衝着他認識的司馬燕容點了點頭,馬上向高翼彙報:“燕國尚書左僕射皇甫真已經進城,馬相爺不在。外相官邸無人主持,故來詢問大王如何接待。”
高翼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皇甫真的來歷,他淡然地說:“請他來吧。”
說罷,他伸手止住準備起身的司馬燕容:“你不用告退,我倆多年未見,不必爲這小事迴避。”
其實司馬燕容沒有告辭的意思,她渾身的肌肉都僵硬着,只是眼珠轉了轉,瞪向高翼腳下的那頭幼虎。
“哦,家養的,你不用擔心,來,摸摸看”,高翼拍着小虎介紹說:“今年開春,我們進入山林,尋找向晉國進獻的‘祥瑞’,發現了一對纔出生不久的小老虎。它們的母親凍餓致死。獵人將他們帶回了三山,進獻給我。
這是隻母虎,名叫虎妞,它的哥哥名叫虎娃,它們平時養在湯泉城。我昨天回來把它倆也帶回來了。別怕,不就是個大貓嘛。來,你摸摸看,很乖的。”
高翼拉着司馬燕容的手,撫摸着虎妞。虎妞舒服的打了個哈欠,亮出肚皮與高翼玩耍。見到虎妞這樣一幅憨態可掬的模樣,司馬燕容漸漸去了膽怯之心,童心頓起,開心的與老虎玩耍起來。
其實,老虎並不可怕,是中國的種種傳說將老虎神化了。在當時,印度的王宮府裡,羅馬、埃及的貴族府中,不少貴族飼養老虎看家護院。
老虎不同於熊、獅等猛獸,它畢竟是貓,是雜食性動物,若是從餵奶期間進行飼養馴化,長大的老虎吃麪條也肯看家護院。西方記述了四千餘年飼養老虎的歷史,其中未發生一例虎反噬主人的事例。小說中倒是常有這事。
司馬燕容被她記憶中的老虎嚇住了,此刻,見到這傳聞中的山林之王,在她腳下打着滾,翻着肚皮討好她,禁不住帶着如同現代小女孩玩過山車一樣的緊張刺激,癡迷的逗弄着小虎妞。
等皇甫真進來時,正看到這幅美女與野獸的圖像。他的震撼無以復加。
老虎再小,它也不是貓,看到一位穿晉人衣衫的靚麗女子正開心的在地毯上,與一隻小老虎玩耍,皇甫真感到有點腿軟,頓時腰也酸了,背也痛了,眼也花了,天地都在晃悠。
恍恍惚惚中,高翼的聲音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尚書大人……”
皇甫真這回是體驗到了封裕冒冷汗時的心態,他任由三山侍從攙着,軟靠在一張沙發上。後面他只看到高翼嘴一張一合,卻聽不到絲毫聲音。
許久,皇甫真漸漸的止住了冷汗,等他清醒過來,這才發現他雙手正抱着一隻金樽,樽裡有半盞血紅色的東西晃盪,脣邊溼溼的,微微有點酒氣。
“再喝點”,高翼好心的勸說。
“這,什麼東西?”
“西域葡萄酒,石季龍(石虎)最愛喝的酒,再喝點”,高翼抱臂而立,俯身觀察着他。那個女子還在逗虎,時不時地瞥一眼皇甫真。
皇甫真此時已失去了問罪心理,他抱着金樽一通狂飲,而後擦了擦嘴脣,歉意地笑了笑:“老朽失態了……漢王內眷在此,請容老朽先告退。”
“不必”,高翼淡笑着:“我這兒沒那麼多窮規矩……這位是自建康來得司馬燕容公主,燕容,這位是燕國……,尚書大人,我記得我們已經談好了,怎麼?還有事嗎?”
“司馬……公主”,皇甫真懵了,他顫巍巍地站起來,緩緩跪下:“久不見司馬宗室矣!臣,平州牧、遼東郡公、燕王帳下,安定皇甫真叩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