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心頭猛地一跳!
那跟在呂蒙身後的年輕男子,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半舊的靛藍棉袍,臉上帶着溫順謙恭的笑,不是她的堂兄桑子楠又是誰?!
他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此刻竟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哪裡還有半分眼疾纏身的模樣?
桑子楠顯然也看到了她,溫和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眼底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愕和慌亂,隨即迅速垂下眼簾,彷彿從未認識她一般。
老將軍舞着銀槍,在院子裡乒乒乓乓地一通砸,呂蒙不得不親自上手將他攔下。看見桑落來了,便喊道:“桑醫正,快看看我父親這是怎麼了?”
“呂將軍,還請抓住老將軍,容下官給他用藥!”桑落說道。
呂蒙揪住老將軍的胳膊:“快!”
桑落取出藥瓶,拔開瓶塞正要湊過去,老將軍的腿不安分地踹了過來。
“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桑子楠一步上前擋在桑落身前,結結實實地捱了一腳。
呂蒙厲聲喚來幾個力氣大的家僕,將老將軍四肢齊齊按住,桑落這纔將藥湊到老將軍鼻下。老將軍很快就睡了過去。
待衆人將老將軍擡走,呂蒙問桑落:“桑醫正,前些日子一直吃你給的藥,我父親好了不少,甚至都認得人了,怎的今日又會如此?”
桑落跪下:“今日是下官的錯。下官想着吃了一個月的藥,該試一試以鍼灸之法了,豈料竟反惹出老將軍的癲症。”
桑子楠這才知道桑落在替老將軍看診,見桑落跪在地上,他有些緊張,害怕桑落被大將軍怪罪,便說道:“治病時常有反覆,倒也不足爲奇。”
呂蒙示意桑落站起來:“本將軍也只是隨口問問,桑醫正無需跪下回話。我父親這癡症多少年,若沒有桑醫正的藥,只怕還清淨不了這一個月。”
桑落撣撣衣衫上的灰,應答:“看來暫時還不能用鍼灸之法。再吃一個月的藥後,下官再試。”
說罷她看向桑子楠:“不知這位——如何稱呼?方纔多謝你了。”
呂蒙說道:“這是木大夫。本將軍年前卒中,始終不見好,倒是多虧了木大夫的奇藥。”
“原來是木大夫,久仰久仰。”桑落抱拳行禮。
桑子楠被老將軍踹了那一腳,腹部還有些疼痛。聽見桑落說“久仰”,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立刻躬身,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在下姓木,單名一個楠字。”
木楠……桑落咀嚼着這個名字,目光如刀鋒般在他臉上掃過:“大將軍卒中已有月餘,今日得見,竟能健步行走,可見木大夫確有奇藥。”
桑落的目光如芒刺,牢牢釘在桑子楠臉上。
桑子楠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又迅速鬆開,強作鎮定地避開了她的視線,低聲道:“是我木家家傳的方子。”
家傳?她怎麼不知道桑家有什麼家傳的方子?
桑子楠既然隱姓埋名蟄伏在將軍府,顯然已經在替鶴喙樓辦事,此時不便當着他的面再與呂蒙說什麼,只得另謀機會。
“大將軍,”桑落轉向呂蒙,聲音平穩無波,“下官觀老將軍脈象,今日不宜再施針。下官回去斟酌藥方,稍晚再遣人送來。”她微微躬身,“下官告退。”
桑落行禮,轉身徑直出了大將軍府大門。她沒有立刻騎馬離開,而是在街角一處避風的屋檐下站定,目光銳利地盯着那扇朱漆大門。她需要確認,更需要一個答案。
寒風捲起地上的殘雪,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
終於,約莫半個時辰後,那扇門再次開啓,桑子楠挎着藥箱,低着頭匆匆走了出來。
他剛拐過一個街角,準備踏上另一條路,一道清冷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擋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
桑落站在路中央,綠衣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眼神冷得如同結了冰。
“桑子楠。”她鮮少直呼其名,多數時候都喚一聲“堂兄”或是“兄長”。
桑子楠猛地擡頭,臉上血色褪盡,眼中是掩飾不住的驚惶。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握緊了藥箱的揹帶:“小、小落。”
“眼睛好了?”她的聲音很冷。
桑子楠在桑落那雙洞悉一切的黑眸的注視下,無所遁形,嘴脣翕動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苦澀的嘆息:“小落……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桑落逼近一步,眼神銳利如鷹隼,“知道大伯指認顏如玉?知道你隱姓埋名潛入大將軍府?知道你們父子二人,都在替鶴喙樓賣命?!”
“不是你想的那樣!”桑子楠急切地低吼,眼中充滿了痛苦和掙扎,“我們是被逼的!都是莫星河!”
寒風捲起地上的枯葉,打着旋兒。
“我的眼睛……”桑子楠的聲音帶着屈辱的顫抖,“是被莫星河所傷!他……他派人擄走我和父親,以治療我的眼疾爲餌,又以我的性命相要挾!父親爲了救我,不得不答應他……去指認顏大人!”
他痛苦地閉上眼,復又睜開,裡面是深不見底的絕望:“我的眼睛治好之後,他並未放過我們。他以父親的性命爲質,逼我改名換姓,以‘木楠’的身份進入大將軍府,爲大將軍治病。他說……若敢不從,或露出半點馬腳,立刻讓我父子二人屍骨無存!”
桑落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如此!莫星河的手段,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你就來了?”桑落盯着他,“莫星河讓你對呂大將軍做什麼?”
桑子楠搖頭:“他並未要我做什麼。他只是給了我一個方子,說是對大將軍卒中後的血脈阻滯有奇效。”
說到這,他又理直氣壯了些:“我查驗過,方中確實都是活血化瘀之藥,大將軍服用後,行動也確實比之前利索了,府中人也查驗過藥渣。”
活血化瘀?
桑落的神經驟然繃緊!“那個方子裡是不是有老鼠肝臟?!”
桑子楠難以置信地看着桑落:“你……你怎麼知道?此藥製法十分精密,我也是剛剛纔學會!”
說着他掏出一張黃色的皺巴巴的方子,遞給桑落。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桑落腦中炸開!
三夫人獻出的“補藥”,閔陽的藥方,閔陽寧死不說藥方的來歷,十八個少女的胞宮裡都有天癸的痕跡。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徹底貫通,形成一條冰冷刺骨、指向深淵的鎖鏈!
若說之前還是猜測,那麼此刻,桑落已經完全確定了。
閔陽臨死前說的“鬼”,不是“天癸”,而是他看到了“鬼”,那個本該死去多年的人——昭懿公主。
也正是因爲認出了復活的昭懿公主,閔陽才被滅口!所以那個閔家家僕阿四臨死之前纔會說:“女人,都是,騙子”。
莫星河要卡在那五萬將士入京之前,讓呂蒙血脈賁張、卒中暴斃!兵不血刃地除掉這個京城最大的軍事屏障!
他讓桑子楠給呂蒙用的藥,正是當年三夫人獻給大將軍晏掣的“活血化瘀的補藥”!
寒意,如同萬載玄冰瞬間凍結了桑落的血液和骨髓,讓她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
“小落?小落!”桑子楠見桑落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駭人,彷彿靈魂都被抽離,嚇得連忙扶住她搖晃的肩膀,“你怎麼了?是不是……是不是這藥方……”
桑落猛地回過神,反反覆覆地深呼吸着。此時不宜打草驚蛇,尤其是桑子楠,根本藏不住事,不能跟他說實話。她將藥方迭好還給他:“藥方沒事。藥是好藥。”
這是真心話。
對於大夫來說,藥可作毒,毒可作藥。
桑子楠長舒了一口氣:“你看,我也懂醫理和藥理,這藥我是反反覆覆看過的。真讓我做傷天害理之事,我也是不肯的。”
她悲憫地看着桑子楠,他的眼裡有着平庸且愚蠢的清澈,淺薄且幼稚的良善:“我問你,莫星河可是給你下了毒?定期發作,腹痛不止?”
桑子楠更驚了:“你也被他——”
“沒有。”桑落沉聲說道。
桑子楠垂頭喪氣地道:“每七日,就會有人給我送來解藥,受制於人實非君子所爲。但我爹如今身陷囹圄,我也只能聽令行事。”
桑落無意繼續與他多攀談:“我知道藥方的事,你切莫告訴任何人。”
“你放心,你的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桑子楠又很認真地道,“小落,我早就說過,莫星河不是好歸宿,如今可算印證了吧!”
桑落不懂他爲何這個時候還在談什麼歸宿,她心裡滿滿的都是昭懿公主的陰謀。對於桑子楠失了耐心:“你繼續看你的診,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桑落說完,不再看他,轉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風靜早已牽馬等候在不遠處。
桑落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得近乎兇狠。冰冷的馬鞍硌着她的腿,卻絲毫無法驅散她心底那蝕骨的寒意。
“走!”她低喝一聲,猛地一夾馬腹。
駿馬嘶鳴,四蹄翻飛,載着她衝入京城冬日灰濛濛的街道。
寒風如刀割在臉上,桑落的心卻比這寒風更冷千倍萬倍。
顏如玉……他知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他追查了二十年的殺父仇人,竟是他的義母?他以爲早已死去的義母,不僅活着,還是這一切血腥陰謀的源頭?
他知不知道,仇人從一開始就在他身邊!培養他的仇恨,利用他的仇恨,將他打造成一柄利刃。按照她給的名單,一個一個地殺下去!
他知不知道,他這七年殫精竭慮、步步爲營的復仇,很可能從頭到尾都在她的算計和掌控之中?
真相,竟如此殘酷!
桑落忽地勒住馬。
爲什麼?
昭懿公主明明是大荔國的公主,爲何要拔刀相向,對晏掣下此毒手?
“桑大夫,我們去哪裡?”風靜也勒住馬。
桑落的眼底閃過一絲茫然,但很快就恢復了清明。她握住馬鞭,指向了宮城。
昌寧宮內,藥香瀰漫。
太妃斜倚在鳳榻上,臉色帶着病態的蒼白,眼下兩抹濃重的青黑,顯是心力交瘁。她指尖無意識地揉着額角,眉宇間凝着化不開的疲憊與沉鬱。
見到桑落進來,她只是疲憊地擡了擡眼皮。
“微臣參見太妃。”
“免了。”太妃審視的目光停留在桑落臉上,良久,她將茶盞輕輕放在案几上,發出一聲輕響,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何事如此緊急?”
桑落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太妃,”桑落聲音沉肅,“微臣今日前往賀將軍府爲其夫人診病,無意間得知,此次北地戍邊換防回京之將士及其家眷,人數遠超預期,足有五萬三千七百餘口。”
“桑醫正,你可知你在說什麼?”太妃冷冽的語氣傳來,“一個醫官,不研究治病救人,反倒偷聽軍機密要。這一條,足可以殺你滿門!”
桑落並不慌張,繼續說道:“太妃,如今鄭然大軍已拔營啓程,最快一月之內必抵京畿!戶部先前預備了營房、糧草、冬衣炭火,鄭然還幾次三番寫信催糧。屆時,五萬餘將士,滿弓滿糧,停在城外,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京城則頭懸利劍,引頸待戮,危在旦夕!”
太妃眯了眯眼,慢悠悠地問:“有心之人?誰是有心之人?”
桑落擡起頭直視太妃,沒有分毫怯懦:“想來太妃也清楚誰是有心之人。”
太妃的眉頭瞬間緊鎖,看向一旁的葉姑姑:“你去把顧映蘭叫來。”
“是。”葉姑姑退了下去。
太妃緩緩起身,走到桑落面前:“桑醫正,你既然都已經說了這麼多,那你認爲應該如何應對?”
“微臣以爲,應該化整爲零,分而治之。”桑落跪在地上,繼續說道,“將軍手下有四副將,四副將麾下人馬就地換防。聖人可使欽差前去,分封副將爲鎮南將軍,鎮北將軍,東征將軍和西征將軍,擢升之後,即刻赴任。剩下鄭然的兵馬,卸兵甲武器之後,方可入京。”
“你可明白你在說什麼?”太妃語氣不甚明瞭。
“微臣明白。”這是在說她挑撥君臣離心。桑落擡起頭,坦然看向太妃,“微臣還有一計,可捉住‘有心之人’.”
顧映蘭趕來時,正好隔着門簾聽見桑落的聲音:
“求太妃放了顏如玉。”
顧映蘭的腳步一滯,觸碰門簾的手又縮了回去。
感謝星光vv、書友20230503073505326、艾靈的打賞——
感謝書友20200209182858978點亮大神之光
感恩,比心!——
這個真相,讓你們感到意外了嗎?
我看到有一部分讀者好像很早就猜出來了。
——
這個“活血化瘀”藥的原型是“肝素”,最早的確是用動物肝臟提取的,後來發現豬的小腸裡,肝素含量更高。就不再從肝臟提取了。
肝素是臨牀中常見的一種“抗凝血藥物”,對抗血栓、抗肺栓塞等等。
所以它不是毒,也是一種藥。
它不可能提前“癸水”,也不可能取“紅鉛”,但是如果在流血的時候,用它,會出現血流不止的現象。
文中有一定的戲說成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