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陸離,小石頭便冷靜多了。他彷彿天生有種特質,在真心實意對自己好的人面前笨拙而害羞,但對方越是張揚惡意,他便越是冷靜從容。他絲毫沒有被陸離語氣中的責備嚇到,反而神色輕鬆地否認了。
“陸公子,你說什麼呢?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我知道你恨我將你們夫妻擄來此地,還將你的藥品都搶了,可這罪名扣在我一個流民身上,你不覺得可笑麼?造反?我從哪裡造反?帶着秀兒這個小女孩兒去打仗麼?”
“你可不是一般的流民。”陸離戳穿道,“一個流民,哪能像你這樣從容?如何身懷武藝?如何有追魂香這等苗疆聖物?如何飼養苗疆五聖之一的吹風蛇?你或許沒發現,九娘同你說話時常文縐縐的,而你這個小流民,竟然一句句都聽懂了。九娘單純好騙,我卻是走江過湖做生意的,你騙不了我,你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小石頭的僞裝被拆穿了也不慌張,反而笑了,望着陸離問道:“哦?那麼在陸公子看在,我沒兵沒糧的,要如何造反呢?”
“糧食可以搶,現在正是好時機,至於兵麼,現在民怨沸騰。”陸離替他將計劃說了出來,“現在你手上這些人去攻打州府是不行的,但若是對付一些小鎮,卻綽綽有餘。等你們攻下第一座小鎮,拿到了糧食,自可以登高一呼。有糧食作保,自然流民雲集,你有些小聰明,大可以利用他們一個個地攻打小鎮。等州府發現你的行動,你便可以放出流民有瘟疫的消息,唬得官兵不敢行動,而你便趁機繼續壯大自己的勢力。現在糧食、藥品、禦寒之物全都集中在官紳手裡,對你而言反而是好機會,只要搶得一處,便是豐收,便能吸引更多人。”
小石頭的臉色變了變,仍舊否認道:“好好的我造反做什麼?我向天借膽子了?”
“膽子我不知你從哪裡借來的,也是天生?”陸離負手於後,不緊不慢地說。“至於原因……你怨天道不公,爲何流民們勤奮好做卻要遭受大水。你恨官紳無情,明明可以開倉賑災,反而藉機囤米囤布,將流民逼得遍地屍骨。你覺得自己很厲害,今日能救一人,明日便能救千人萬人,今日能統領百人,明日自然能萬人之上。你小時候許是讀過一句詩,所以深信不疑。”
小石頭僵着臉色問道:“什麼詩?”
陸離笑了一下,說:“他年吾若爲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小石頭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抿着嘴看着陸離,卻發現那男人的目光始終不曾動搖,而他更看不透對方的意圖。他心裡忐忑,臉上卻更加不肯認輸,迎着陸離的目光道:“你說得這樣清楚,不怕我殺了你?現在你夫妻的性命都捏在我手中,只要我一聲令下,你們都活不了!”
“你不會殺我們的。”陸離適時地露出一點大人的穩重與嘲弄,“你的心還不夠狠,你的良知未曾泯滅——不要否認,否則的話,方纔爲何對九娘說謝謝?”
小石頭的臉色終於狼狽起來,捏着拳頭惡狠狠道:“我是念着九孃的救命之恩,但對你卻沒什麼好感,你這傢伙心機太深,一看就配不上純真善良的九娘。若是惹怒了我,我一樣殺了你,再騙九娘說你被強盜殺了!”
這話裡也不知哪句刺激了陸離,他的眸色變了一下,卻極快地恢復了淡淡的樣子,道:“是麼?然後呢?你以爲你真的能帶着這些流民走得久遠?你要知道,他們中許多要的只是三分薄田一份溫飽,你硬生生將天下與高官厚祿壓在他們頭上,不過是用他們的屍骨堆積自己的皇位罷了。更何況,你這樣子,能走多遠還不知道,現在卻已經將他們帶壞了。”
“我沒有!”小石頭爭辯道,“他們只做過這一件壞事!”
“但他們並未覺得這就是壞事,小子。”陸離提醒他,“你沒看到秀兒的樣子?她覺得搶奪是理所應當的,這世間富貴者就必須爲貧困者讓步、施捨。若是爲富不仁就算了,那些白手起家的富商,別人花了多少心血纔拿到今日的富貴,憑什麼要無緣無故地給你們?你要公平,卻在做搶奪之事,這與你憎恨的官紳有什麼區別?”
“那是……那是他們活該!”小石頭叫道,“他們搶不過我,那麼我自然能拿走他們的東西!誰叫他們沒用!”
“強者就能掠奪,是麼?”陸離點了點頭,忽然出手如電,一下扣住了小石頭的肩膀,問道:“那麼我捏碎你的肩膀,也是你活該?”
小石頭不料他竟會出手,躲之不及,瞬間便被抓住了肩膀。他待要掙扎,不想陸離的手竟如鷹爪鐵銬一般紋絲不動。心知自己遇到了深藏不露的高手,小石頭眼中露出一絲慌張,怒道:“原來你的斯文都是裝出來的!”
“只是瞞住罷了。”陸離淡淡道,“九娘救你是真心實意,但你那一點追魂香卻暴露了你的噁心思,我不願明說,一來是不想九娘傷心,二來也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麼。”
小石頭越聽越怒,惱羞成怒的怒,他髒兮兮的臉漲得通紅,冷笑道:“是麼?那可要感謝陸公子手下留情了!現在你要如何?將我們扭到揚州城交給官府麼?那我勸你趁早將我的肩骨捏碎,否則的話,早晚我會將你殺了!”
“現在的孩子可真是不成器。”陸離評價道,“我像你這麼般大的時候,已經懂得收斂自己的脾氣,知道如何順勢而爲,再一擊斃——命了!”
他說到“斃”之時另一隻手瞬間伸出,將無聲無息撲過來的吹風蛇捏住了七寸,快、狠、準,目光不及,分毫不差。可憐那劇毒無比的東西被捏得只有喘氣的份,妄想用尾巴纏住陸離的手臂,陸離卻冷笑一聲再次用力,只將它捏得連甩尾巴的力氣都沒有。
“我與九娘曾有過孩子,可惜被人放蛇嚇九娘,把孩子嚇沒了。從那時起,我便請了個南疆苗人,好好地學了一回抓蛇的技巧。”陸離眼睛都不眨一下,甩手將吹風蛇砸在石頭上,力道之大,叫吹風蛇癱在石頭上半天也不能動一下。“那時九娘迷迷糊糊的,並不知道我喂她吃了你們南疆的聖藥,從此五毒不敢近身半分。若非如此,你難道以爲昨晚當真是你救了九娘麼?”
小石頭的臉色又青又白,咬着牙看着他,好半天才問道:“你究竟想怎樣?”
“不想怎樣。”陸離將手收回,隨意踢了吹風蛇一腳。
那吹風蛇登時從裝死裡醒了過來,嗖的一下繞到小石頭身邊,瑟瑟發抖地躲在小石頭腳後邊。
陸離道:“我來江南也是爲了救災民,否則的話何必帶這麼多藥來,你以爲江南官紳囤了這麼久的藥,還有人餘力買藥麼?”
小石頭將信將疑,何況他技不如人,只能認輸。“紅口白牙誰不會這麼說?你倒是拿出行動來啊,否則叫我怎麼相信你?”
陸離勾着嘴角淡漠一笑:“你的信任值幾文錢?我不過是看你良心未泯,稍作提點罷了,難道你以爲自己真的能攔得住我?”
他說完轉身就往山洞裡走,小石頭一驚,急忙跟上,叫道:“你要做什麼?”
陸離並未理會他,只是走進去彎腰將謝凝抱起。謝凝睡得正迷糊,她自來氣血不好,睡着了便不容易醒,此刻也是睜不開眼。陸離便低頭道:“沒事,你繼續睡吧,不是說好了聽我的麼?”
謝凝實在醒不過來,乾脆一倒頭又睡了過去。
陸離將他抱着,叫道:“來人。”
一直呆在角落不聲不響彷彿不存在的黃奎等人立刻站了起來,雙手一掙便將草繩給弄斷了,走過來抱拳道:“公子。”
“準備出發,發兩路走,通知後邊的人加快腳步。”陸離吩咐道,“將馬牽來。”
“是。”黃奎很快將人分成兩撥,親自將馬牽來,問道:“公子,那麼屬下……”
“你去跟那位風流子確認一下情況,隨後回報。”陸離足尖一點,騰身而起,抱着謝凝穩穩地落在馬鞍上,隨後將謝凝調了個姿勢,一手提着繮繩,一手摟着謝凝,道:“時間不多,行動吧。”
“是!”黃奎抱拳,與那十個車伕立刻離開了。
陸離也不再多看山洞裡的人一眼,策馬緩緩走了。
這一出變故只將流民們看得目瞪口呆,大水呆呆地問道:“這位公子如此厲害,爲何會被我們用竹竿劫回來?還有,他的藥材……不要了麼?”
恐怕在他眼裡,這些能救無數流民的藥材也不值一文呢。
小石頭真正的認識到了什麼叫從容不迫與成竹在胸,也第一次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孩子而已。那一瞬間,他心裡有種強烈的衝動,於是他快速地找到了那頭謝凝騎的小青驢,翻身而上。
“大水哥,這對夫婦太不尋常,我要跟着他們,以免江南形勢再有什麼變化。你們在山洞裡好好養病,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們有藥,否則會被搶奪,被殺死,知道麼?馬上就天暖了,多找點魚蝦給莫愁姑姑吃,我很快會回來的,你照顧好秀兒……”
“石頭哥哥,你要去哪?我也去!”秀兒一看情況不對,立刻跑過來抱住了驢蹄子,大聲說:“不帶我我就不讓你走!”
“秀兒聽話!”小石頭着急道,“我是……”
“你是答應我娘要照顧我一輩子的!”秀兒要哭了,“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小石頭沒辦法,只能將秀兒拎到身前,催着青驢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