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麼一套相對健全的輪轉體系,漢家的軍隊,才逐漸從原先‘只認將軍,不認天子’的狀態,逐步轉變爲劉榮理想中的正常狀態。
——關於這一點,劉榮原本是不急的。
因爲劉榮非常清楚,很多時候,政策、體制,並非越先進越好,而是越符合時代背景、文明進程越好。
好比當今漢室,最應該大規模列裝的先進武器,是以鋼、鐵爲材料的冷兵器;
至少百年後,漢家才具備列裝入門級熱武器——如遂火槍、簡易炸藥等玩意兒的客觀條件。
至於技術含量更高、火力更強大的先進熱武器,如自動步槍、膛線炮,乃至導彈、無人機之類——壓根兒就不是這個時代能玩兒的轉的,甚至都不是這個時代養得起、玩兒的起,以及應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
同樣的道理:政治體制體系、治國政策剛略,也並不是照搬後世的先進經驗,就一定可以在這個時代取得效果的。
還是那句話;
前進半步,那叫進步;
前進一步,那叫跨時代;
前進一步半,那就要扯着蛋了。
便說軍隊——在如今這個時代,劉榮真正應該推動的‘進步’,是在原有的基礎上,明確軍隊指揮系統,並進一步劃分‘將’和‘帥’之間的區別。
能在有生之年,讓漢家每一個軍官指揮官,都成爲戰時窩在中軍大帳想策略,而不是身先士卒搞騎砍,就已經是劉榮‘有效推動華夏軍隊進步’了。
至於軍官對軍隊的過高掌控力度——倒不是說沒辦法解決,而是受限於時代侷限性,解決起來非常麻煩,且多少顯得有些沒必要。
因爲在這個時代,民衆的文盲率,那都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問題,而是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問題。
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窮盡一生,都無法認哪怕一個字;
能認出自己的名字,就已經算得上是‘有文化’了,若還能寫出自己的名字,更直接就是街坊鄰居眼中的讀書人!
這個時代的文盲率有多高、知識壟斷有多嚴重,只需要提一點就可見一斑。
——在當今漢室,能寫會認的人,可以無條件進入體制內!
只要能寫會認,你就可以就近到地方郡衙、縣衙,在證明自己能寫會認後,被授予官職,免試吃上皇糧!
亦或者,也可以找一家地主豪強,亦或豪商富賈,人家也絕不會虧待你這個知識分子。
要麼把你當門客養着,要麼把你當賬房先生用着,實在不濟,也總會讓你去給他們家的孩子啓蒙,終究是餓不着你。
如果,你也和劉榮一樣,穿越到了這個時代,卻並未能像劉榮那般,出生就佔據了皇長子的崇高身份,也沒有關係;
只要你能花費一點時間,把九年義務教育賦予你的文化素養,轉變爲對這個時代的語言、文字的瞭解,那你就可以憑藉‘能寫會認’四個字,直接解決基本的溫飽生存。
讀書人如此稀缺,能寫會認就能無條件吃皇糧,這個時代的文盲率,也就可見一斑了。
而文盲率,雖然無法直觀體現出民衆的道德素養,卻也能從某種程度上,側面體現民衆的認知程度。
底層民衆是千篇一律的文盲,能寫會認者千里挑一;
再加上封建時代皆有的人口流動限制,使得底層民衆往往窮其一生,都可能出不了自己所在的縣,乃至自家所在的鄉。
這,就意味着絕大多數民衆的認知,其實是侷限在極其狹隘的程度的。
誠然,他們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和行爲準則,有一套淺顯易懂的思想道德認知;
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亦或是遠親不如近鄰之類。
但你要是問他們:什麼樣的人值得信任,什麼樣的人應該防備,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否可信之類?
他們大概率會回答你:我分不清好人壞人,也不知道什麼人能相信;
我只知道我爹孃不會害我,我族親不會害我,鄉鄰也不會害我。
至於外人——哪怕不會害我,我也信不過他。
尤其是在出遠門的時候,底層民衆在認知不足的情況下,幾乎是完全本能的尋找親朋好友,亦或是鄉黨。
哪怕到了後世,類似這樣的情況也不絕於耳。
——孩子去外地上學,父母找當地的友朋親鄰託付;
——一家人外出旅遊,首先想到的是當地的舊相識;
——某人入職某單位、某公司,父母首先想到的,也是‘誰誰誰的孩子也在這兒上班,你倆互相照應着’之類。
而在當今漢室,底層民衆出遠門,幾乎只存在一種可能性。
參軍入伍。
和後世大部分小國一樣,如今漢室雖然算不上全民皆兵,卻也有着近乎全民皆兵的義務兵制度。
男子十四歲開始參加冬訓,磨練軍事能力,十七歲開始準備應召入伍;
二十歲‘始傅’,開始承擔納稅人的職責,並正式開始承擔勞役和兵役,且必定會在二十五歲之前服兩年兵役——一年戍衛邊疆,一年拱衛京都。
這種時候,鄉黨的重要性,就會得到最直觀的體現。
大老遠跑去北方邊塞/皇城腳下,沒個人照應怎麼行?
尤其戰場生死之地,要是沒人照應,怕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於是,參軍入伍的士卒們,開始本能的以‘鄉黨’爲紐帶報團取暖,並對同鄉抱以近乎絕對的信任。
到了戰場上,接收到上級的命令,士兵的第一反應絕非服從,而是和左右的同鄉戰友商量:咋整?
要不要聽從命令,前往某地駐紮/留守原地?
雖然最終,必然會得出‘不服從命令就要完蛋’的結論,但這個商量的過程,本身就讓同鄉們進一步綁定在了一起。
而這種情況,顯然讓軍隊的指揮系統無法接受。
——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
但這個道理,是無法和底層出身,認知不足的兵士們講清楚的。
但每回下命令,同鄉出身的士兵們,都這麼‘商量一番’,這也不是個事兒啊?
怎麼辦?
簡~單。
直接將同一籍貫的兵士和軍官,都放到同一編制下即可。
你是下邑的,你戰友也是下邑的,你們的伍長甚至是你鄰居家的好大哥!
伍長的命令你不聽,鄰居家好大哥的命令,你總不至於還不聽吧?
好;
再來。
伍長是你鄰居家好大哥,再往上,什長又是和你們幾人,從小一起玩兒到大的孩子王。
他的話,你們難道也不聽?
忘了當年,就是因爲聽了他的話,你們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娃兒,才得以順利偷看到村頭寡婦洗澡的了?
繼續。再往上的屯長,你們倒是不熟,卻也是同鄉——村頭地主家的兒子。
雖然和你們交集不多,但你們一入伍,人家就和顏悅色的把你們叫到了一起,又是好酒又是好肉,張口閉口‘出門靠鄉黨’。
最後更是直接大禮託付你們:戰場上建功立業,就靠諸位了!
你難道還有話說?
人家也沒讓你去送死——恰恰相反,人家比誰都更珍惜你的命!
至於替他建功立業——砍下來的敵軍首級,又不是不算你的軍功?
真要說起來,凡是你打下來的軍功,大頭都是你的,人家只是沾個‘指揮得當’的光而已。
這麼個同鄉老大哥,難道你還能不聽他的話、不遵從他的軍令?
就這麼一級一級往上——如今漢室,幾乎每一支部隊,無論是常備野戰軍還是臨時徵召軍,無論是長安中央軍還是郡縣地方軍,幾乎都能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最大限度促成同一籍貫的士兵、軍官報團取暖。
當今漢室的任何一支軍隊,一伍的四名士兵、一名伍長,共計五人,必然是同鄉!
而且還不是同屬一郡、同屬一縣,而是一村、一里,從小光着屁股一起玩兒到大的‘真·鄉黨’!
什長也至少要保證:和手底下的兩個伍長、八個士兵同出一村,至少要做到彼此‘相知’——聽到彼此的名字,能大概想起來對方的長相,以及家住那裡、父母是誰。
屯長掌兵五十,可以和麾下‘不同村’,但也起碼得同屬一鄉;
彼此說道起來,你說:我是某某村某某裡,哪家哪房的兒子;
大部分屬下也能恍然大悟的說一句:哦~那地方我知道,我認識的誰誰誰就嫁去那兒了,嫁給了誰誰誰。
你再說一句:哦,我知道,那人我認識,是聽說他媳婦是你們那個村兒的來着……
至少得達到這種關係,你纔是真正意義上掌兵五十的屯長。
再往上,掌百人的曲侯——起碼得是同一個縣的吧?
掌五百人的隊率司馬,就算不是同一個縣,也得是相鄰某縣的人,讓大傢伙‘有所耳聞’吧?
率軍千人的校尉,號偏將,也起碼得和屬下上千兵馬同屬一郡,纔有臉說出那句:損兵折將,無顏以面XX父老。
這,纔是問題的根本所在。
——軍隊,並不是被軍官主動的、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的,轉變爲了自己的‘私軍’;
而是因爲這種鄉黨紐帶,自然而然的,變成了軍官掌控力度更高、朝堂掌控力度更低的武裝力量。
要想完全杜絕這種狀況,那就得將軍隊打散混編,甚至竭力避免同一籍貫的將士身處同一作戰編制;
但這又讓問題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將鄉黨編爲一部,是爲了更好地指揮軍隊,並讓將士們有更高的認同感、歸屬感,以及安全感。
是爲了讓士兵上了戰場後,不用擔心左右的‘陌生人’是否會害自己,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正面戰場,並將後背安心交給身旁的鄰居家好大哥、遠房親戚家好大兒。
尤其這個時代,鄉黨,往往是和宗族掛鉤的。
同鄉,往往都是同族。
在如今漢室的鄉、村一級單位,有相當一部分,甚至直接就是以當地宗族的姓氏命名。
如李家溝,何家寨,張家坳——到了地方放眼望去,愣是看不到外姓人兒!
所以,與其說底層民衆參軍入伍後,更信任同一籍貫的鄉黨,倒不如說,是相信這些和自己一同生活,甚至沾點親、帶點故的遠方親戚不會害自己。
真要害了,那就要承受家鄉千夫所指,以及整個宗族戳脊梁骨。
在後世新時代,很少還有怕被‘戳脊梁骨’的人了。
但在如今漢室,對絕大多數底層民衆而言,被戳脊梁骨,很可能是比被凌遲還要痛苦的刑罰!
畢竟凌遲是肉體刑法,而戳脊梁骨,卻是精神懲罰。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正是因爲軍隊中‘鄉黨抱團’的情況,對當今漢室有利有弊,且利弊基本對半,劉榮原先纔不急着改變這一現狀。
畢竟當今漢室,將領對軍隊的過高掌控力度,還沒有出現‘讓軍隊脫離朝堂中央控制’的隱患。
更多的,是將軍們如指臂使,在戰場上表現更出色;
指揮更流暢,而不是擁兵自重,亦或聽調不聽宣之類。
直到有一天,劉榮親身經歷、親眼見證了某位將軍,對某隻軍隊的掌控,開始出現‘脫離官方掌控’的徵兆,劉榮才改變了主意。
沒錯;
不是別人,以及別的軍隊。
正是太宗皇帝年間,爲中尉周亞夫所節制的細柳營。
劉榮永遠都忘不了當年,太宗皇帝擺駕細柳營,卻在營門外被攔截的那一幕。
——周亞夫將令:任何人出入細柳大營,皆不可乘車!
從當年,太宗皇帝最終不得不下車,步行入細柳大營營門,也不難得知:便是天子,也同樣不例外。
當年,太宗皇帝並沒有因此而動怒。
恰恰相反——這近乎恥辱性的一幕,反被太宗皇帝當成了細柳營‘令行禁止,軍規森嚴’的佐證。
但劉榮沒那麼大度。
準確的說,對軍隊,劉榮沒那麼‘缺心眼兒’。
槍桿子的重要性,是絕對不容置疑的。
槍桿子的歸屬權,是絕對不容商討的。
看門的狗養不熟,那就只能放鍋裡煮熟。
而軍隊的‘反噬’能力,可比看門的狗,要來的強烈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