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舟跟着李暉到了花園裡閒逛,夏季池塘裡荷葉接天連碧,微風拂過清香陣陣,李暉煩躁的心情舒緩了不少。
吳舟打量他應該消氣了,小心翼翼道:“大家,奴七歲那年就跟着師傅一起伺候你,如今師傅年邁,奴接過他的手做了大監,那些閣老大臣對奴這個閹人恭恭敬敬,其實還不是看在大家的面上,奴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李暉瞥了他一眼,冷聲哼道:“想說什麼就直說吧!別弄那些彎彎繞繞,我聽着煩!”
吳舟噎了一下,只得直接發問:“大家爲何執意要立六郎君爲太子呢?”
“其實你也知道,雖然你喜歡六郎君,可這件事實施起來困難重重……”
有這會兒工夫,還不如就從燕王和許王之間選一個……
李暉臉上已經沒有了方纔的怒氣衝衝,他深深嘆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道這事牽連甚廣,但我只要看見六郎,就堅定的覺得他就是最適合最太子的人……”
吳舟想了想,問他:“大家究竟是喜歡六皇子的才華、還是他這個人呢?”
“都有……”面對從小服侍自己的人,李暉沒有一絲隱瞞。
“六郎從小就乖巧可愛,先時我根本就沒往那方面想過,但隨着他年歲越大,無論人品還是行事,都稱得上是萬中挑一……”
想起記憶中的往事,李暉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來。
“他從小就勤儉樸素,屋裡的裝飾也是最尋常的,但兄弟姊妹們要什麼他會都大方的讓出去,對長輩恭敬、對宮人仁愛……”
“你記不記得他十歲那年就哀嘆民生多艱,還跟我說要走遍大周,要讓所有的百姓吃飽飯穿暖衣。”
吳舟當然記得,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隱隱發現大家對六皇子的態度很不一樣了。
李暉接着回憶道:“人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現在細想,六郎長這麼大從未讓人操半點心,要做什麼他心裡都有桿秤,作爲父親我自然是欣慰,可更多的是虧欠……”
“若他只有一腔仁慈之心也就罷了,偏偏他有心計、有手段,雖還未進入朝堂觀政,可假以時日,他一定會做的比我還好。”
吳舟良久的沉默不語,大家給的這番評價太高了,他眼前彷彿出現了六皇子那張總是掛着和善笑容的臉。
只要跟他說過話的人他都能記住,第二次就能直接問‘令堂的腿疾好些了沒有’、‘近來天冷多添件衣裳’等話,大明宮的人就沒有不喜歡他的。
他的仁善非但不會讓人態度輕視,而是從心底裡敬他、愛他,也仰望他。
若他做太子,定是天下人之幸……
不知不覺中,吳舟的心已經倒在了六郎那邊,他猶豫的道:“大家,反對的人只會多不會少,還有皇后和夫人那邊,她們又是什麼態度呢?”
吳舟覺得不樂觀。
但李暉搖搖頭道:“皇后早就說了,我做的決定她都支持,不過因爲這事爭議太大,我還沒跟她提起。”
“至於十七娘……都是她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如就先不告訴她,也免得她爲難。”
這是當然,吳舟暗忖:韓夫人一片慈母心,的確這事她夾在中間最難受……
一邊是大兒子,一邊是小兒子,誰當太子另一個都會處在尷尬的境地,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吧……
吳舟提出一個建議:“大家,若你真下定了決心,要不就讓韓夫人避開吧……”
李暉沉吟片刻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他想了想,道:“我記得翠微宮還住着三位太宗皇帝的婕妤,眼看着將要入盛夏,不如就讓她替皇后去翠微宮看看,也正好遠離長安城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波……”
“這個理由挑不出什麼問題,那何時安排呢?”吳舟問道。
李暉站累了,盤踞在榻上,示意宮人上茶來,又對吳舟暗示道:“別急,眼下這關過了再說……”
話才落地,一個小內侍匆匆而來,作了一揖恭聲道:“大家,鄭閣老、沈閣老、楊閣老、高舍人求見……”
李暉對吳舟做了個‘看,麻煩來了’的眼神。
“傳!”他輕拂了下袖子,斂容肅目,做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等候來人……
那日君臣之間進行了長達兩個時辰的脣槍舌戰,也不知是因爲李暉言辭懇切還是態度堅決,反正鄭良澤四人是垂頭喪氣的離開的。
但這並不表示他們認輸了,相反,他們出了宮就聚在一起商議該怎麼說服李暉,而李暉也在宣微殿向皇后坦白了一切。
其實皇后心中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見她沒有表現出意外之色。
李暉有些好奇,皇后只抿脣笑道:“與阿郎同牀共枕二十幾年,若連你的心思我都猜不到,那也是白活一場了……”
“那你同意嗎?”李暉又是感動又是歉然。
這事他沒有跟皇后商量,並不是怕她不同意,而是擔心事情提前泄露。
皇后溫柔的看着他,“怎麼不同意呢?阿郎覺得六郎合適那他肯定就合適,就算他年紀還小,阿郎手把手教就是了,相信他也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李暉聞言緊緊的擁住妻子,沉默了片刻才道:“等立了太子,咱們就從宗室裡挑一個你喜歡的孩子過繼給大郎,讓他和陰氏也有香火延續,好不好?”
皇后輕輕依偎在丈夫肩上,低聲道:“這事得往後排一排,先立了太子再說吧,況且要找一個嗣子也不是那麼容易……”
“若那孩子小時候看着不錯,長大了不成器,那豈不是玷污了我兒的名聲麼!”
李暉滿心柔情,哪有不同意的,他點點頭,道:“那就依你之言……”
皇后又叮囑道:“既然你已經這麼決定了,二郎三郎那邊還是要好好安撫一下,別鬧得父子兄弟反目成仇……”
“尋常人家十兩銀子都爭得面紅耳赤,何況這江山社稷,到時候弄得不好收場,你臉上也難堪……”
“知道了~”李暉點頭,“你放心吧,我會處理好的。”
……
曹芳蕤從田莊回到王府後,就靜靜的站在正房門前的臺階上。
下午的陽光灼人,寬闊的院子裡種了不少花木,即使這樣也抵擋不住令人窒息的燥熱。
她在這裡住了三年,第一次踏進這裡她心中充滿了忐忑和激動。
然後她告訴自己,這裡就是她的家了,偌大的燕王府,若有一個地方全完屬於她,那就是這裡。
可現在……她不確定了……
“娘子……”宋嬤嬤的聲音在身邊傳來,曹芳蕤側頭看去,用眼神詢問何事。
宋嬤嬤微微屈膝一福,道:“按娘子的吩咐,已經跟咱們院子裡的人交代清楚了,可以開始了。”
“嗯。”曹芳蕤面上一派平靜,她點點頭示意,然後就見宋嬤嬤親自關緊了大門。
正院所有侍女、婆子都挽起袖子,人手一把鐵鍬,頂着烈日在院子裡翻土掘地。
若不是她們的表情太過凝重,沒有一聲吆喝,任何人看見這一幕都以爲在挖金。
玲兒端了把交杌來,又奉上冰涼的甜瓜汁,曹芳蕤優雅的坐下,端着手一動不動,看着院子裡乾的熱火朝天。
主僕倆就這麼保持着安靜的氣氛,直到太陽落山,一個婆子在東南邊的院牆腳下挖出了一個油紙包裹着的東西。
“找到了,娘子快看!”
宋嬤嬤緊緊繃着臉捧着東西到曹芳蕤跟前,遞給她看。
油紙共有兩層,裡面還有一層精緻昂貴的波紋紙包裹着一團烏漆墨黑的像樹根一樣的東西。
濃濃的藥味傳來,曹芳蕤捏着帕子掩住口鼻,隨意的揮了揮手,道:“去外面找個醫者認一認。”
然後她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灰頭土臉的衆人,冷聲道:“每人賞一顆銀錁子,這件事就當作沒有發生過,也不準跟任何人提起,若誰敢違揹我的話,就別怪我無情!”
說罷她就轉身進了屋,宋嬤嬤知道她心情不好,便揚起笑臉安撫衆人道:“今天都辛苦大家了,玲兒去打水來讓大夥兒洗把臉,關上這個門,咱們都是服侍娘子的,打開這個門,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們心裡有數,不用我提醒了吧~”
一羣侍女婆子哪有不明白的,個個都忙不迭的點頭。
“嬤嬤放心,我們一個字都不會外傳的!”
“那就好!”宋嬤嬤笑着點了點頭,衝玲兒使了個眼色,也進屋去了。
曹芳蕤面若冰霜倚在憑几上,見宋嬤嬤進來了,嗤笑一聲,無不諷刺道:“枉我整天管這管那,結果連自家都沒有管好,居然讓那個賤婦把手伸到我院子裡來了!”
“若不是姚先生提醒,到時候恐怕我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能讓曹芳蕤這麼個溫柔賢淑的人第一次罵出‘賤婦’兩個字,看來是氣得不輕。
不過也難怪,宋嬤嬤心道,之前他們怎麼查都查不出毒死沉香的草烏是如何進府又藏在何處的。
按娘子的猜想,顧氏挑唆沉香服毒是爲了陷害娘子。
可如今沉香死了已有一個多月了,府裡除了有些關於娘子的閒言碎語,卻沒有任何證據指向是她給沉香下毒。
這不免讓人覺得疑惑,也很不好受,就好像身處在一片黑暗中,不管如何防備,敵人的襲擊都是無法預料的。
因此娘子猜測顧氏還有後招,她定是覺得毒死沉香還不夠扳倒娘子。
所以下一個目標,可能就是她自己,同樣的手法、同樣的伎倆,讓大王對娘子徹底失望。
所以她好不容易買通周婆子弄來的草烏還會派上用場。
周小郎已經找到了,當着大王的面他把周婆子和顧氏的交易交代了個乾乾淨淨,草烏是周婆子埋在花園裡最像猴子的那塊太湖石底下,顧氏再悄悄的去拿。
最後她找個由頭順理成章的把周婆子一家趕出府,這件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覺,曹芳蕤聽了都只有服氣的份。
徽州的一百畝地,對周婆子一家來說,的確是個天大的誘惑,能讓他們鋌而走險。
只是不知道他們兩口子落得如此下場,有沒有提前預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