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暉回屋洗了臉,修剪了鬍鬚,換了身藏青色圓領袍,頭戴一頂僕頭,坐車去了昭德殿。
天子身邊跟着數十個內侍宮娥、左僕射沈知禮、還有幾個翰林院的學士和起居舍人。
屋內點起了碳盆,暖乎乎的,天子正盤坐在繩牀上和沈知禮下棋,其餘臣子跪坐在下觀望棋局,每人身前一張小矮几,上面擺着茶碗和糕點。
自從皇太后病重到薨逝過後,宮裡就沒有了琴瑟笙簫之響,處理完政事後,天子就喜歡召見親近的臣子一起消磨時間,甚至有時候都會留人在宮裡用晚膳。
許是很久沒有去騎馬挽弓,天子看起來少了些英武豪氣,更像是一位平常人家的長輩。
李暉脫鞋進殿,走近提袍磕了個頭向父親問安:“拜見父親!”
天子揮手示意他起身,待下面一番君臣見禮後,溫聲道:“正好你來,關於太子妃的喪儀和棺槨停放,禮部已經出了章程,你看看還有什麼問題…”
與天子對坐的沈知禮讓出位子,李暉點頭知意側身坐下。
底下跪坐着的禮部侍郎對李暉道:“稟殿下,太子妃乃儲妃,又是殿下的原配嫡妻,按理是要跟殿下合葬的!”
“如今殿下的陵寢尚未修建,因此棺槨停放可按照康皇后之例,暫時停放在殯宮,等日後殿下的陵寢修建完成,再移入地宮。”
李暉生母費皇后因天子登基僅一年就薨逝了,那時天子的陵寢纔剛剛選址還未動土,一直到現在都還未修建完成,所以費氏的棺槨是暫時安放在咸陽的殯宮內。
禮部這個安排也是合情合理,李暉並無二話,他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情:“一切按章程走就可以了,兒來有件事想要稟告父親…”
天子飲了口茶道:“什麼事,你說吧!”
李暉垂首看着紫檀木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道:“七月阿婆薨逝,如今韋氏也薨了,大娘年幼,身邊不能沒有長輩照拂,兒子已將她送到了康寧伯夫人身邊,也免得夫人遲遲不能釋哀…”
“兒子日夜不安,常常想起幼年在阿婆膝下玩耍的時候,我在院子裡和伴讀蹴鞠,阿婆親自餵我喝酸梅汁,還拿了帕子給我擦汗,那些場景彷彿就在眼前…”
像是想起祖母的音容笑貌,李暉紅了眼眶哽咽起來。
“我長大娶妻生子,阿婆卻漸漸衰老,身子也佝僂下去,她從前還跟我比賽登山,後來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兒子每每思及此處都萬分難受…”
話至此時,不光是李暉落下淚來,天子也紅了眼眶,“母親總是那麼慈祥…我還沒有孝敬夠她老人家,她卻去了…”
“諸卿尚能奉養父母,我卻是雙親俱逝,就算是皇帝也是不能止住悲痛的…”
衆臣聞言無不拭淚,紛紛起身勸慰:“陛下請保重貴體,太后生病,陛下每晚夜臥塌下,親嘗湯藥,噓寒問暖,陛下爲人子實在是天下表率,太后就算是去了也是極欣慰的…”
李暉舉袖拭淚跪下請罪:“都是兒子的錯,引得父親傷心,請父親務必保重,否則兒子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天子伸手拉起李暉,哽咽道:“你我父子二人,都是傷心人,快坐下…”
李暉坐下繼續道:“兒子與韋氏結髮至今已有六載,不管是爲人婦還是爲人媳,不敢說她是萬里挑一的,也當得起賢淑嘉靜。”
“阿孃去了我還有阿婆,阿婆去了我還有韋氏,如今韋氏去了,除了父親和皇后殿下,兒子和大娘在東宮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了…”
衆臣垂首靜默,天子哭過後露出疲態,倚在憑几上看着背挺得筆直的兒子,眼裡露出一絲異樣,李暉擡頭平視父親。
眼裡聚起堅定:“父親是天子,萬民主宰,爲阿翁阿婆守孝都是以日代月,兒子也明白父親的難處,兒子雖是儲君,但也不能忘了做孫子的孝道和做丈夫的責任!”
彷彿做了什麼重要決定,李暉神色越發嚴肅,筆直跪在天子跟前。
“兒子請求父親,准許兒子爲阿婆齊衰一年,再爲韋氏齊衰一年,如今還有二十個月,兒子想暫時放下政事專心守孝,請父親准許兒子的請求!”
如同晴天霹靂,座下的衆臣紛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儲君居喪不同於旁人,作爲未來的天子,放下政事而兩耳不聞窗外事守孝,就是古時候也沒有這樣的例子!
只需要居喪期間衣食住行符合規矩即可,太子又何必要撂開手呢!
要知道其他親王都只是守孝一年,誰不知道東宮和齊王已是矛盾重重,真不知道太子殿下這又是下的一步什麼棋…衆人悄悄的交換眼神,離天子最近的沈知禮卻眼觀鼻鼻觀心,雙手交握捧在胸前,似乎並未聽見李暉的一番話。
而榻上的天子卻緩緩地直起腰,一張輪廓深邃,如年長版李暉的臉也滿是驚訝。
父子兩長得很像,唯一不相似的地方就是眼睛。
李暉眼中含淚,依然堅定的看着父親,天子一雙眼眼尾已有皺紋,那雙輕易便能看穿人心的銳利眼睛也審視着兒子。
“你是皇太子,是父親的左膀右臂,況且我已年老,近日又添嗽疾,你怎麼能不替我分擔分擔呢?”
“爲韋氏齊衰也是應當的,只是你是太子,許多事還要你去辦才行,快休提這話了…”天子搖頭道。
李暉膝行至天子身邊誠懇解釋道:“父親請聽我言,並非是兒子多事,阿翁崩逝,父親也傷心的哭昏過去,要不是父親是天子,只怕你也要麻衣草鞋守足孝…”
“兒子小時候發痘,正巧三弟出生,是阿婆把我抱到身邊親自照顧,阿婆生病,兒子像割了心一般疼,總覺得只要阿婆還在,兒子就算做了父親,也能在她老人家面前做小時候的阿溼婆…”
皇太后喜好唸佛,李暉小時候就像一匹小馬駒一樣活潑調皮,太后索性給他取了個‘阿溼婆’的暱稱,是梵語裡馬的意思…想起母親生前對李暉的寵愛,再看着眼前的兒子紅腫的雙眼,天子不免想起自己的戚容,一時間竟不知拿什麼拒絕這個想要爲祖母和妻子守孝的兒子…一時間殿內安靜的只有呼吸聲,天子凝目看着李暉好一會兒,長嘆口氣才道:“你執意如此,也是全了自己的一份心意,我也不能阻擋,只是好歹逢年過節,你也帶着大娘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
李暉一陣哽咽:“兒子不孝,請父親原諒…”
天子微擡手示意李暉起身,溫聲道:“快些起來,地上涼,今兒先不忙回去,你阿婆留了好些字畫器皿,還沒有做安排,讓他們都擡上來咱們一起看看…”
太后薨逝之前就準備好了身後事,除去心愛的物品隨葬,其餘還留了一些衣服首飾等物給兒女孫輩親眷等人留作紀念。
另外還有日常慣用的物品,長壽殿的宮人都整理好了等着天子過問。
天子跟李暉對着皇太后留下的東西挨個拿着評論,王大福不時湊上一句,倒是減輕了幾分低落的氣氛。
天子指着一對金鑲玉的翡翠鐲子感慨道:“這是母親及笄時昌平郡君送的賀禮,母親歷來很是珍重,我七歲那年不小心打碎了一隻,捧着碎鐲子不知道怎麼辦纔好,母親知道了只是輕輕拍了我一下,讓金銀處的人修好了…”
“她過生辰的時候帶上,沒想到另一隻又讓你六叔給撞碎了,母親一人賞了一指頭,又讓人修好了,雖然都碎了,不過每年生辰她都會帶着這對金鑲玉的手鐲,後來就算我和你伯父六叔送了許多翡翠,她也從來都沒褪下過…”
李暉溫聲道:“想是玉鐲是曾外祖母送的,就是碎了阿婆也捨不得丟棄,再者,一對手鐲一隻讓父親打碎了,一隻讓六叔打碎了,估計阿婆心裡也覺得巧得很呢!”
天子點頭表示認同,接着拿起一隻描金雞青瓷碗道:“你六叔剛會說話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哭着鬧着不讓你伯父用別的碗吃飯,只許用這個碗,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是坐在阿兄旁邊就可以看見這隻公雞!”
“你阿翁讓人捉了一隻五彩斑斕的錦雞養在院子裡,你六叔整天就追着雞跑,掉了的雞毛也喜歡的不得了,撿起來插在衣服上,母親說他是羽衣童子,他以爲在誇他,第二天滿身插得都是雞毛,把我們笑的差點背過氣去!”
李暉莞爾,想不到一向笑眯眯最是隨和的六叔還有這樣的糗事。
想起往事,天子忍不住笑起來,皇太后共育有三子一女,又跟太宗皇帝相敬如賓,天子跟同胞的兄長悼敏太子、長姐襄儀長公主、六弟豫王關係很是親密,所以見着皇太后的遺物滿是美好的記憶。
天子的兄長悼敏太子,在二十二歲那年突發疾病薨了,膝下獨子也受了驚嚇病病弱弱的,才由太宗第四子,也是嫡出的天子入主了東宮。
天子越發興起,說的口沫橫飛,這是什麼,那個做什麼了,李暉在一旁附和,父子兩之間的氣氛好的像是之前的尷尬從未發生過。
到了晚膳時間,仍是意猶未盡,天子留了李暉在神龍殿一起用飯,飯食很簡單,每張食案上只有五個素菜。
天子看見案上一碗菘菜湯,指了湯對王大福道:“把這道湯給蜃子送去,天冷,讓她多吃點飯!”
王大福低頭應是,眼裡有些意外,冬天蔬菜難得,雖然宮裡不缺,可今日陛下卻破天荒賜湯給一個一年也見不到幾面的孫女。
也許是太子今日的一番話沒有白費,陛下到底還是對東宮心軟了…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