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陸北顧、程顥、程頤三人備考極爲用心,而宋堂是亦傾力相助。
他不僅提供了歷年省試真題,更以其豐富經驗,針對三人錯漏處進行糾正。
而程顥、程頤本就根基深厚,這三日針對性地提升墨義,彌補了應試技巧上的細微疏漏,愈發顯得沉穩自信。
陸北顧也展現出驚人的效率,他像一塊乾涸的海綿,快速地吸收着國子監沉澱百年的積蘊,尤其是那些記載着冷僻墨義註疏的書籍,有很多都是外面根本就見不到的。
所以,陸北顧的實力,尤其是墨義方面的實力,也呈現出了突破的趨勢。
比試之日。
往常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國子監,今日門前的東大街竟罕見地停了好長一排的馬車、騾車。
除了爲數不多的監生,門口等着的,還有不少聞訊趕來的京中儒士,以及不少太學學子,但這些人都被國子監的吏員給攔在了外面不準進。
只有陸北顧三人,被放了進去。
顯然,胡瑗與楊安國這場經筵上的爭端,經過三日的發酵,早已成爲開封文壇的一樁大新聞。
而這種場景,也完全出乎了程顥等人的預料。
一直在埋頭苦學的他們,並不知道事情會鬧得這麼大。
不過想想也能理解,翰林侍講學士判國子監楊安國與天章閣侍講管勾太學胡瑗打擂臺,賭的更是國子監這僅存的體面,怎能不引人矚目呢?
進行比試的堂內。
楊安國一襲紫袍,頭戴直角襆頭,早早便端坐在主位一側,腰桿挺得筆直,竭力維持着天子近臣的威儀。
然而,他那緊抿的嘴脣卻泄露了內心的焦灼情緒。
他目光不時掃向堂下入口,當看到陸北顧三人進來時,緊繃的臉色才稍稍舒緩,眼中浮現出希望。
而陸北顧三人也是進來才發現,堂中竟然還有一位他們認識的人在。
非是旁人,正是歐陽修。
“歐陽公。”
三人齊齊行禮。
這下輪到楊安國有些驚訝了,扭頭問道:“永叔認識這三位年輕才俊?”
“當然,老夫今日便是爲他們而來,若是應戰的是你那些國子監監生,老夫還不來了呢。”
楊安國臉上的喜色微微一滯,隨即化作一絲尷尬.他昨天邀請歐陽修來觀戰,以爲歐陽修答應完全是看在他面子上呢。
而歐陽修此時遞過來了一個眼神,落在最後面的陸北顧會意,把門順手給關了。
“長話短說。”
隨後,歐陽修把他們叫到近前,沉聲說道。
“你們也都知道,老夫一直提倡古文體,反對太學體,畢竟這太學體本是石徂徠當年爲矯西昆浮靡而生的利器,初衷是振聾發聵,衛道護統。可傳到如今,卻被劉幾之流奉爲圭臬,變本加厲,成了堆砌生僻、語意晦澀、譁衆取寵的敲門磚.此風若長,非但文壇凋敝,士林習氣亦將虛誕浮誇,遺禍無窮!”
歐陽修是真的痛心疾首。
他在各種場合一直反覆強調這件事情,所以他的這種態度,其實一直都遭到太學或明或暗的敵視,只不過礙於其文壇盟主的身份不好公然發難罷了。
但歐陽修反對太學體,這可是斷人入仕之路的事情說實話,性質不比斷人財路來的少招人恨,因此太學也一直都在尋找反擊的機會。 歐陽修繼續說道:“而太學諸生,尤其是那些以‘太學體’自矜、視其爲晉身之階的佼佼者,豈能甘心坐視其根基動搖?他們需要證明其奉行的文風不僅無錯,反而是學問精深、才氣橫溢的象徵,證明是他們代表了文壇的正統和未來。”
“所以,太學才選中了國子監?”
楊安國若有所悟,他與胡瑗這麼多年一直都有齟齬,所以這次的事情,他也沒往其他方面想。
“正是如此。”歐陽修乾脆挑明說道,“國子監在昔日太學未興時,也曾是天下英才匯聚之地,如今雖式微,但畢竟掛着國朝最高學府的名頭。擊敗國子監,豈非最能彰顯他們太學體的正確?更能向朝廷、向天下士子證明國子監已無人矣,唯有太學,纔是文脈所繫。”
一席話,如驚雷貫耳,徹底揭開了隱藏在這場比試背後的緣由。
陸北顧瞬間明瞭。
——難怪!
如此一來,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原來這看似普通的學府切磋,竟牽動着未來整個大宋文壇的文風轉向,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文脈之爭!
程顥與程頤對視一眼,隨即涌起一股更強烈的責任感。
原來他們不僅是爲國子監、爲濂溪先生正名,更是直接站在了歐陽公所倡導的“古文正道”的陣線前沿,對抗着“太學體”的反撲!
“國子監是他們選中的‘磨刀石’。”歐陽修看向陸北顧三人,“所幸,這磨刀石足夠硬,今日怕是會反硌了他們的刀鋒。”
“哈哈,永叔此言甚妙!”
楊安國朗聲大笑,方纔的尷尬一掃而空,代之以暢快。
“既然永叔如此看好這三位青年才俊,那我便放心了。”
“別放心太早。”歐陽修微微搖頭。
就在這時,院落裡腳步聲再次響起,幾人停止了交談。
門被引路的吏員敲響後推開,太學衆人來了。
只見門口,一位身着樸素儒衫、鬚髮皆白的老者,在數名衣着統一的士子的簇擁下,緩步走了進來。
這老者,正是如今“宋初三先生”裡唯一還在公開露面的胡瑗,胡安定。
而胡瑗身後緊跟着的一名青年,約莫二十出頭,身材頎長,眉宇間帶着一股掩不住的孤高。
胡瑗向楊安國微微頷首,算是見禮,神情平淡如水,看不出喜怒。
楊安國也只得勉強回禮。
隨後,歐陽修也與胡瑗互相行禮。
雙方各自落座,涇渭分明。
太學一方以劉幾爲首,另有幾位同樣氣宇不凡的學子,顯然都是太學中的佼佼者,陣容鼎盛。
相比之下,國子監這邊僅有陸北顧、程顥、程頤三人,就顯得有些勢單力薄了。
又過了一會兒,今天准許前來圍觀的京中名士、碩儒,也悉數到場了。
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儒擔任主裁,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今日太學與國子監學子切磋論學,旨在砥礪學問,交流心得。比試內容,依約定爲貼經、墨義、時務策三項貼經五十道,墨義五十道,時務策二十道,題目由老夫與幾位翰林院學士、國子監博士、太學博士共同抽取擬定,當場寫就,答題時限皆爲一個時辰,超時即止,當場判出結果方可繼續,諸位可有異議?”
雙方皆道無異議,比試隨後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