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禁中,垂拱殿。
雖然景祐二年正月癸丑建了邇英閣、延羲閣用於經筵,但現在官家畢竟身體不適,入夏以來也就一直都在離寢宮最近的垂拱殿舉行了。
秋日的暖陽透過高大的窗櫺,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投下長長的光影,檀香在鎏金獸爐中靜靜燃燒,氤氳出寧神的淡淡香氣。
翰林侍講學士楊安國身着紫袍,手持一卷《尚書》,正襟危坐於御座下方的小墩上,聲音沉穩、字句清晰地講解着《洪範》篇中“皇極”的要義,引經據典,一絲不苟,卻也不帶絲毫個人見解,如同在誦讀一篇早已爛熟於心的註疏。
御座之上,身着深緋色衣袍的官家趙禎,微微闔着眼。
他面容清癯,臉頰上沒掛多少肉,顴骨因此顯得有些突出,神情中帶着常年被國事和疾病所困擾導致的倦色。
楊安國那四平八穩、毫無波瀾的講解,如同溫吞的白水,雖無害,卻也實在提不起他多少興致。
“.是故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
楊安國的聲音還在殿中迴盪。
“楊卿。”趙禎忽然開口,聲音溫和,“昨日國子監與太學那場比試,結果如何了?怎麼沒聽你提及?”
楊安國心中一喜,就等官家您問呢!
他放下書卷,恭謹地起身,對着御座深深一揖,臉上瞬間堆滿了恰到好處的,帶着幾分激動與感慨的神情:“啓稟官家,臣正要向官家稟報此事!昨日比試,我國子監僥倖勝了!”
“哦?勝了?”
這個結果挺讓人意外的。
趙禎原本有些渙散的目光陡然凝聚,身體微微前傾,顯露出興趣:“太學都派了誰?”
“胡瑗門下風頭最勁的劉幾。”
楊安國語氣中的興奮再也掩飾不住,他不顧禮儀,聲音都拔高了幾分:“那劉幾恃才傲物,目無餘子,其文風更是險怪奇崛,堆砌生僻,實非正道!然我國子監雖式微,天幸仍有真才未絕!”
對於楊安國一有機會就逮住太學說壞話,趙禎早就習慣了,也並未制止。
而楊安國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胸中積壓多年的悶氣一吐而出,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
“比試三場,帖經平手,墨義太學稍勝一籌,然時務策我國子監扳回一城!最後加試史論《仲達論》一題,定鼎乾坤!”
說到此處,他更是眉飛色舞:“那劉幾所作,雖辭藻華麗,典故繁複,然立意仍拘泥於忠奸之辨,格局有限,而我廣文館生陸北顧所作.”
楊安國頓了頓,他從袖中鄭重地取出一份謄抄得工工整整的文稿,雙手高舉過頂。
“臣斗膽,將此《仲達論》原稿謄本,呈獻官家御覽!此文實乃臣生平僅見之奇文!其史識之宏闊,立意之高遠,鍼砭之犀利,直指治國根本,發人深省!非但力壓劉幾,更勝臣等皓首窮經之輩多矣!官家一觀,便知臣絕非虛言!”
這話說的分量很重,顯然,楊安國有信心極了,甚至有信心到拿自己來做墊子去擡這篇文章的作者。
侍立一旁的內侍省右班副都知鄧宣言則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份還帶着墨香的文稿,躬身呈至御案之上。
鄧宣言是趙禎最信任的幾位宦官之一,去年還是內藏庫使、內侍押班,今年剛剛升任內侍省右班副都知,算是禁中僅次於任守忠的大宦官了。
鄧宣言恭謹地把文稿放到御案上,趙禎的目光落在上面,他並未立刻拿起,只是靜靜地看着《仲達論》這三個字。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檀香嫋嫋。片刻,趙禎伸出略顯枯瘦的手,拿起文稿。
他看得不快,目光在字裡行間緩緩移動,神情卻很專注。
趙禎的文化本來就很高,雖然讓他寫作的話,那跟歐陽修、王安石這些大文豪肯定比不了,但是這麼多年看下來,審美水平還是非常頂級的。
楊安國屏住呼吸,緊張地觀察着官家的反應。
他看到官家起初眉頭微蹙,似乎在咀嚼那開篇,隨後手指在幾個字上輕輕敲了一下。
再往下看,趙禎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而最後一段入眼,趙禎的身體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他反覆看了兩遍,才緩緩放下文稿,目光望向殿頂的藻井,沉默良久。
殿內落針可聞,楊安國的心亦是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趙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楊安國。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問道:“此陸北顧,年幾何?何方人氏?”
“回官家。”楊安國連忙躬身應道,“此子乃梓州路瀘州合江縣人,年方十七,此番是赴京應明春禮部省試,於國子監博士周敦頤處求學,前些日子由周敦頤推薦進入的國子監廣文館。”
楊安國這話屬於是真真假假,前面八成都是真的,後面“於周敦頤處求學”這一成沒那麼真,“由周敦頤推薦進入廣文館”這一成就是純假了。
這也是因爲楊安國很瞭解官家,明白自己這番話,就算有些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內容,官家知道了也不會細究的。
“一篇史論,竟能見微知著,將司馬氏篡魏之禍,溯源於掄才制度之弊,更以史爲鑑,警示於今難得。”
趙禎語氣平淡,但“難得”二字,已是他極高的評價。
楊安國心中狂喜,正要再誇讚幾句,卻聽官家話鋒一轉:“楊卿,你爲國子監判監事多年,可知這十餘年來,禮部所取進士,近半數皆出自太學?”
楊安國心中一凜,連忙躬身:“臣、臣略知一二,太學自胡安定主持以來,學風興盛,人才輩出,此乃國家之幸.”
趙禎懶得聽他的違心話,打斷了他,乾脆問道:“是人才輩出,還是‘太學體’一家獨大,幾成定式,以至於考官閱卷,非此等險怪奇崛、堆砌辭藻之文,便難入法眼?長此以往,天下士子競相效仿,唯求新奇偏鋒,而忘經義根本、實務民生,這也是國家之幸?”
官家的字字句句像冰冷的針,刺得楊安國後背瞬間滲出冷汗!
他這才明白,官家對太學體弊端、乃至太學形成的某種“學閥”傾向,洞若觀火!
對於昨日那場比試,今日官家關心的,恐怕遠不止國子監的顏面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楊安國的心頭——官家這是要對明年的禮部省試,甚至是對這籠罩科場十餘年的“太學體”文風動手了!
歐陽修等人力主的“古文體”恐怕真的要迎來轉機,而陸北顧這篇橫空出世的《仲達論》,無疑成了點燃這場變革的火星。
“官家明鑑萬里!”
楊安國不敢再說話了。
趙禎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仲達論》上,手指輕輕點着那句“使制衡之樞常在,公道之門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