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榮耀

記得還小的時候,卡卡洛特曾經和很多少年一樣,對各種流傳在民間的冒險故事癡迷不已。

在故事裡,主角和他身邊的人總是歷經磨難,也總會化險爲夷,一步步走向最溫暖最完美的結局。故事受歡迎的程度往往跟圓滿與否成比例,沒有人願意面對悲劇,哪怕那是完全虛構的。

今天的卡卡洛特已經很老了,歲月的打磨和現實的殘酷早已讓他習慣忘卻那份童真,習慣去經受生命長河中暗礁的觸碰,習慣用自己的方式去寫屬於自己的那個故事。

但就在剛纔,他的故事轟然崩塌了。

直接從心臟處開始的靈魂吞噬,沒有讓撒迦像其他人那樣乾枯成一具皮囊。他只是從內到外石化了,卡卡洛特甚至能聽見那些皮膚由於角質而發出“咔咔”微響。黯淡的死灰色爭先恐後在他的身上腐蝕出大片印痕,直到再也沒有一寸角落殘留生機與活力。

赫馬森抽出手臂的那一刻,撒迦的胸腔立即碎出了碩大的空洞,整個人彷彿被正面打破,卻仍然保持着悽慘形狀不至崩潰的瓷瓶。

他還是扭過頭,望向怔在不遠處的卡卡洛特,頸項由於這個動作發出細密的迸裂聲響。不時有着發暗的皮肉從頸部脫落下來,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快逃。”撒迦無力地說,早已凝固的聲帶並沒能把這句話通過顫動傳出,而是嘴脣的開合動作勉強表達出了含義。

接着,他的眼眸便徹底黯淡了下去。

對於像卡卡洛特這樣幾乎站在力量頂峰的強者來說,哪怕一個人已經走進了冥界的大門,只要他的火種還有着一絲餘熱,都有可能被救活,硬生生地拉回到這世界。

可這一次,他連幻想的力量都完全失去。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撒迦都不存在了,就在他的面前,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隨着最後一點金色焰芒自撒迦胸腔裡流出,融入赫馬森指端,所有火炎形態的神棄者均如同風中的殘燭般消散。菲卓拉貫注的源生力量,讓他們和撒迦之間存在着必然的存亡維繫,現在烈火之魂已消逝,整個燃燒軍團也一併灰飛煙滅。

這頓過於豐盛的饕餮大餐,對赫馬森而言似乎接近了承受的臨界點。他劇烈地喘息着,彎下腰,全身滲出了密密麻麻的烏黑血滴。

一聲淒厲狂野的嘶吼陡然拔起,黑暗波紋與蒼白火焰開始在他的體表滾蕩肆虐,噴發出的強勁罡流匯成了一道巨型龍捲直衝上天,神城的穹頂如紙紮般被撕裂,整座建築物都在這可怕的震盪中搖搖欲墜。

等到一切重歸於平靜,出現在卡卡洛特眼中的赫然已是一頭人形魔龍。火種融合帶來的強大力量徹底催化了赫馬森的體質復甦,他的全身都覆滿了堅硬的鱗片,股後游出長尾,顱頂的堅角像是構造奇特的冠冕,昭示着歸來的正是黑暗君王。

“你真的殺了他,你怎麼能下得了手……”連奪舍轉生這樣兇險無比的法術都已經用出,卡卡洛特再也拿不出任何東西來拼命了。這一刻的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被悲痛奪走,蒼老的臉龐上全是淚水。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他也一樣。”或許是由於索取已夠,赫馬森毫無興趣地從卡卡洛特面前走過。

希爾德大帝一直都在沉默地觀望着,發生的一切顯然是他無力參與和改變的。當魔龍經過身邊時,這位遍體鱗傷的老人卻忽然開口,叫住了對方,“我聽見,你稱呼撒迦爲哥哥?”

“那不關你的事。”赫馬森停下腳步,對他的勇氣有些驚訝。

“對不住,請原諒我的好奇心。”希爾德帶着自嘲的笑容敲了敲前額,“年紀大了,有時候多少會幻聽。這怎麼可能呢?像撒迦那樣的男人,如果跟某個畜生成爲兄弟,可真得算是天大的笑話了。”略頓了頓,對上魔龍燃燒起來的眼神,他咳出口濃痰,吐在地上,“哦,再次抱歉,我似乎打錯了比方。確切地來說,你連條狗都不如。”

“它們至少還懂得分辨,什麼是同伴,什麼纔是食物。”希爾德淡淡地說完,昂然待死。

赫馬森默然良久,擡起手,卻向虛空中劃落利爪,緊接着掠入裂開的黑洞,就此消失不見。希爾德大帝愕然了一會兒,疲憊地擡起視線,望向上階之上。除了已然戰死的國師之外,那裡還孤零零地站着一個比他還要老的老人。

他得替死去的收屍,爲活着的開解。不管生命還有多長,會不會在頃刻之後就被另一場更大更殘酷的風暴奪走,這都是必須要去做的。

因爲他是個男人,不是畜生。

不知從何時起,由蒼穹灑落的浩然光輝,籠罩了整座淒涼殘破的神城,也將另一片正在變成死地的區域,映得通透。

這裡是距離唐卡斯拉百里不到的開闊曠野,兩股雄渾龐然的潛流早已在彼此碰撞消磨中將大地染得血紅。沸騰的殺聲讓氣溫不再寒冷,劇烈交錯的陣線像是一排排暗色浪頭,涌起到退卻的短短瞬間,每個失去站立能力的傷員都被活活踩死,踏死。

摩利亞和巴帝共同抽調的二十個最精銳的軍團,放到哪裡都足以成爲當之無愧的毀滅機器,但可惜,他們的對手卻是數量更多的光明族主力。

神城只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道具,致命的地方不在於甕中有些什麼,而是準備捂住甕口的那隻手。跟隨使團而來的人類軍隊避無可避地遭遇了近百萬戰鬥天使的截擊,個體實力上的巨大差距讓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處在失衡狀態,如果不是人類的陣地配合和戰術意識要遠遠勝過對方,恐怕全軍覆沒的時間不會比老年人喝上一杯茶更久多少。

派去神城方向的斥候還不曾有任何迴音,沒有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最頑強兇悍的防守畢竟算不上是對攻,現在每一個仍保持清醒的人類都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因爲無論能堅持多久,滅亡的結局終將會到來。

對於唯一沒有出兵的邊雲公國,摩利亞和巴帝的最高指揮官或多或少都有着腹誹和猜忌。在這一點上,年輕的裁決之父顯然存在着私心,令人詫異的是其他兩位王者卻並未拒絕同盟。

“殺啊,多殺一個是一個,沒有人還想活着回去罷?那就把你們的鮮血和榮耀,都一起留在這裡!”數千架弩炮連番怒射的呼嘯聲中,有名遍體浴血的軍官直接站上高地,向着四方放聲狂吼。

他所在的對空戰陣是漫天聖光最爲頻繁光顧的區域之一,弩炮強大的遠程物理攻擊已成了針對戰鬥天使最有效的殺戮手段,絕大部分的魔法部隊也都集結到了附近,抵抗來自於高空的密集火力。

再強的弩總有斷折的時候,再利的箭也難免會被射罄。一切的一切都在圍繞着生和死高速旋轉,喪鐘的哀鳴從來沒有停止過節奏,但同時響起的還有那絕境之中的如雷咆哮。

殺,有殺才有死,有死纔有生。

很多士兵在倒下時,看見不是滿眼血色,而是遙遠的家園。

當裁決的馬蹄從人類陣地後方的地平線上捲起滾滾塵煙,幾乎所有的高級將領都怔住了。在他們接到的命令裡,從來就沒有援軍這一說,突兀登場的邊雲人簡直就像一把在最不可能的時候橫空斬來的長刀,自外圍開始就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直插到戰陣中央才緩緩剎住勢頭。

這是一支規模龐大的部隊。除了兇名赫赫的裁決軍團以外,各類編制的邊雲正規軍也有超過五成趕赴此地,在一望無際的鋼鐵洪流末端,甚至能看到許多布衣平民。

“我們是來死的。”阿魯巴翻身下馬,向着迎上前來的幾名將領咧嘴一笑。

數天以前,這位半獸人將軍也曾困惑過,彷徨過。撒迦帶着女眷們不辭而別的行徑,讓議員們迅速凝聚起尖銳的矛頭,軍方人士在面對質問時不是難以作答,就是滿面羞慚之色。

懦夫,阿魯巴第二次聽到同一個議員說出這稱謂時,忍不住一拳打碎了那傢伙的腦袋。他堅信撒迦一定有着自己的理由,任何人都沒有置疑的權力。

但隨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軍隊中也漸漸出現了騷動。士兵們不明白一直以來死心塌地膜拜追隨的對象,爲什麼就這樣半聲不吭地離開了,而且還選在這個風雨欲來的節骨眼上。

阿魯巴感到很頭痛,最終轉爲憤怒,因爲他對此也同樣一無所知。儘管不願面對也不願承認,但他還是悲哀地認識到,或許在撒迦心裡,從來就沒有重視過自己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朋友。

直到愛莉西婭站了出來,說明一切,半獸人才意識到錯得有多厲害——他沒有想到前者會是當年普羅裡迪斯派來撒迦身邊的潛伏者,更震驚於,在三個軍事強國的盟約當中,撒迦居然是以率領燃燒軍團悍然犯險爲代價,來保全裁決和邊雲。

“我沒有做過對撒迦不利的事情,這也是陛下一再強調的。”愛莉西婭在結束陳述後,注視着神情各異的衆多軍官,平靜地說,“在你們決定好如何處置我以前,我必須去唐卡斯拉,去和他們一起戰鬥,或者一起死。”

奔雷、飛龍、蘇薩克騎兵、天才的軍工狂人,以及編入工程部隊的地行一族——裁決的每個組件,無不透徹着積蓄已久的毀滅力。現在這部隆隆的戰車已開動,連同後方那些只求死戰的男兒一起,絞入了巨大的沙場。

蒼穹中的天光,悄然更亮了一些,密集的雲層在季風吹拂下慢慢稀疏消散,露出最澄澈的那片蔚藍。而大地卻開始由暗紅,轉向了更爲猙獰的黑色,來不及被土壤吸收的血液逐漸融匯成無邊無際的湖澤,如猙獰的鏡面冷冷映照着整個世界。

在唐卡斯拉的主峰頂端,帝波爾正若有所思地注視着這場人神之戰,空間和距離對於他來說,早已不再成爲影響視線的因素。

山頂的風很大,很冷,足以將普通人捲到空中再凍成冰塊,卻連他的髮絲都無法帶動。

神城裡的演出已經落幕了,絕大部分角色都如同預想中一樣按部就班,盡忠職守。雖然有着寥寥幾個配角最後脫離了劇本,但從總體上來看,還是相當成功的。死亡是最具美感最令人讚歎的謝幕方式,包括狩獵女神在內,他們都做得不錯。

這一切就像是人類往螞蟻窩裡扔了根點燃的木柴,然後蹲在旁邊,觀賞蟻羣如何面對危機,如何掙扎逃命。

無關計謀,這只是單純地力量體現,主宰者才能擁有的小小樂趣。

所謂的死士,那些已經失去生命和正在失去生命的愚人,在帝波爾看來還不如螻蟻。明知無能爲力卻硬是要往絕境裡闖的做法,根本談不上英勇,只能歸於荒謬可笑。

等光輝之炬燃遍大陸的那一天,應該就再也看不到這般熱鬧的場景了罷?

帝波爾不無惋惜地想着。儘管對必然的孤獨早有準備,但當真正踏上了最高處,發現太多景物都已處在腳下,他還是感到了些許惆悵。

虛空中波紋忽起,一個高大獰然的身影走出,站到了戰神身後。

“現在的你,纔算是真正完整了。”帝波爾沒有回頭,到了這個時候還可以被選中追隨他的,就只有一個人。

“謝謝。”赫馬森淡淡地說。

“沒什麼,任何從決鬥中勝出的英雄都該獲得嘉獎。況且,我做得不多,只是爲你指出了該走的方向。”戰神平和地笑了笑,“我能感覺到,你身體裡面覺醒的一些東西。回想起來,從一開始的疑慮,到正確推斷出你和七夜輪迴之間的關係,還真是費了我不少時間。”

似是被對方的精神觸探激起了反應,赫馬森的魔瞳中瞬間有着千千萬萬個幻景在破滅重生,“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等同於一件法器。”

“不,正確地來說,輪迴是你的一種天賦,一種能力。世間有些凡人誤傳你能夠收容魂魄,召回亡者,恐怕也是出於時光回溯這個道理。”帝波爾糾正着,爲對方殘缺的記憶力皺起了眉,“在深淵時,那個培植體給你帶來了不小的麻煩。而他留下的分身,還是一樣令人厭惡。好在你總算是迴歸到完全形態了,將來我們做任何事情,犯任何最可怕的錯誤,都可以獲得重新來過的機會。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美妙的不敗,永遠的贏家。”

“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樂趣。”黑暗之子的語氣還是完全漠然的。

“你又錯了,生命最大樂趣就在於征服和控制。坎蘭大陸很快就會成爲光明統治下的領域,但這又能代表什麼?千千萬萬個對信仰無比忠誠的行屍走肉,不是我願意去面對的。”帝波爾仰首望天,雙拳不自覺地握緊,“這個空間以外,必然還存在着許多像泰坦族那樣強大高等的生命,他們才配成爲我的奴隸。那些嶄新遼闊的世界,也將一個接一個歸屬於光明王朝!”

“只有在強權統治下,纔可能誕生出最偉大的時代。”帝波爾已完全沉溺在了臆想當中,眼神中的光芒亮得猶如火焰燃燒,“現在,擡起你的頭。告訴我,你都見到了什麼?”

赫馬森沉默地望向那片殺戮中的土地,一名士兵正替代死去的旗手,撐起裁決大旗,卻隨即被激射而來的聖光貫穿了頭顱。

“一羣試圖反抗命運的爬蟲,不是麼?”戰神還是沒有回頭,聲音卻在強勁的山風中針一般刺入赫馬森耳中,“同化的意義是非凡的,如果他們不能接受,那就只有被毀滅。”

遠方,阿魯巴卸下了沉重的鎖甲,赤着傷痕累累的上身揮起馬刀,大張的口中似乎在咆哮着些什麼;戈牙圖滿臉淚水操控着飛龍坐騎,衝向溯夜女族長所在的方位,無數戰鬥天使已將那裡圍成了鐵桶;那些經過改良後的戰爭傀儡,並沒能阻擋住密集的遠襲,在它們的腳邊,愛莉西婭已重傷待死,一頭紅髮猶在風中飛揚。

“渺小的存在,可悲的戰鬥方式……”

空曠的對戰範圍使得邊雲人越來越分散,陣地中央,幾名黑甲步兵拋下了兵刃,再次搶上前去,扶住被戰火燎燃的裁決軍旗。天使陣營似乎也注意到了它對人類士氣的重要影響,大舉展開空中打擊。紛飛的血肉土石散去之後,只見一名白袍法師赫然站在凹地之中,竟是憑着一己之力撐起薄弱的防護屏障,死護身後的戰旗。

“一個連審時度勢都做不到的種族,是註定沒有將來的。”戰神仍在冷漠地評價着,不帶半點感情色彩的旁觀角度,讓他的言語顯得尤爲犀利。

自發前來的平民隊伍也已經投入了戰團,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已經老了,帶着自家的駑馬一路跟隨大軍而來,能夠堅持不掉隊已經算是個奇蹟,參與生死一線的廝殺則更顯得更加吃力。其實這次遠征的部隊沒有攜帶任何糧草補給,運輸車隊中所載的盡是軍械箭矢。在將這些淳樸的民衆大批納入快要爆棚的後勤編制時,幾乎每個書記官都淚流滿面。

他們知道不會有退路,出發前大多和老母妻兒抱頭哭了半宿。有些人由於割捨不下親情而留下了,但更多的卻還是隨軍前來,用這種固執的方式回報恩德。當年大開邊關的希斯坦布爾,給予了他們新生,而現在,沒有人願意眼睜睜地看着那位年輕的救贖者孤身作戰。

信仰已經不再重要了,一些平日最虔誠的光明教民都開始拾起滿地散落的兵器,去儘可能地殺傷被弩炮或魔法射落的戰鬥天使。這無關於什麼偉大的情感高尚的品格,這只是小人物心中永存的那一點點自私,一點點狹隘。他們不能接受自己心目中的親人被屠戮,即使揮刀的那個,是信奉已久的神明。

“撒迦,撒迦!”奔雷大隊的潛行者終於帶回了神城的偵測報告,震天的殺聲中阿魯巴忽然放聲嘶吼,淚水滾滾而下,“你死了麼?我們來救你了,我們來救你了啊!”

很快,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呼喊起這個名字。戰場上的每個邊雲人都紅着眼,像是一條條被逼瘋了的豺狼。平日貼身護衛撒迦的那幾名女法師早就在激烈攻防中法力漸竭,其中一個初聞阿魯巴的吼聲,驟然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叫,合身抱住正在對戰的天使,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直接咬上了對方的咽喉。

“撒迦?嗯,應該是那個分身罷?我對他有點印象。”無比慘烈的景觀使得帝波爾也有些動容,“怎麼樣,他的滋味還好嗎?”

“不好,坦率地說,像塊又黴又硬的黑麪包。”赫馬森答道。

戰神沒料到對方竟有着幽默的一面,不由得怔了怔,隨即大笑,“這個比方可真是有意思極了,黑麪包?如果他現在還能聽得見,不知道會不會也覺得滑稽?”

“他就在這裡,從來也沒有離開過,當然能聽得見。”赫馬森也笑了一笑,脣邊露出的犬齒白得耀眼。

帝波爾全身的肌肉忽然繃緊,笑容凝固在臉上,頃刻之後,他的體內像是燃起了一蓬火焰,就連肌體表層都在向外透着光芒,“原來,那一天居然是你贏了。”

“是我,那個叫克雷斯菲爾的,最後幫了我一點小忙。”

“我以爲剛纔的對話能夠讓一個人明白很多事情,無論是你,還是真正的赫馬森。這個世界並不適合真正的強者,學不會捨棄,永遠拘泥於現狀,你就看不到更遠更美好的風景。比起其他無謂的東西來,永無止境的征途纔是最適合我們的。”帝波爾轉過身,整個人燃成了一團銀色光暈,“這是我對你的邀請,也可以算作請求。你得知道,天底下再也沒有別人,值得讓我這樣做。”

“你說得很有誘惑力,但可惜,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黑暗之子凝視着他,神態平靜,“我曾經認爲自己是爲了戰鬥和殺戮而活的,沒有憐憫也不分對象,只是爲殺而殺,這讓我很充實。可到了後來,我有了可笑的情感,就像哥哥那樣,慢慢在乎起身邊的每一個人。所以,我開始變得軟弱。”

帝波爾肅然傾聽着,不發一言。他理解這種感覺,曾幾何時妻子還活着的時候,鬥志在自己身上也同樣無處可尋,好在鄧波的嫉妒之心間接解決了一切。

“再後來,我喜歡上一個女人,在深淵的時候,我想你見過她。”黑暗之子輕磨着指端狹長的銳爪,彷彿在回味某次切割的快感,“現在,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問題了,軟弱也同樣不是。如果說同化是你們的特長,那吞噬就是我的,哥哥和我又一次成爲了一體,而你,會因此死在這裡。”

“你想要取代我?”帝波爾不敢相信對方的野心竟會如此之大。

“不,我只是想讓你死。這個世界在你的眼裡是個垃圾場,但有些人,對哥哥來說還是很重要的。”黑暗之子沉默了片刻,最後一次望向那片血色地域,“讓他們活下去,他一定會很開心。”

“很遺憾你作出了令人失望的選擇,但有你這樣的兄弟,他確實很幸運。”帝波爾眼中已有了尊敬。

“如果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人,或許我們真的可以成爲征途上的夥伴。”黑暗之子凝視着他,慢慢握起了拳,“我們是同一類型的,可惜,他卻不是。”

唐卡斯拉山脈上驟然升起的巨大光團,甚至讓天空中死氣沉沉的太陽都失去了顏色。戰鬥天使開始退縮鋒線,更多的人類則停下手來,駭然望向他們難以理解的奇異景象。

等到那股裁決高層無不熟悉的黑暗氣息,在光團附近狂涌而起,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便逐漸席捲了整個邊雲陣營,“萬歲,萬歲!”

這是一場無法想象的對決,兩股強橫無匹的力量從峰顛一直激烈碰撞到山腳。可怖的隆隆聲中唐卡斯拉主峰竟如同遇火的冰柱一般崩塌了,斷折的山體陸續砸落在地面上,即使隔開數十里的距離也能感受到劇烈震動。

曠野上的戰事已經完全休止了。比起沉默的光明族,邊雲人則要顯得瘋狂許多,一把把帶血的兵刃全都直指向天,轟然如雷的“萬歲”聲從開始響起後就沒有過半分停歇。

在他們的心裡,世上就只有一位不敗的戰神。

從無數塊巨岩土石的掩埋下騰身破出,帝波爾強自嚥下一口衝到喉頭的熱流,已是怒發如狂。如今的他極少會有這樣情緒動盪的情形,真正的武者歷來都是心神自控方面的大師,強橫如他自然也不例外。

妻子的死曾經對帝波爾是個打擊,但這麼多年以來,他已經學會淡忘痛楚,變得絕情寡慾。在前不久得知亡妻的真正死因時,他甚至沒有任何一點過激的反應,僅僅是在事後隨手布了個棋局,讓狩獵女神充當了其中一枚過河的小卒。

愛與恨,早已由於距離而變得模糊不堪。然而在此時此地,帝波爾卻發現自己還有着一樣東西是永遠無法捨棄的,那就是榮耀。

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遠。正是由於打通了最後的那層領域門戶,他纔會驚覺這個世界是如此狹小,目光所能達到的極處,容納無數個平行空間的寰宇又是如此浩瀚神秘。一如生活在山林中的猛虎陡然發現了更遼闊的草原,他急切想要踏入那片嶄新的,充滿冒險和機遇的領域,卻在腳步還未能邁出之前就被另一頭食肉野獸以爪牙阻截。

他憤怒,不但因爲他纔是王,更是由於敵人的力量超出想象,足以構成威脅。帝波爾從未想到過魔龍最擅長的靈能吞噬,竟然能讓它們強悍到如此地步,難道真的是由於雙生兄弟合而爲一,才奇蹟般地激發出了某種不爲人知的力量?

他並沒有疑惑太久,電射而來的那條身影很快揭曉了答案。

黑暗之子的左臂只剩下了短短半截,胸前不斷有細小的火舌吞吐閃現,帶着血肉掉落在地上。而在之前的短暫對攻中,帝波爾卻還沒能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帝波爾笑了,大笑。強者依靠燃燒生命本源急劇提升戰鬥力的先例不是沒有過,人類士兵在沙場上最常用的“戰神死契”,幾乎與此原理一致。這一類瘋子想要的不是什麼兩敗俱傷,而是兩敗俱死。毫無疑問這種極端的戰術是相當可怕的,但對於他來說,卻未必有效。

黑暗之子的力量確實已經夠強,但憑着自毀就想要一口吞掉自己,還是遠遠不夠——只要能在這一小段時間裡,儘量避免正面交鋒,再旺盛的生命本源也會被燃燒得涓滴不剩。

“你想拖延時間?你怕了?”黑暗之子看出了他的想法,卻只是平淡地問。

“作戰靠的不止是拳頭,還有頭腦。”帝波爾的臉色微沉,這種飽含羞辱的置疑是他無法忍受的。

“那你還談什麼征服,談什麼掌控?你甚至連自己的恐懼也不能正視,還整天作出高高在上的樣子,去輕賤那些人類?他們是怎樣面對死亡的,我想你看得很清楚,又或許,你的胯下根本就沒有那根玩意?”黑暗之子惡毒地逐字逐句往外吐,全然不顧對方逐漸沸騰狂暴起來的眼神,轉身打了個呵欠,“追殺一個嚇破了膽的婊子,還真是讓人覺得無趣呢……”

一聲撕破雲霄的怒吼從帝波爾口中傳出,以他爲中心,耀眼到近乎於銳利的聖光瞬時噴發出百里方圓。攜着這鋪天蓋地的光明,他舉步衝向對手,還未出拳,回肘動作捲起的風暴就已讓山地板塊呻吟翹起,唐卡斯拉主峰的殘體更是支離橫飛。

他只是習慣了高貴地作戰,談笑間令敵人灰飛煙滅的主宰感,任何血腥、粗魯、毫無美感可言的戰鬥都到了應該被摒棄的時刻,因爲他已有這份實力。

可現在,他決定最後一次面對面拳對拳地格殺對手,用噴涌的血液洗刷恥辱。

人是不能勝過神的,惡魔也一樣。

就在形成了一張無形巨口的罡流狂涌而至,即將徹底吞噬黑暗之子時,他同樣擡起右臂,揮拳,魔瞳中的一隻悄然擴張,變得與常人無異,“羅芙讓我問候你,戰神閣下。”

那隻紫眸中透出的人性光輝,剎那間令帝波爾完全震撼。他錯愕地發現,自己從一開始面對的就已是兩個敵人,正如弟弟先前所說的,那兄長或許真的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這是他最後的一點意識,接着,天塌了。

遠眺着那朵直騰到雲霄,並將整個唐卡斯拉山區夷爲平地的蘑菇雲團從成形到消散,每個邊雲人都長時間地愣在原地。地平線上升騰起來的塵煙是如此濃密,以至於遮蔽了大半天空,末日般的景象將光明無情驅逐。

不知從何時起,戰鬥天使開始大批大批地退散,消失在天際盡頭。對於這勝利的預示,人類的反應卻是極其漠然的,甚至聽不到半聲歡呼。無數雙目光的焦點都在那團混沌當中,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有的只是壓抑與沉悶。

彷彿過了一萬年那麼久,終於在一頭飛龍的背上,傳來了裁決士兵難以置信的吶喊聲。過了片刻,人們都已看到那個從塵霧方向孤獨走來的身影,隨即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騷動。

他只是在走着,像個最平凡的遠足者,腳步很慢,似乎已經耗盡了全部的氣力。再一次勉強穿越過虛空距離之後,這名形態猙獰的年輕人站在了殘破的裁決軍旗下。幾名女法師本能地上前,想要爲他療傷,卻相繼停住了腳步,捂住嘴,肩頭劇烈聳動起來。

環視着眼前那些涕淚交流的臉龐,那些直挺挺跪倒在血泊裡的戰士,撒迦笑了笑,兩隻完全不同的眸子裡,分別有着溫和與冷漠。完全破裂的胸腔已經快要容不下生機了,燃燒將盡的生命本源催促着他扶住旗杆,彎下連脊柱都暴露無遺的腰部,拾起了地上的一柄斬馬刀。

擡起手,將這把透着溫暖和熟悉的兵刃拋上高空,再看着它靜靜落下,由自己的肩頭刺入,貫穿身體,將整個人釘在地上。

站着死去,這已是他和他,唯一還能堅持的驕傲。

卷六 輪迴

終章

又到了合歡花開的季節,又是一個陽光如煙的暖春。

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得讓空氣中的血腥完全消逝,人們記憶裡的恐慌絕望再也無跡可尋。

在摩利亞的帝都,歷史上第一位女皇的加冕儀式已近尾聲。無數民衆涌動在帝國廣場上,向皇宮塔樓手握權杖的紅髮女子歡呼膜拜,沸騰的聲浪直達雲霄。

代表巴帝王國前來參加這場盛大儀式的特使,正是希爾德大帝本人。他攜着最鍾愛的妻子莎曼,站在摩利亞新皇半步之後的位置上,臉上帶着由衷笑意。

兩個超級大國之間早已不存在任何盟約,共同經歷過的鐵與火,讓它們永遠也不再需要那些虛僞空泛的模式,來規定些什麼,承諾些什麼。

和所有人一樣,年輕溫婉的女親王也將目光亦凝注在胞姐身上,淺淺的笑靨裡飽含着驕傲與滿足。

她的淚痕卻仍在頰邊。

女皇的神情一直都很冷漠,很鎮定。她似乎是個天生就應該站在這種高度俯視蒼生的人,整個典禮持續到現在,甚至連半分應有的激動都不曾流露。

恭立在周圍的老臣都帶着真正的崇敬之色,就連希爾德大帝的眼神裡也隱現激賞——如果他能有這樣一個女兒,或許那些遠在巴帝的皇子就再也不必爲爭寵而絞盡腦汁了。

這是無比輝煌的時刻,控制着帝國廣場乃至整個巖重城的皇家軍團,早已將任何一種意外發生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可偏偏就在民衆高呼萬歲的當口,一杆獵獵招展的大旗從高空中霍然直落,“奪”的一聲插在了皇宮正門之前,旗杆沒入石板地面近半。

至少有上千名暗黨在同一瞬間從人羣中衝出,卻隨即又定在原地。

因爲他們已經看清了旗面上的那一行字——“裁決恭賀”。

短短的沉寂後,廣場上爆發出的歡呼聲到達了頂點。邊雲目前仍以國喪爲由拒絕任何外交,如此表達友善的方式雖然離奇,但恐怕已是其他國家的君王跪在地上也求不到的。

女皇臉上冷酷的假面,也直到這一刻才被打破。她怔怔地仰起頭,望向深藍色的蒼穹,不知不覺竟是淚流滿面。

那片高遠的流雲之間,有着一點紅影。

夕陽方落時,遠在帝都千里之外,一位老人正趕着馬車馳入摩利亞邊陲小鎮。

鎮上的孩子早已聽到車轅上的鈴鐺響動,雀躍不已地奔出,團團圍在馬車四周。老人大笑着摸出一支魔法卷軸,觸發後頓時噴射出漫天焰火。

孩子們尖叫着,嬉笑着,快樂得像羣唧唧喳喳吵個不休的小鳥。這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到鎮子上的流浪藝人,總是會製造許許多多歡樂,當然,大人們也總是會拿出最好的麥酒,請他喝個痛快。

這是個淳樸而閉塞的地方,老藝人並不擔心會被認出。再過幾年,他這張曾經代表着至高權柄的臉孔,就會像傾頹的光明王朝一樣被人遺忘。

時間能沖淡一切,愛與恨,幸福與傷悲,無不如此。

陽光雖然將盡了,但看着眼前的這些孩子,老人卻還是覺得很溫暖。

早在那破天一戰的結局傳遍大陸之前,他就已經木立於神城外部,親眼見證了光明的覆滅。黑暗之子的最終抉擇,讓老人從心喪欲死中復甦過來,帶着笑容潸然淚下。

他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又會有一個孤獨驕傲的男孩,將會成爲書中的重要角色。

因爲有些偉大的東西,要比生命更久遠長存。

又一支卷軸被展開,無數只光焰凝成的彩蝶躥起,撲簌簌飛開四散。伴隨着一片無邪的笑聲,老人慢慢眯起了雙眼,望向天空。

被夕陽燃成金色的雲海邊緣,有着一點紅影。

在這個季節,圖蘭卡大草原彷彿孕育着無數生命的搖籃,牧人們的歌聲蒼勁喜悅,肥美大地上涌動着羊羣和奔馬。

草原某處,孤零零挨着丘陵搭起的一間油布帳篷裡,有名銀髮女子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並非牧民,卻也放養着一羣羊兒,幾隻大狗。途經此地的遊牧部落往往憐她孤苦,邀她加入,卻每次都被婉拒。

女子很美,白皙頸項間隱約可見的一道橫向疤痕,似乎是逝去歲月留下的悽楚印記。每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她都會站到高處,靜靜佇立整晚,直到蒼白的曙光再次降臨大地。

留下這道切割傷疤的男人,就是在黑暗中與她初遇,並從此相識的。

她正在等他回來。

混沌之園裡發生的一切,雖然短暫,但對於一顆孤獨了太久的心來說,卻足夠滋生出情感的萌芽。

自始至終,她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爲了他,他也沒有對她起過半點疑心,就連剝離火種這樣生死攸關的事情,也完全託付給前者。

無條件的信任一直持續到利爪揮下的那一刻,女子有過迷惘,卻仍舊平靜安寧。

男人下手一如既往地狠辣,她陷入漫長的昏厥,醒來時已身處這片大草原上。

沒有半句離別的話語,沒有一個解釋——她不認爲這是他的行事風格,所以她還在等待,並將會一直等下去。

驟起的風聲劃過半空,沉沉暮色之中,女子那雙清澄的紫眸倒映出了一點紅影。那頭高飛的巨靈似是同樣也望見了她,彎下長頸,衝着地面清鳴了一聲,隨即振翅掠往邊雲腹地。

女子揮了揮手,微笑。

聖胡安的空闊校場上,一個小小的男嬰正在蹣跚學步。他不斷地跌倒,再不斷地爬起,幾名成年人卻只是站在四周,毫無幫手的意思。

血族公主,邊雲當今的半獸人攝政王,裁決軍團的人類女統領,溯夜與地行正式聯姻後共同推舉的油滑族長,甚至包括男嬰的精靈母親,都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早在只會爬行時,男嬰便習慣了這種奇特的看護方式。他有着一雙漂亮的紫色眼眸,他幾乎從不哭泣。

氣流鼓盪,那頭遍體火紅的巨靈收攏雙翼,落下地來。奔雷大隊的魚人隊長從它脊背上跳落,走到那獨臂半獸人身邊說起了什麼,猙獰的血眼卻滿是柔和地望向嬰孩。

男嬰搖搖晃晃地走到巨靈面前,伸出小手,咯咯直笑。隨即,他便被巨靈輕輕叼住,拋上頸背,一人一獸剎那間騰空而起,飛向聖胡安中部。

巨靈是和男嬰的母親一同到達烈火島的,如果不是小生命提前來到這個世上,它或許早已飛回大陸,去尋找那個男人。

到了今天,它已隱約明白,一切都過去了。這個幼小的孩子,是男人唯一留下來的火種延續,他有着那麼相似的強悍氣息,甚至在半個月大時就親手扼殺過一頭試圖襲擊的摩索飛龍。

他不僅是這個國家未來的王者,更早已成爲所有邊雲人的驕傲。

中部地域,歷時一年才鑄造完工的雙子銅像之下,有個金髮青年木立在那裡,對周遭拜祭的民衆視如未見。巨靈飛落,踞在雕像基座上,一雙斜斜吊起的兇睛望定了他。

揪着巨靈耳朵的嬰孩沿頸部翼身一路爬下,張開手臂,抱住了雙子中一人的腳踝。那站在此地已數日不眠不休的金髮青年終於有所反應,默默地擡起了視線。

“爸爸,爸爸……”那牙牙學語的孩子含混叫着,巨靈眸中的厲芒逐漸消散,低下長頸,伸出舌輕舔他的臉蛋。

金髮青年冷峻的面容忽然崩潰。

曾經遭遇過的宮廷鬥爭,無疑讓他比常人的目光更敏銳,早在教廷面臨毀滅性打擊之前,他就已經選擇了離開。雷奧佛列這個名字,他原本一直認爲象徵着不屈與榮耀,但現在才知道和那位老對手比起來,實在是什麼也不算。

“你的父親會回來的,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金髮年輕人開口,語聲沙啞。

嬰孩吮着手指轉過頭來,也不知聽懂沒聽懂,眼角彎彎向他笑了一笑。

“是的,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他這個傢伙,最擅長創造的就是奇蹟。”金髮年輕人微笑着轉身,沒入茫茫暗色不見。

男嬰咿咿呀呀地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在從來不動的父親和叔叔身邊玩耍了半天,直到巨靈再次負起他,飛回家去。

黑夜終究還是降臨了。正如每一天都在發生着的、流逝着的、交替着的,黎明已相隔不遠。

這世界雖然冰冷殘酷,但只要人心中的那簇火芒還在,就一定有溫暖,有希望。

如果可以,或許也會有輪迴。

《寂火》終稿於二零零八年一月二日 何楚

番外篇 禮物

窗外透進的日光已經很昏暗了,映在地板上,就像一灘灘發黑的血。

剛開始的時候,我很討厭這種顏色,但幾年下來,每天都看着、觸摸着、流淌着它們,也就開始慢慢變得習慣。

那些尖耳朵精靈離開了很久,屋子裡只剩下我,和窗戶邊一隻怎麼也飛不出去的斑紋蛾。剛裹完的半身傷口火辣辣地痛,折裂的右臂完全麻木了,一時半會應該做不出任何動作,所以我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接受下一場試煉。

精靈真的能算得上最善良的老師。記得第一次闖到三十關的時候,他們中的一個族人還用魔法幫我治過傷。不過普羅裡迪斯知道這件事情以後,我就再也沒見到過那個姐姐。

這裡的每個人都很怕普羅裡迪斯,我不太明白到底是爲什麼。接下來的日子裡,精靈族沒人願意和我說話,試煉時表現得也毫不留手,可是到了他們在的屋子,我仍然會覺得安心。

真正動了殺機的人,不會是他們那種眼神。

推開窗,看着那隻蛾子自由自在地離開,忽然覺得挺羨慕它。當然了,只是羨慕,而且短暫。在我的習慣裡,任何能夠令人軟弱的東西,都極少從心裡萌生。

普羅裡迪斯說過,想要變得更強,就得拋棄那些無謂的情感。就算刀已經捅進了胸腔,也別覺得恐懼,因爲你得在心臟被刺穿之前,先把敵人的頭砍下來,好讓自己活着。

我不喜歡這個人,但他的話,一般都很對。

天快要黑了,我打定了主意,走到下一幢屋子的門前,停下,閉起雙眼。門那邊的呼吸很沉,很長,聽起來像妖獸,可以確定只有一頭。

血煉之地的關卡一直在變,每天都有很多新人去替換那些屍體,能夠單獨駐守的傢伙,向來強大得可怕。

矮人的頭實在是硬極了,從他們那裡搶來的骨棒就只剩下了短短半截。在打開門的同時,我儘可能俯低了身體,向前擲出了它。

那團撲來的黑影似乎沒想到我會拋棄武器,勢頭頓了一頓。隨後亮起的金黃色火焰把飛來的骨棒徹底炸成了碎屑,其中幾塊濺到我的胸前,裁紙般劃開了皮肉。

“小傢伙,聽說你殺過不少人……”這不是什麼妖獸,而是個人類武者。他比記憶中的父親還要高大,手裡拿着兩把烏刃闊劍,披掛的全鋼鎧甲讓整個人看起來彷彿一座金屬堡壘。

我沒有回答,直接衝了上去。也許他是想表現一下自己有多威風,多煞氣,然後慢慢地宰割我,卻不懂得在戰鬥中沒話找話,是白癡纔會有的行爲。

那武者閉上了嘴巴,冷冷地看着我,動了動手腕。最少達到六階的雄渾炎氣再次從劍身上噴薄出來,直接橫斬我的側腹——被腰斬的人短時間裡很難死去,他應該真的很喜歡虐殺。

炎氣和人體之間的觸撞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比刀片更鋒利的氣勁頓時絞起了大片血肉,我像沒有分量一樣飛出,撞在遠處的牆上,已經摺裂的右臂骨更是碎得扭曲起來。

“咦?”對於我沒有變成想象中的兩截,那人感到了驚詫,邁開長腿走了過來。每次沉重的腳步落下,都帶着整間木屋微微顫抖。

長劍歸鞘的清響如同一個訊號,探出的大手很快扼上我的喉嚨,收緊,將身體一併拎得懸空。武者望着我血肉模糊的側腹,那裡的傷勢雖然嚴重,但和真正的腰斬相比,根本就跟破了點皮沒什麼兩樣。

“你難道是鐵打的?不過這樣也好,活剝的時候,倒可以撐得更久一些。”他擡起另一柄闊劍,嗡嗡顫響的炎氣鋒芒正對着我的雙眉中間,一分分刺下。

我的左手在最後時刻握上了劍身,耀眼的炎氣光芒突然就消散了,泯滅了。像是被捏住七寸的蛇,巨大沉重的闊劍帶着令人牙酸的聲音開始彎曲,直到小半截前刃被我折斷,插進了武者下顎。

骨骼和牙牀的阻力都沒能阻止這致命的一擊,近尺長的斷劍切豆腐般斜向貫穿了頭顱,從腦後刺出。垂死的武者鬆脫手掌,直勾勾地瞪視着落下地面的我,每說一個字,口鼻中的烏黑血液都在大量噴濺,“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他還是那麼多話,如果能用一半的精力去看,去想,可能就不會輸得這樣快了。

闊劍斬來的剎那,長期試煉令我養成的博殺本能,甚至在意念之前自動操縱着身體,向旁邊做出閃避動作。同一時刻,我把左手擡到了腰邊,隱蔽地擋向來襲。

儘管有一部分炎氣凝成的焰尾,仍舊掃中了腰腹,劍身上傳來的大力也毫無懸念地擊飛了我,但在這四分之一個眨眼瞬間裡,我已經成功地把着力點,轉到了手上。

武者最終沒能得到答案,嚥氣後眼睛睜得很大。其實他前面說對了一半,我的身體並不是鐵打的,只有手是。

無論誰,硬接過成千上萬道兵器、魔法、炎氣攻擊以後,都會有一雙同樣值得信任的手掌。

它是我唯一的倚靠。

走出甬道,打開狹窄的酒館暗門,大堂裡的林格好奇地打量着我,“怎麼會拖到這個時候?”

“四十二。”我已經很累了,懶得多說些什麼。要不是因爲體力的關係,剛纔也不可能用那樣麻煩的方式去殺人。

“今天已經到了第四十二間麼?不錯啊!呃,他奶奶的,你小子又帶武器出來作甚麼?”自從開始熟悉,林格的問題總是很多。

“值多少錢?”我擡起從武者腰間抽出的那柄完好闊劍。

“普通的精鐵劍大約五個金幣,你手裡的這把鋼火很好,護手的卸力弧度幾乎完美,應該是紅矮人打造的,最少得值二十個。”林格把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你最近搞什麼鬼?想喝酒在這裡拿就成,沒必要去買。這就回去了?哎,站住……”

今天好像是什麼坎蘭節,大街小巷的人流比平時多出了幾倍,到處都是明亮的燈火和沸騰的笑語。我儘量避開各種各樣的小吃攤位,走在街邊的陰影裡,不想被人看見身上的血跡。

兩年前,普羅裡迪斯開始派馬車接我。他是個謹慎的人,從來都是讓車伕在兩條街以外等着,但我今晚沒打算坐車。

帝都是嚴禁私人收售武器的,想要把這劍賣掉,只能去喀什雅街區。默克爾爺爺帶我到過那兒,一幢幢很大的房子裡有着很濃的香味。醉酒的男人笑起來像打雷,喜歡把錢袋拋得叮噹亂響,被他們叫做“寶貝”的女人都捏着嗓子說話,而且穿得很少。

喀什雅經常能看到傭兵,我已經賣過好多次武器給他們了。雖然默克爾老愛偷我的錢去買酒喝,但這不算什麼,他瞎了,總得有人顧着他。

至於我,攢錢本來就是爲了去邊雲,沒有其他用途。這些年我找過紅很多次,並打算一直找下去,它肯定還活着,就像我夢見的那樣。

走出西郊,再穿過亨頓大道,就到了喀什雅街區。和以往的夜晚一樣,這裡的每家酒館都被擠得快要倒塌。臉上塗着白粉的婦女遊蕩在街面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大房子裡的一切,只有在路過的行人投來目光時,纔會露出做作笑容。

在東區的火鳥酒館旁邊,我看到了傭兵傑克。他正和一個牛那麼壯的女人摟抱着,靠在黑暗的巷子口做些很奇怪的動作。

“有把劍,你要不要?”我上去叫他。

傑克喘着粗氣轉過頭,好不容易看清是我之後咧嘴笑了笑,把手從女人褲襠裡抽出,在對方衣服上擦了擦,“瑪麗心肝兒,去那邊等我。”

那女人罵了句粗話,極不情願地離開了。傑克看了看周圍,站在原地沒動,右頰上的幾條刀疤擰成一團,“小鬼,又帶了什麼破爛來?上次那些到現在還積在我手上,賣也賣不掉,真是操他媽的……”

我解開包在外層的衣服,劍身亮起的寒光讓他立刻停止了抱怨,“這把什麼價?”

“十五個金幣。”我不喜歡討價還價,所以價錢一直都開得很低。

“你瘋了麼?拿走拿走!這麼個破爛,還想當成上等貨來賣,你以爲我是傻瓜?”傑克揮舞着拳頭,彷彿馬上要衝上來揍我一頓。

我看了他一眼,重新包起闊劍,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到他在後面氣急敗壞地叫,“該死的,快回來,再讓我看看!天,十五個金幣,那可是我的全部家當!”

“臭小鬼,整天板着個臉,連大叔也不知道叫一聲,好了不起麼?”從頭到尾把闊劍輕敲了一遍的傑克哭喪着臉,恨恨地瞪了我幾眼,掏空口袋後坐在地上脫去了皮靴。

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把錢藏在靴子裡,我看着他一刀刀挑出縫進鞋幫裡的金幣,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刀刀在剜自己的肉,覺得有意思極了。

“都在這裡了。”傑克望着地上的一小堆金幣,眼神隱約變了變,但很快恢復了原樣,“拿上錢快回家吧,記得以後別再一個人出來賣東西。唉,你父母就算是吃這碗飯的,也總不能老讓孩子和別人打交道,難道就不怕你死在外面麼?”

我收好錢,轉身,走上大街。黑吃黑的勾當早就遇到過了,剛纔傑克在有殺氣的瞬間哪怕是動一下指頭,我都會立即讓他和以前那幾個傢伙一樣,變成一堆碎肉。

他的善心,救了自己的命。

快要出喀什雅街區的時候,不遠處傳來的激烈吵鬧聲吸引了我的注意。轉過頭,只看到一幢大房子門口圍着很多人,無論男的女的都在拼命往裡擠。

“嫖妓不給錢?你這骯髒的老瞎子,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吧?!”人羣中傳出憤怒的喝罵,夾雜着拳腳擊中身體的悶響。

仔細看了看那房子,我嘆了口氣,知道被打的那個多半是默克爾。他第一次帶我來喀什雅,找傭兵賣掉什麼魔晶戒指和一把生鏽的破斧頭以後,就來到這兒玩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天他花了很多錢,也賠了很多錢——有個喝醉的貴族婦人看到坐在房間外面的我,就莫名其妙地撲了上來,結果她斷了兩條腿和一支手臂,隨後還被光着屁股衝出房門的默克爾踩了一腳。

女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但老默克爾更奇怪。每次在外面逃過帳單,就算是一杯酒,他都要跑到我面前炫耀好幾天。有一回我對他說,實在不想付錢的話,就帶上我,把那些店裡的人全殺了就是,結果被老頭打了一個耳光。

默克爾的確是個瞎子,也的確總是髒兮兮的,但我痛恨有人當面這麼叫他。

撥開人羣,滿身酒氣的老默克爾就躺在地上。這趟偉大的逃帳行動讓他的眼眶高高腫起,鼻血一直流到胸前,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剛被最粗長的骨棒迎面砸過。

“他欠你們多少?”盯着仍騎在老頭身上的男人,我問。

“去你媽的!小東西沒事滾遠一點,今天非把這瞎子的卵蛋捏爆不可!”男人舉起了右拳,卻沒能落下去。

他的拳頭已經在我的手裡,變形,碎裂。等到白森森的指骨擠出皮肉,黏連着斷筋滾落在地上,我才鬆脫了這團不成形狀的物體,“多少錢?”

“六個金幣,六個金幣……”那男人痛得滿地打滾,看熱鬧的人逃得一個不剩,包括他的同伴。

我數出金幣,扔在地上,扶起老默克爾。走出半條街不到,他仰天打了個酒嗝,陰陽怪氣地笑了笑,“你來喀什雅幹嘛?長本事了啊!要是每個夠實力的修行者都像你這樣,普通人還活不活了?做錯事被抓到就得認罰,被打成什麼樣是老子活該,用不着你來插上一腳。”

“我不會先去惹別人。”

“放屁!剛纔那人惹了你?要是有半點反抗,我看你會殺了他罷?!”老默克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教你精神力抽汲,就是爲了壓制那個小鬼的靈魂。現在倒好,你簡直比他還要嗜血,再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你們的人性會半點也不剩。”

“人性有什麼用,能幫父親報仇嗎?”我從沒聽說過這種東西。

老默克爾沉默了很久,嘆息着摸了摸我的頭,“算了,現在不說這個。總之要記住,別老把自己當成野獸……你的腳步聲聽起來有點不一樣,是右手斷了麼?”

“嗯,沒什麼的。”有些時候,我真懷疑他是不是能看見。

“讓我瞧瞧,來,不痛不痛……”老默克爾摸到我的右手,只是一冷一熱的交替過程,細密的骨節炸響就開始傳出,沒見到半點回復術的光芒。

默克爾應該是個很厲害的魔法師,可我始終不明白爲什麼他會替人守夜,捱打也從不還手。難道這就是那個‘人性’在起作用?

一路上我們走得很慢,他似乎還沒醒酒,老扶着我的肩膀不放。右手的骨頭已經接起來了,翻開的血口也都合攏如初,就像幾年以來他爲我治過的無數道傷一樣,好得不能再好。

到了離家不遠的地方,老默克爾昏昏沉沉地抽了抽鼻子,忽然精神一振,扮了個鬼臉,“好香啊,是麥芽糖麼?快帶我去!聽清楚,是我買,不準拍馬屁亂付錢。”

我沒覺得好香,倒是有點好笑,“你都這麼老了,還吃糖?”

“少廢話,連人家小妞都說我溫柔又羞澀,心態簡直比少年還純情,你懂個屁!”老頭給了我一記爆慄,然後開始在口袋裡東掏西挖。

賣糖的是一對母女,女孩還很小,很瘦弱,大概只有五、六歲的樣子。時間雖然還不算太晚,但由於地方偏僻的緣故,攤子前面連一個客人都沒有。

見到我們走近,那年輕的婦人趕緊擦了擦手,招呼說:“是要買糖麼?新鮮的麥芽糖,今天剛做好的。”魔晶路燈的光亮投在她的身上,打滿補丁的布衣漿洗得乾乾淨淨,笑容也乾乾淨淨。

“怎麼擺在這兒,生意會不好噯。”默克爾顯然在沒話找話,到現在他還沒能摸出半個子兒來。

“隔壁那條街是要熱鬧很多,但得交稅金。”婦人揀了一小塊裂開的糖片,放在不停拽她衣角的女兒手上,“想賣了錢再去那邊,不怕您笑話,今天還沒開張呢!”

“哦,是這樣啊,給我來一根。”默克爾終於摳出塊銅幣,乾笑着撓了撓後腦勺,“我想買多點,可是錢不夠。”

“一個銅子能買三根。”婦人還是很歡喜,收了錢,將麥芽糖包好遞給他。

默克爾點點頭,扶着我就要走開,那小女孩舔着指頭,看了我們一會,忽然說:“媽媽,我還想吃。你給我三根大的,我長大了去掙錢,還你很多很多銅子,好不好啊?”

“今天是坎蘭節,大陸誕生的日子,每個孩子都該有禮物的。”默克爾抽出一支麥芽糖,塞進我嘴裡,轉回去把紙包放回攤板。

“再買三根,也給她。”我拿出剩下的金幣,全部放到攤子上。

直到走出很遠,我們還能聽見那婦人抽泣的聲音。默克爾按了按我的肩骨,再摸向頸椎,忽然笑了起來,“原來你已經有十一歲,不再是個小孩子了……這就是人性,懂了麼?”

麥芽糖很甜,我才懶得理他。

“哥哥,哥哥!”等在家門前的薇雪兒一見到我就歡呼着跑近,玫琳無奈地站在後面,應該是來催胞妹去睡覺,卻根本沒有辦法。

“怎麼還沒睡?”我問她,同時聽到默克爾發出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怪笑。

“坎蘭節禮物呢?我和姐姐都要哦!”薇雪兒歪着頭看着我,像個小精靈。

“禮物?”除了嘴裡的最後一點麥芽糖,我身上只有衣服。

“薇雪兒,他不會有任何東西給你的。”玫琳在冷笑。

“可是我整天都在等哥哥的禮物啊,很多人送給了姐姐,她都不喜歡。我想,她也在等你的那份呢!”薇雪兒扁起了嘴,似乎隨時會哭出聲。

自從那次救了薇雪兒以後,玫琳對我的態度就好了很多,但現在她又變得冷漠起來,“胡說什麼!我纔不希罕他的禮物!”

“這樣吧……”正當我想問她們,有沒有人需要殺的時候,兩枚冰冷的小物件從後面塞到了我的掌心裡。

“既然早就準備好了,不如快點送給她們吧,吊別人胃口可不是紳士該有的行爲。”老默克爾從沒有這樣一本正經過。

我稀裡糊塗地伸出手,薇雪兒瞪大了眼睛,玫琳掩住了嘴巴,就連我自己,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兩支玫瑰,我認識這種花,普羅裡迪斯的花園裡到處都是。但它們卻完完全全是冰雕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枚花瓣,每一絲莖脈,都透着冷酷的華美,讓人一眼望去就再也沒法移開視線。

這個晚上過得很不一樣:薇雪兒始終笑個不停,玫琳第一次來到我的房間,老默克爾喝光了姐妹倆偷出來的酒,變戲法一樣憑空扔沒了所有的空瓶。

到了凌晨醒來,發現自己又是一個人。天很黑,屋子裡很安靜,就像是墳墓。坎蘭節的禮物,我想我已經得到了,再過一會兒,就得暫時忘記它,重歸到殺戮中去。

想要變得更強,就得拋棄那些無謂的情感,就算刀捅進了胸腔,也別覺得恐懼……

我是撒迦,應該有十一歲了,從三年前開始,我不再哭泣。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五章 遺忘第二十九章 死士(上)第二章 溫蒂尼(中)第十八章 邊雲(中)第七章 皇家軍團第十一章 葬第三十四章 主僕第四十九章 蝶舞第一章 虞美人第十九章 傷第十二章 決斷(中)第二十三章 墮落(上)第二十六章 暗域第三章 夜戰第八章 血旗第三十七章 戰線第十七章 邊雲(上)第五十一章 男兒第三十五章 信仰第十一章 罪贖第十七章 降臨第八章 殘梅第二十四章 幕落第五章 炎巢(中)第四十七章 掌控第二十九章 雷鬼第十六章 縱橫(下)第四十四章 慾望之戰第十三章 聖光第二十四章 偏鋒(上)第八章 殘梅第五十七章 戾芒第二十章 殺戮之始第十八章 運籌(上)第三十二章 魔靈第三十四章 奪舍(下)第二十二章 欲與罪(上)第五章 遺忘第十五章 分界(中)第十二章 取捨第二十六章 遠征(上)第二十五章 墮落(下)第十七章 降臨第三章 靈魂之火第四章 攻守第二十九章 死士(上)第五章 遺忘第十四章 光與暗第十一章 葬第十七章 邊雲(上)第十七章 夥伴第二十七章 呼嘯森林(上)第十一章 葬第二十九章 呼嘯森林(下)第十八章 交易第八章 死亡烈焰第六章 悸動第五十二章 迷魅第十八章 交易第十一章 溫柔第一章 虞美人第二十四章 墮落(中)第五十五章 火器第二十章 弈者第四十八章 再造第三章 血玫瑰第一章 溫蒂尼(上)第十九章 運籌(中)第二十三章 險途第七章 暗流第十章 紛爭第六章 炎巢(下)第十三章 血煞第八章 殘梅第十七章 逆卷第二十六章 偏鋒(下)第二章 重逢之時第四章 炎巢(上)第四章 紅第十二章 潛流第十四章 光與暗第八章 轉折第四十四章 慾望之戰第一章 虞美人第十一章 罪贖第三十六章 攝魂第十七章 夥伴第十八章 運籌(上)第四章 紅第二十四章 怒海第十六章 孤行第九章 別離第十二章 決斷(中)第十四章 縱橫(上)第二十三章 墮落(上)第四章 若曾擁有第二十四章 偏鋒(上)第十一章 葬第二十七章 呼嘯森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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