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還小的時候,卡卡洛特曾經和很多少年一樣,對各種流傳在民間的冒險故事癡迷不已。
在故事裡,主角和他身邊的人總是歷經磨難,也總會化險爲夷,一步步走向最溫暖最完美的結局。故事受歡迎的程度往往跟圓滿與否成比例,沒有人願意面對悲劇,哪怕那是完全虛構的。
今天的卡卡洛特已經很老了,歲月的打磨和現實的殘酷早已讓他習慣忘卻那份童真,習慣去經受生命長河中暗礁的觸碰,習慣用自己的方式去寫屬於自己的那個故事。
但就在剛纔,他的故事轟然崩塌了。
直接從心臟處開始的靈魂吞噬,沒有讓撒迦像其他人那樣乾枯成一具皮囊。他只是從內到外石化了,卡卡洛特甚至能聽見那些皮膚由於角質而發出“咔咔”微響。黯淡的死灰色爭先恐後在他的身上腐蝕出大片印痕,直到再也沒有一寸角落殘留生機與活力。
赫馬森抽出手臂的那一刻,撒迦的胸腔立即碎出了碩大的空洞,整個人彷彿被正面打破,卻仍然保持着悽慘形狀不至崩潰的瓷瓶。
他還是扭過頭,望向怔在不遠處的卡卡洛特,頸項由於這個動作發出細密的迸裂聲響。不時有着發暗的皮肉從頸部脫落下來,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快逃。”撒迦無力地說,早已凝固的聲帶並沒能把這句話通過顫動傳出,而是嘴脣的開合動作勉強表達出了含義。
接着,他的眼眸便徹底黯淡了下去。
對於像卡卡洛特這樣幾乎站在力量頂峰的強者來說,哪怕一個人已經走進了冥界的大門,只要他的火種還有着一絲餘熱,都有可能被救活,硬生生地拉回到這世界。
可這一次,他連幻想的力量都完全失去。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撒迦都不存在了,就在他的面前,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隨着最後一點金色焰芒自撒迦胸腔裡流出,融入赫馬森指端,所有火炎形態的神棄者均如同風中的殘燭般消散。菲卓拉貫注的源生力量,讓他們和撒迦之間存在着必然的存亡維繫,現在烈火之魂已消逝,整個燃燒軍團也一併灰飛煙滅。
這頓過於豐盛的饕餮大餐,對赫馬森而言似乎接近了承受的臨界點。他劇烈地喘息着,彎下腰,全身滲出了密密麻麻的烏黑血滴。
一聲淒厲狂野的嘶吼陡然拔起,黑暗波紋與蒼白火焰開始在他的體表滾蕩肆虐,噴發出的強勁罡流匯成了一道巨型龍捲直衝上天,神城的穹頂如紙紮般被撕裂,整座建築物都在這可怕的震盪中搖搖欲墜。
等到一切重歸於平靜,出現在卡卡洛特眼中的赫然已是一頭人形魔龍。火種融合帶來的強大力量徹底催化了赫馬森的體質復甦,他的全身都覆滿了堅硬的鱗片,股後游出長尾,顱頂的堅角像是構造奇特的冠冕,昭示着歸來的正是黑暗君王。
“你真的殺了他,你怎麼能下得了手……”連奪舍轉生這樣兇險無比的法術都已經用出,卡卡洛特再也拿不出任何東西來拼命了。這一刻的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被悲痛奪走,蒼老的臉龐上全是淚水。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他也一樣。”或許是由於索取已夠,赫馬森毫無興趣地從卡卡洛特面前走過。
希爾德大帝一直都在沉默地觀望着,發生的一切顯然是他無力參與和改變的。當魔龍經過身邊時,這位遍體鱗傷的老人卻忽然開口,叫住了對方,“我聽見,你稱呼撒迦爲哥哥?”
“那不關你的事。”赫馬森停下腳步,對他的勇氣有些驚訝。
“對不住,請原諒我的好奇心。”希爾德帶着自嘲的笑容敲了敲前額,“年紀大了,有時候多少會幻聽。這怎麼可能呢?像撒迦那樣的男人,如果跟某個畜生成爲兄弟,可真得算是天大的笑話了。”略頓了頓,對上魔龍燃燒起來的眼神,他咳出口濃痰,吐在地上,“哦,再次抱歉,我似乎打錯了比方。確切地來說,你連條狗都不如。”
“它們至少還懂得分辨,什麼是同伴,什麼纔是食物。”希爾德淡淡地說完,昂然待死。
赫馬森默然良久,擡起手,卻向虛空中劃落利爪,緊接着掠入裂開的黑洞,就此消失不見。希爾德大帝愕然了一會兒,疲憊地擡起視線,望向上階之上。除了已然戰死的國師之外,那裡還孤零零地站着一個比他還要老的老人。
他得替死去的收屍,爲活着的開解。不管生命還有多長,會不會在頃刻之後就被另一場更大更殘酷的風暴奪走,這都是必須要去做的。
因爲他是個男人,不是畜生。
不知從何時起,由蒼穹灑落的浩然光輝,籠罩了整座淒涼殘破的神城,也將另一片正在變成死地的區域,映得通透。
這裡是距離唐卡斯拉百里不到的開闊曠野,兩股雄渾龐然的潛流早已在彼此碰撞消磨中將大地染得血紅。沸騰的殺聲讓氣溫不再寒冷,劇烈交錯的陣線像是一排排暗色浪頭,涌起到退卻的短短瞬間,每個失去站立能力的傷員都被活活踩死,踏死。
摩利亞和巴帝共同抽調的二十個最精銳的軍團,放到哪裡都足以成爲當之無愧的毀滅機器,但可惜,他們的對手卻是數量更多的光明族主力。
神城只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道具,致命的地方不在於甕中有些什麼,而是準備捂住甕口的那隻手。跟隨使團而來的人類軍隊避無可避地遭遇了近百萬戰鬥天使的截擊,個體實力上的巨大差距讓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處在失衡狀態,如果不是人類的陣地配合和戰術意識要遠遠勝過對方,恐怕全軍覆沒的時間不會比老年人喝上一杯茶更久多少。
派去神城方向的斥候還不曾有任何迴音,沒有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最頑強兇悍的防守畢竟算不上是對攻,現在每一個仍保持清醒的人類都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因爲無論能堅持多久,滅亡的結局終將會到來。
對於唯一沒有出兵的邊雲公國,摩利亞和巴帝的最高指揮官或多或少都有着腹誹和猜忌。在這一點上,年輕的裁決之父顯然存在着私心,令人詫異的是其他兩位王者卻並未拒絕同盟。
“殺啊,多殺一個是一個,沒有人還想活着回去罷?那就把你們的鮮血和榮耀,都一起留在這裡!”數千架弩炮連番怒射的呼嘯聲中,有名遍體浴血的軍官直接站上高地,向着四方放聲狂吼。
他所在的對空戰陣是漫天聖光最爲頻繁光顧的區域之一,弩炮強大的遠程物理攻擊已成了針對戰鬥天使最有效的殺戮手段,絕大部分的魔法部隊也都集結到了附近,抵抗來自於高空的密集火力。
再強的弩總有斷折的時候,再利的箭也難免會被射罄。一切的一切都在圍繞着生和死高速旋轉,喪鐘的哀鳴從來沒有停止過節奏,但同時響起的還有那絕境之中的如雷咆哮。
殺,有殺才有死,有死纔有生。
很多士兵在倒下時,看見不是滿眼血色,而是遙遠的家園。
當裁決的馬蹄從人類陣地後方的地平線上捲起滾滾塵煙,幾乎所有的高級將領都怔住了。在他們接到的命令裡,從來就沒有援軍這一說,突兀登場的邊雲人簡直就像一把在最不可能的時候橫空斬來的長刀,自外圍開始就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直插到戰陣中央才緩緩剎住勢頭。
這是一支規模龐大的部隊。除了兇名赫赫的裁決軍團以外,各類編制的邊雲正規軍也有超過五成趕赴此地,在一望無際的鋼鐵洪流末端,甚至能看到許多布衣平民。
“我們是來死的。”阿魯巴翻身下馬,向着迎上前來的幾名將領咧嘴一笑。
數天以前,這位半獸人將軍也曾困惑過,彷徨過。撒迦帶着女眷們不辭而別的行徑,讓議員們迅速凝聚起尖銳的矛頭,軍方人士在面對質問時不是難以作答,就是滿面羞慚之色。
懦夫,阿魯巴第二次聽到同一個議員說出這稱謂時,忍不住一拳打碎了那傢伙的腦袋。他堅信撒迦一定有着自己的理由,任何人都沒有置疑的權力。
但隨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軍隊中也漸漸出現了騷動。士兵們不明白一直以來死心塌地膜拜追隨的對象,爲什麼就這樣半聲不吭地離開了,而且還選在這個風雨欲來的節骨眼上。
阿魯巴感到很頭痛,最終轉爲憤怒,因爲他對此也同樣一無所知。儘管不願面對也不願承認,但他還是悲哀地認識到,或許在撒迦心裡,從來就沒有重視過自己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朋友。
直到愛莉西婭站了出來,說明一切,半獸人才意識到錯得有多厲害——他沒有想到前者會是當年普羅裡迪斯派來撒迦身邊的潛伏者,更震驚於,在三個軍事強國的盟約當中,撒迦居然是以率領燃燒軍團悍然犯險爲代價,來保全裁決和邊雲。
“我沒有做過對撒迦不利的事情,這也是陛下一再強調的。”愛莉西婭在結束陳述後,注視着神情各異的衆多軍官,平靜地說,“在你們決定好如何處置我以前,我必須去唐卡斯拉,去和他們一起戰鬥,或者一起死。”
奔雷、飛龍、蘇薩克騎兵、天才的軍工狂人,以及編入工程部隊的地行一族——裁決的每個組件,無不透徹着積蓄已久的毀滅力。現在這部隆隆的戰車已開動,連同後方那些只求死戰的男兒一起,絞入了巨大的沙場。
蒼穹中的天光,悄然更亮了一些,密集的雲層在季風吹拂下慢慢稀疏消散,露出最澄澈的那片蔚藍。而大地卻開始由暗紅,轉向了更爲猙獰的黑色,來不及被土壤吸收的血液逐漸融匯成無邊無際的湖澤,如猙獰的鏡面冷冷映照着整個世界。
在唐卡斯拉的主峰頂端,帝波爾正若有所思地注視着這場人神之戰,空間和距離對於他來說,早已不再成爲影響視線的因素。
山頂的風很大,很冷,足以將普通人捲到空中再凍成冰塊,卻連他的髮絲都無法帶動。
神城裡的演出已經落幕了,絕大部分角色都如同預想中一樣按部就班,盡忠職守。雖然有着寥寥幾個配角最後脫離了劇本,但從總體上來看,還是相當成功的。死亡是最具美感最令人讚歎的謝幕方式,包括狩獵女神在內,他們都做得不錯。
這一切就像是人類往螞蟻窩裡扔了根點燃的木柴,然後蹲在旁邊,觀賞蟻羣如何面對危機,如何掙扎逃命。
無關計謀,這只是單純地力量體現,主宰者才能擁有的小小樂趣。
所謂的死士,那些已經失去生命和正在失去生命的愚人,在帝波爾看來還不如螻蟻。明知無能爲力卻硬是要往絕境裡闖的做法,根本談不上英勇,只能歸於荒謬可笑。
等光輝之炬燃遍大陸的那一天,應該就再也看不到這般熱鬧的場景了罷?
帝波爾不無惋惜地想着。儘管對必然的孤獨早有準備,但當真正踏上了最高處,發現太多景物都已處在腳下,他還是感到了些許惆悵。
虛空中波紋忽起,一個高大獰然的身影走出,站到了戰神身後。
“現在的你,纔算是真正完整了。”帝波爾沒有回頭,到了這個時候還可以被選中追隨他的,就只有一個人。
“謝謝。”赫馬森淡淡地說。
“沒什麼,任何從決鬥中勝出的英雄都該獲得嘉獎。況且,我做得不多,只是爲你指出了該走的方向。”戰神平和地笑了笑,“我能感覺到,你身體裡面覺醒的一些東西。回想起來,從一開始的疑慮,到正確推斷出你和七夜輪迴之間的關係,還真是費了我不少時間。”
似是被對方的精神觸探激起了反應,赫馬森的魔瞳中瞬間有着千千萬萬個幻景在破滅重生,“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等同於一件法器。”
“不,正確地來說,輪迴是你的一種天賦,一種能力。世間有些凡人誤傳你能夠收容魂魄,召回亡者,恐怕也是出於時光回溯這個道理。”帝波爾糾正着,爲對方殘缺的記憶力皺起了眉,“在深淵時,那個培植體給你帶來了不小的麻煩。而他留下的分身,還是一樣令人厭惡。好在你總算是迴歸到完全形態了,將來我們做任何事情,犯任何最可怕的錯誤,都可以獲得重新來過的機會。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美妙的不敗,永遠的贏家。”
“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樂趣。”黑暗之子的語氣還是完全漠然的。
“你又錯了,生命最大樂趣就在於征服和控制。坎蘭大陸很快就會成爲光明統治下的領域,但這又能代表什麼?千千萬萬個對信仰無比忠誠的行屍走肉,不是我願意去面對的。”帝波爾仰首望天,雙拳不自覺地握緊,“這個空間以外,必然還存在着許多像泰坦族那樣強大高等的生命,他們才配成爲我的奴隸。那些嶄新遼闊的世界,也將一個接一個歸屬於光明王朝!”
“只有在強權統治下,纔可能誕生出最偉大的時代。”帝波爾已完全沉溺在了臆想當中,眼神中的光芒亮得猶如火焰燃燒,“現在,擡起你的頭。告訴我,你都見到了什麼?”
赫馬森沉默地望向那片殺戮中的土地,一名士兵正替代死去的旗手,撐起裁決大旗,卻隨即被激射而來的聖光貫穿了頭顱。
“一羣試圖反抗命運的爬蟲,不是麼?”戰神還是沒有回頭,聲音卻在強勁的山風中針一般刺入赫馬森耳中,“同化的意義是非凡的,如果他們不能接受,那就只有被毀滅。”
遠方,阿魯巴卸下了沉重的鎖甲,赤着傷痕累累的上身揮起馬刀,大張的口中似乎在咆哮着些什麼;戈牙圖滿臉淚水操控着飛龍坐騎,衝向溯夜女族長所在的方位,無數戰鬥天使已將那裡圍成了鐵桶;那些經過改良後的戰爭傀儡,並沒能阻擋住密集的遠襲,在它們的腳邊,愛莉西婭已重傷待死,一頭紅髮猶在風中飛揚。
“渺小的存在,可悲的戰鬥方式……”
空曠的對戰範圍使得邊雲人越來越分散,陣地中央,幾名黑甲步兵拋下了兵刃,再次搶上前去,扶住被戰火燎燃的裁決軍旗。天使陣營似乎也注意到了它對人類士氣的重要影響,大舉展開空中打擊。紛飛的血肉土石散去之後,只見一名白袍法師赫然站在凹地之中,竟是憑着一己之力撐起薄弱的防護屏障,死護身後的戰旗。
“一個連審時度勢都做不到的種族,是註定沒有將來的。”戰神仍在冷漠地評價着,不帶半點感情色彩的旁觀角度,讓他的言語顯得尤爲犀利。
自發前來的平民隊伍也已經投入了戰團,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已經老了,帶着自家的駑馬一路跟隨大軍而來,能夠堅持不掉隊已經算是個奇蹟,參與生死一線的廝殺則更顯得更加吃力。其實這次遠征的部隊沒有攜帶任何糧草補給,運輸車隊中所載的盡是軍械箭矢。在將這些淳樸的民衆大批納入快要爆棚的後勤編制時,幾乎每個書記官都淚流滿面。
他們知道不會有退路,出發前大多和老母妻兒抱頭哭了半宿。有些人由於割捨不下親情而留下了,但更多的卻還是隨軍前來,用這種固執的方式回報恩德。當年大開邊關的希斯坦布爾,給予了他們新生,而現在,沒有人願意眼睜睜地看着那位年輕的救贖者孤身作戰。
信仰已經不再重要了,一些平日最虔誠的光明教民都開始拾起滿地散落的兵器,去儘可能地殺傷被弩炮或魔法射落的戰鬥天使。這無關於什麼偉大的情感高尚的品格,這只是小人物心中永存的那一點點自私,一點點狹隘。他們不能接受自己心目中的親人被屠戮,即使揮刀的那個,是信奉已久的神明。
“撒迦,撒迦!”奔雷大隊的潛行者終於帶回了神城的偵測報告,震天的殺聲中阿魯巴忽然放聲嘶吼,淚水滾滾而下,“你死了麼?我們來救你了,我們來救你了啊!”
很快,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呼喊起這個名字。戰場上的每個邊雲人都紅着眼,像是一條條被逼瘋了的豺狼。平日貼身護衛撒迦的那幾名女法師早就在激烈攻防中法力漸竭,其中一個初聞阿魯巴的吼聲,驟然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叫,合身抱住正在對戰的天使,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直接咬上了對方的咽喉。
“撒迦?嗯,應該是那個分身罷?我對他有點印象。”無比慘烈的景觀使得帝波爾也有些動容,“怎麼樣,他的滋味還好嗎?”
“不好,坦率地說,像塊又黴又硬的黑麪包。”赫馬森答道。
戰神沒料到對方竟有着幽默的一面,不由得怔了怔,隨即大笑,“這個比方可真是有意思極了,黑麪包?如果他現在還能聽得見,不知道會不會也覺得滑稽?”
“他就在這裡,從來也沒有離開過,當然能聽得見。”赫馬森也笑了一笑,脣邊露出的犬齒白得耀眼。
帝波爾全身的肌肉忽然繃緊,笑容凝固在臉上,頃刻之後,他的體內像是燃起了一蓬火焰,就連肌體表層都在向外透着光芒,“原來,那一天居然是你贏了。”
“是我,那個叫克雷斯菲爾的,最後幫了我一點小忙。”
“我以爲剛纔的對話能夠讓一個人明白很多事情,無論是你,還是真正的赫馬森。這個世界並不適合真正的強者,學不會捨棄,永遠拘泥於現狀,你就看不到更遠更美好的風景。比起其他無謂的東西來,永無止境的征途纔是最適合我們的。”帝波爾轉過身,整個人燃成了一團銀色光暈,“這是我對你的邀請,也可以算作請求。你得知道,天底下再也沒有別人,值得讓我這樣做。”
“你說得很有誘惑力,但可惜,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黑暗之子凝視着他,神態平靜,“我曾經認爲自己是爲了戰鬥和殺戮而活的,沒有憐憫也不分對象,只是爲殺而殺,這讓我很充實。可到了後來,我有了可笑的情感,就像哥哥那樣,慢慢在乎起身邊的每一個人。所以,我開始變得軟弱。”
帝波爾肅然傾聽着,不發一言。他理解這種感覺,曾幾何時妻子還活着的時候,鬥志在自己身上也同樣無處可尋,好在鄧波的嫉妒之心間接解決了一切。
“再後來,我喜歡上一個女人,在深淵的時候,我想你見過她。”黑暗之子輕磨着指端狹長的銳爪,彷彿在回味某次切割的快感,“現在,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問題了,軟弱也同樣不是。如果說同化是你們的特長,那吞噬就是我的,哥哥和我又一次成爲了一體,而你,會因此死在這裡。”
“你想要取代我?”帝波爾不敢相信對方的野心竟會如此之大。
“不,我只是想讓你死。這個世界在你的眼裡是個垃圾場,但有些人,對哥哥來說還是很重要的。”黑暗之子沉默了片刻,最後一次望向那片血色地域,“讓他們活下去,他一定會很開心。”
“很遺憾你作出了令人失望的選擇,但有你這樣的兄弟,他確實很幸運。”帝波爾眼中已有了尊敬。
“如果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人,或許我們真的可以成爲征途上的夥伴。”黑暗之子凝視着他,慢慢握起了拳,“我們是同一類型的,可惜,他卻不是。”
唐卡斯拉山脈上驟然升起的巨大光團,甚至讓天空中死氣沉沉的太陽都失去了顏色。戰鬥天使開始退縮鋒線,更多的人類則停下手來,駭然望向他們難以理解的奇異景象。
等到那股裁決高層無不熟悉的黑暗氣息,在光團附近狂涌而起,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便逐漸席捲了整個邊雲陣營,“萬歲,萬歲!”
這是一場無法想象的對決,兩股強橫無匹的力量從峰顛一直激烈碰撞到山腳。可怖的隆隆聲中唐卡斯拉主峰竟如同遇火的冰柱一般崩塌了,斷折的山體陸續砸落在地面上,即使隔開數十里的距離也能感受到劇烈震動。
曠野上的戰事已經完全休止了。比起沉默的光明族,邊雲人則要顯得瘋狂許多,一把把帶血的兵刃全都直指向天,轟然如雷的“萬歲”聲從開始響起後就沒有過半分停歇。
在他們的心裡,世上就只有一位不敗的戰神。
從無數塊巨岩土石的掩埋下騰身破出,帝波爾強自嚥下一口衝到喉頭的熱流,已是怒發如狂。如今的他極少會有這樣情緒動盪的情形,真正的武者歷來都是心神自控方面的大師,強橫如他自然也不例外。
妻子的死曾經對帝波爾是個打擊,但這麼多年以來,他已經學會淡忘痛楚,變得絕情寡慾。在前不久得知亡妻的真正死因時,他甚至沒有任何一點過激的反應,僅僅是在事後隨手布了個棋局,讓狩獵女神充當了其中一枚過河的小卒。
愛與恨,早已由於距離而變得模糊不堪。然而在此時此地,帝波爾卻發現自己還有着一樣東西是永遠無法捨棄的,那就是榮耀。
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遠。正是由於打通了最後的那層領域門戶,他纔會驚覺這個世界是如此狹小,目光所能達到的極處,容納無數個平行空間的寰宇又是如此浩瀚神秘。一如生活在山林中的猛虎陡然發現了更遼闊的草原,他急切想要踏入那片嶄新的,充滿冒險和機遇的領域,卻在腳步還未能邁出之前就被另一頭食肉野獸以爪牙阻截。
他憤怒,不但因爲他纔是王,更是由於敵人的力量超出想象,足以構成威脅。帝波爾從未想到過魔龍最擅長的靈能吞噬,竟然能讓它們強悍到如此地步,難道真的是由於雙生兄弟合而爲一,才奇蹟般地激發出了某種不爲人知的力量?
他並沒有疑惑太久,電射而來的那條身影很快揭曉了答案。
黑暗之子的左臂只剩下了短短半截,胸前不斷有細小的火舌吞吐閃現,帶着血肉掉落在地上。而在之前的短暫對攻中,帝波爾卻還沒能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帝波爾笑了,大笑。強者依靠燃燒生命本源急劇提升戰鬥力的先例不是沒有過,人類士兵在沙場上最常用的“戰神死契”,幾乎與此原理一致。這一類瘋子想要的不是什麼兩敗俱傷,而是兩敗俱死。毫無疑問這種極端的戰術是相當可怕的,但對於他來說,卻未必有效。
黑暗之子的力量確實已經夠強,但憑着自毀就想要一口吞掉自己,還是遠遠不夠——只要能在這一小段時間裡,儘量避免正面交鋒,再旺盛的生命本源也會被燃燒得涓滴不剩。
“你想拖延時間?你怕了?”黑暗之子看出了他的想法,卻只是平淡地問。
“作戰靠的不止是拳頭,還有頭腦。”帝波爾的臉色微沉,這種飽含羞辱的置疑是他無法忍受的。
“那你還談什麼征服,談什麼掌控?你甚至連自己的恐懼也不能正視,還整天作出高高在上的樣子,去輕賤那些人類?他們是怎樣面對死亡的,我想你看得很清楚,又或許,你的胯下根本就沒有那根玩意?”黑暗之子惡毒地逐字逐句往外吐,全然不顧對方逐漸沸騰狂暴起來的眼神,轉身打了個呵欠,“追殺一個嚇破了膽的婊子,還真是讓人覺得無趣呢……”
一聲撕破雲霄的怒吼從帝波爾口中傳出,以他爲中心,耀眼到近乎於銳利的聖光瞬時噴發出百里方圓。攜着這鋪天蓋地的光明,他舉步衝向對手,還未出拳,回肘動作捲起的風暴就已讓山地板塊呻吟翹起,唐卡斯拉主峰的殘體更是支離橫飛。
他只是習慣了高貴地作戰,談笑間令敵人灰飛煙滅的主宰感,任何血腥、粗魯、毫無美感可言的戰鬥都到了應該被摒棄的時刻,因爲他已有這份實力。
可現在,他決定最後一次面對面拳對拳地格殺對手,用噴涌的血液洗刷恥辱。
人是不能勝過神的,惡魔也一樣。
就在形成了一張無形巨口的罡流狂涌而至,即將徹底吞噬黑暗之子時,他同樣擡起右臂,揮拳,魔瞳中的一隻悄然擴張,變得與常人無異,“羅芙讓我問候你,戰神閣下。”
那隻紫眸中透出的人性光輝,剎那間令帝波爾完全震撼。他錯愕地發現,自己從一開始面對的就已是兩個敵人,正如弟弟先前所說的,那兄長或許真的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這是他最後的一點意識,接着,天塌了。
遠眺着那朵直騰到雲霄,並將整個唐卡斯拉山區夷爲平地的蘑菇雲團從成形到消散,每個邊雲人都長時間地愣在原地。地平線上升騰起來的塵煙是如此濃密,以至於遮蔽了大半天空,末日般的景象將光明無情驅逐。
不知從何時起,戰鬥天使開始大批大批地退散,消失在天際盡頭。對於這勝利的預示,人類的反應卻是極其漠然的,甚至聽不到半聲歡呼。無數雙目光的焦點都在那團混沌當中,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有的只是壓抑與沉悶。
彷彿過了一萬年那麼久,終於在一頭飛龍的背上,傳來了裁決士兵難以置信的吶喊聲。過了片刻,人們都已看到那個從塵霧方向孤獨走來的身影,隨即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騷動。
他只是在走着,像個最平凡的遠足者,腳步很慢,似乎已經耗盡了全部的氣力。再一次勉強穿越過虛空距離之後,這名形態猙獰的年輕人站在了殘破的裁決軍旗下。幾名女法師本能地上前,想要爲他療傷,卻相繼停住了腳步,捂住嘴,肩頭劇烈聳動起來。
環視着眼前那些涕淚交流的臉龐,那些直挺挺跪倒在血泊裡的戰士,撒迦笑了笑,兩隻完全不同的眸子裡,分別有着溫和與冷漠。完全破裂的胸腔已經快要容不下生機了,燃燒將盡的生命本源催促着他扶住旗杆,彎下連脊柱都暴露無遺的腰部,拾起了地上的一柄斬馬刀。
擡起手,將這把透着溫暖和熟悉的兵刃拋上高空,再看着它靜靜落下,由自己的肩頭刺入,貫穿身體,將整個人釘在地上。
站着死去,這已是他和他,唯一還能堅持的驕傲。
卷六 輪迴
終章
又到了合歡花開的季節,又是一個陽光如煙的暖春。
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得讓空氣中的血腥完全消逝,人們記憶裡的恐慌絕望再也無跡可尋。
在摩利亞的帝都,歷史上第一位女皇的加冕儀式已近尾聲。無數民衆涌動在帝國廣場上,向皇宮塔樓手握權杖的紅髮女子歡呼膜拜,沸騰的聲浪直達雲霄。
代表巴帝王國前來參加這場盛大儀式的特使,正是希爾德大帝本人。他攜着最鍾愛的妻子莎曼,站在摩利亞新皇半步之後的位置上,臉上帶着由衷笑意。
兩個超級大國之間早已不存在任何盟約,共同經歷過的鐵與火,讓它們永遠也不再需要那些虛僞空泛的模式,來規定些什麼,承諾些什麼。
和所有人一樣,年輕溫婉的女親王也將目光亦凝注在胞姐身上,淺淺的笑靨裡飽含着驕傲與滿足。
她的淚痕卻仍在頰邊。
女皇的神情一直都很冷漠,很鎮定。她似乎是個天生就應該站在這種高度俯視蒼生的人,整個典禮持續到現在,甚至連半分應有的激動都不曾流露。
恭立在周圍的老臣都帶着真正的崇敬之色,就連希爾德大帝的眼神裡也隱現激賞——如果他能有這樣一個女兒,或許那些遠在巴帝的皇子就再也不必爲爭寵而絞盡腦汁了。
這是無比輝煌的時刻,控制着帝國廣場乃至整個巖重城的皇家軍團,早已將任何一種意外發生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可偏偏就在民衆高呼萬歲的當口,一杆獵獵招展的大旗從高空中霍然直落,“奪”的一聲插在了皇宮正門之前,旗杆沒入石板地面近半。
至少有上千名暗黨在同一瞬間從人羣中衝出,卻隨即又定在原地。
因爲他們已經看清了旗面上的那一行字——“裁決恭賀”。
短短的沉寂後,廣場上爆發出的歡呼聲到達了頂點。邊雲目前仍以國喪爲由拒絕任何外交,如此表達友善的方式雖然離奇,但恐怕已是其他國家的君王跪在地上也求不到的。
女皇臉上冷酷的假面,也直到這一刻才被打破。她怔怔地仰起頭,望向深藍色的蒼穹,不知不覺竟是淚流滿面。
那片高遠的流雲之間,有着一點紅影。
夕陽方落時,遠在帝都千里之外,一位老人正趕着馬車馳入摩利亞邊陲小鎮。
鎮上的孩子早已聽到車轅上的鈴鐺響動,雀躍不已地奔出,團團圍在馬車四周。老人大笑着摸出一支魔法卷軸,觸發後頓時噴射出漫天焰火。
孩子們尖叫着,嬉笑着,快樂得像羣唧唧喳喳吵個不休的小鳥。這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到鎮子上的流浪藝人,總是會製造許許多多歡樂,當然,大人們也總是會拿出最好的麥酒,請他喝個痛快。
這是個淳樸而閉塞的地方,老藝人並不擔心會被認出。再過幾年,他這張曾經代表着至高權柄的臉孔,就會像傾頹的光明王朝一樣被人遺忘。
時間能沖淡一切,愛與恨,幸福與傷悲,無不如此。
陽光雖然將盡了,但看着眼前的這些孩子,老人卻還是覺得很溫暖。
早在那破天一戰的結局傳遍大陸之前,他就已經木立於神城外部,親眼見證了光明的覆滅。黑暗之子的最終抉擇,讓老人從心喪欲死中復甦過來,帶着笑容潸然淚下。
他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又會有一個孤獨驕傲的男孩,將會成爲書中的重要角色。
因爲有些偉大的東西,要比生命更久遠長存。
又一支卷軸被展開,無數只光焰凝成的彩蝶躥起,撲簌簌飛開四散。伴隨着一片無邪的笑聲,老人慢慢眯起了雙眼,望向天空。
被夕陽燃成金色的雲海邊緣,有着一點紅影。
在這個季節,圖蘭卡大草原彷彿孕育着無數生命的搖籃,牧人們的歌聲蒼勁喜悅,肥美大地上涌動着羊羣和奔馬。
草原某處,孤零零挨着丘陵搭起的一間油布帳篷裡,有名銀髮女子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並非牧民,卻也放養着一羣羊兒,幾隻大狗。途經此地的遊牧部落往往憐她孤苦,邀她加入,卻每次都被婉拒。
女子很美,白皙頸項間隱約可見的一道橫向疤痕,似乎是逝去歲月留下的悽楚印記。每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她都會站到高處,靜靜佇立整晚,直到蒼白的曙光再次降臨大地。
留下這道切割傷疤的男人,就是在黑暗中與她初遇,並從此相識的。
她正在等他回來。
混沌之園裡發生的一切,雖然短暫,但對於一顆孤獨了太久的心來說,卻足夠滋生出情感的萌芽。
自始至終,她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爲了他,他也沒有對她起過半點疑心,就連剝離火種這樣生死攸關的事情,也完全託付給前者。
無條件的信任一直持續到利爪揮下的那一刻,女子有過迷惘,卻仍舊平靜安寧。
男人下手一如既往地狠辣,她陷入漫長的昏厥,醒來時已身處這片大草原上。
沒有半句離別的話語,沒有一個解釋——她不認爲這是他的行事風格,所以她還在等待,並將會一直等下去。
驟起的風聲劃過半空,沉沉暮色之中,女子那雙清澄的紫眸倒映出了一點紅影。那頭高飛的巨靈似是同樣也望見了她,彎下長頸,衝着地面清鳴了一聲,隨即振翅掠往邊雲腹地。
女子揮了揮手,微笑。
聖胡安的空闊校場上,一個小小的男嬰正在蹣跚學步。他不斷地跌倒,再不斷地爬起,幾名成年人卻只是站在四周,毫無幫手的意思。
血族公主,邊雲當今的半獸人攝政王,裁決軍團的人類女統領,溯夜與地行正式聯姻後共同推舉的油滑族長,甚至包括男嬰的精靈母親,都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早在只會爬行時,男嬰便習慣了這種奇特的看護方式。他有着一雙漂亮的紫色眼眸,他幾乎從不哭泣。
氣流鼓盪,那頭遍體火紅的巨靈收攏雙翼,落下地來。奔雷大隊的魚人隊長從它脊背上跳落,走到那獨臂半獸人身邊說起了什麼,猙獰的血眼卻滿是柔和地望向嬰孩。
男嬰搖搖晃晃地走到巨靈面前,伸出小手,咯咯直笑。隨即,他便被巨靈輕輕叼住,拋上頸背,一人一獸剎那間騰空而起,飛向聖胡安中部。
巨靈是和男嬰的母親一同到達烈火島的,如果不是小生命提前來到這個世上,它或許早已飛回大陸,去尋找那個男人。
到了今天,它已隱約明白,一切都過去了。這個幼小的孩子,是男人唯一留下來的火種延續,他有着那麼相似的強悍氣息,甚至在半個月大時就親手扼殺過一頭試圖襲擊的摩索飛龍。
他不僅是這個國家未來的王者,更早已成爲所有邊雲人的驕傲。
中部地域,歷時一年才鑄造完工的雙子銅像之下,有個金髮青年木立在那裡,對周遭拜祭的民衆視如未見。巨靈飛落,踞在雕像基座上,一雙斜斜吊起的兇睛望定了他。
揪着巨靈耳朵的嬰孩沿頸部翼身一路爬下,張開手臂,抱住了雙子中一人的腳踝。那站在此地已數日不眠不休的金髮青年終於有所反應,默默地擡起了視線。
“爸爸,爸爸……”那牙牙學語的孩子含混叫着,巨靈眸中的厲芒逐漸消散,低下長頸,伸出舌輕舔他的臉蛋。
金髮青年冷峻的面容忽然崩潰。
曾經遭遇過的宮廷鬥爭,無疑讓他比常人的目光更敏銳,早在教廷面臨毀滅性打擊之前,他就已經選擇了離開。雷奧佛列這個名字,他原本一直認爲象徵着不屈與榮耀,但現在才知道和那位老對手比起來,實在是什麼也不算。
“你的父親會回來的,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金髮年輕人開口,語聲沙啞。
嬰孩吮着手指轉過頭來,也不知聽懂沒聽懂,眼角彎彎向他笑了一笑。
“是的,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他這個傢伙,最擅長創造的就是奇蹟。”金髮年輕人微笑着轉身,沒入茫茫暗色不見。
男嬰咿咿呀呀地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在從來不動的父親和叔叔身邊玩耍了半天,直到巨靈再次負起他,飛回家去。
黑夜終究還是降臨了。正如每一天都在發生着的、流逝着的、交替着的,黎明已相隔不遠。
這世界雖然冰冷殘酷,但只要人心中的那簇火芒還在,就一定有溫暖,有希望。
如果可以,或許也會有輪迴。
《寂火》終稿於二零零八年一月二日 何楚
番外篇 禮物
窗外透進的日光已經很昏暗了,映在地板上,就像一灘灘發黑的血。
剛開始的時候,我很討厭這種顏色,但幾年下來,每天都看着、觸摸着、流淌着它們,也就開始慢慢變得習慣。
那些尖耳朵精靈離開了很久,屋子裡只剩下我,和窗戶邊一隻怎麼也飛不出去的斑紋蛾。剛裹完的半身傷口火辣辣地痛,折裂的右臂完全麻木了,一時半會應該做不出任何動作,所以我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接受下一場試煉。
精靈真的能算得上最善良的老師。記得第一次闖到三十關的時候,他們中的一個族人還用魔法幫我治過傷。不過普羅裡迪斯知道這件事情以後,我就再也沒見到過那個姐姐。
這裡的每個人都很怕普羅裡迪斯,我不太明白到底是爲什麼。接下來的日子裡,精靈族沒人願意和我說話,試煉時表現得也毫不留手,可是到了他們在的屋子,我仍然會覺得安心。
真正動了殺機的人,不會是他們那種眼神。
推開窗,看着那隻蛾子自由自在地離開,忽然覺得挺羨慕它。當然了,只是羨慕,而且短暫。在我的習慣裡,任何能夠令人軟弱的東西,都極少從心裡萌生。
普羅裡迪斯說過,想要變得更強,就得拋棄那些無謂的情感。就算刀已經捅進了胸腔,也別覺得恐懼,因爲你得在心臟被刺穿之前,先把敵人的頭砍下來,好讓自己活着。
我不喜歡這個人,但他的話,一般都很對。
天快要黑了,我打定了主意,走到下一幢屋子的門前,停下,閉起雙眼。門那邊的呼吸很沉,很長,聽起來像妖獸,可以確定只有一頭。
血煉之地的關卡一直在變,每天都有很多新人去替換那些屍體,能夠單獨駐守的傢伙,向來強大得可怕。
矮人的頭實在是硬極了,從他們那裡搶來的骨棒就只剩下了短短半截。在打開門的同時,我儘可能俯低了身體,向前擲出了它。
那團撲來的黑影似乎沒想到我會拋棄武器,勢頭頓了一頓。隨後亮起的金黃色火焰把飛來的骨棒徹底炸成了碎屑,其中幾塊濺到我的胸前,裁紙般劃開了皮肉。
“小傢伙,聽說你殺過不少人……”這不是什麼妖獸,而是個人類武者。他比記憶中的父親還要高大,手裡拿着兩把烏刃闊劍,披掛的全鋼鎧甲讓整個人看起來彷彿一座金屬堡壘。
我沒有回答,直接衝了上去。也許他是想表現一下自己有多威風,多煞氣,然後慢慢地宰割我,卻不懂得在戰鬥中沒話找話,是白癡纔會有的行爲。
那武者閉上了嘴巴,冷冷地看着我,動了動手腕。最少達到六階的雄渾炎氣再次從劍身上噴薄出來,直接橫斬我的側腹——被腰斬的人短時間裡很難死去,他應該真的很喜歡虐殺。
炎氣和人體之間的觸撞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比刀片更鋒利的氣勁頓時絞起了大片血肉,我像沒有分量一樣飛出,撞在遠處的牆上,已經摺裂的右臂骨更是碎得扭曲起來。
“咦?”對於我沒有變成想象中的兩截,那人感到了驚詫,邁開長腿走了過來。每次沉重的腳步落下,都帶着整間木屋微微顫抖。
長劍歸鞘的清響如同一個訊號,探出的大手很快扼上我的喉嚨,收緊,將身體一併拎得懸空。武者望着我血肉模糊的側腹,那裡的傷勢雖然嚴重,但和真正的腰斬相比,根本就跟破了點皮沒什麼兩樣。
“你難道是鐵打的?不過這樣也好,活剝的時候,倒可以撐得更久一些。”他擡起另一柄闊劍,嗡嗡顫響的炎氣鋒芒正對着我的雙眉中間,一分分刺下。
我的左手在最後時刻握上了劍身,耀眼的炎氣光芒突然就消散了,泯滅了。像是被捏住七寸的蛇,巨大沉重的闊劍帶着令人牙酸的聲音開始彎曲,直到小半截前刃被我折斷,插進了武者下顎。
骨骼和牙牀的阻力都沒能阻止這致命的一擊,近尺長的斷劍切豆腐般斜向貫穿了頭顱,從腦後刺出。垂死的武者鬆脫手掌,直勾勾地瞪視着落下地面的我,每說一個字,口鼻中的烏黑血液都在大量噴濺,“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他還是那麼多話,如果能用一半的精力去看,去想,可能就不會輸得這樣快了。
闊劍斬來的剎那,長期試煉令我養成的博殺本能,甚至在意念之前自動操縱着身體,向旁邊做出閃避動作。同一時刻,我把左手擡到了腰邊,隱蔽地擋向來襲。
儘管有一部分炎氣凝成的焰尾,仍舊掃中了腰腹,劍身上傳來的大力也毫無懸念地擊飛了我,但在這四分之一個眨眼瞬間裡,我已經成功地把着力點,轉到了手上。
武者最終沒能得到答案,嚥氣後眼睛睜得很大。其實他前面說對了一半,我的身體並不是鐵打的,只有手是。
無論誰,硬接過成千上萬道兵器、魔法、炎氣攻擊以後,都會有一雙同樣值得信任的手掌。
它是我唯一的倚靠。
走出甬道,打開狹窄的酒館暗門,大堂裡的林格好奇地打量着我,“怎麼會拖到這個時候?”
“四十二。”我已經很累了,懶得多說些什麼。要不是因爲體力的關係,剛纔也不可能用那樣麻煩的方式去殺人。
“今天已經到了第四十二間麼?不錯啊!呃,他奶奶的,你小子又帶武器出來作甚麼?”自從開始熟悉,林格的問題總是很多。
“值多少錢?”我擡起從武者腰間抽出的那柄完好闊劍。
“普通的精鐵劍大約五個金幣,你手裡的這把鋼火很好,護手的卸力弧度幾乎完美,應該是紅矮人打造的,最少得值二十個。”林格把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你最近搞什麼鬼?想喝酒在這裡拿就成,沒必要去買。這就回去了?哎,站住……”
今天好像是什麼坎蘭節,大街小巷的人流比平時多出了幾倍,到處都是明亮的燈火和沸騰的笑語。我儘量避開各種各樣的小吃攤位,走在街邊的陰影裡,不想被人看見身上的血跡。
兩年前,普羅裡迪斯開始派馬車接我。他是個謹慎的人,從來都是讓車伕在兩條街以外等着,但我今晚沒打算坐車。
帝都是嚴禁私人收售武器的,想要把這劍賣掉,只能去喀什雅街區。默克爾爺爺帶我到過那兒,一幢幢很大的房子裡有着很濃的香味。醉酒的男人笑起來像打雷,喜歡把錢袋拋得叮噹亂響,被他們叫做“寶貝”的女人都捏着嗓子說話,而且穿得很少。
喀什雅經常能看到傭兵,我已經賣過好多次武器給他們了。雖然默克爾老愛偷我的錢去買酒喝,但這不算什麼,他瞎了,總得有人顧着他。
至於我,攢錢本來就是爲了去邊雲,沒有其他用途。這些年我找過紅很多次,並打算一直找下去,它肯定還活着,就像我夢見的那樣。
走出西郊,再穿過亨頓大道,就到了喀什雅街區。和以往的夜晚一樣,這裡的每家酒館都被擠得快要倒塌。臉上塗着白粉的婦女遊蕩在街面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大房子裡的一切,只有在路過的行人投來目光時,纔會露出做作笑容。
在東區的火鳥酒館旁邊,我看到了傭兵傑克。他正和一個牛那麼壯的女人摟抱着,靠在黑暗的巷子口做些很奇怪的動作。
“有把劍,你要不要?”我上去叫他。
傑克喘着粗氣轉過頭,好不容易看清是我之後咧嘴笑了笑,把手從女人褲襠裡抽出,在對方衣服上擦了擦,“瑪麗心肝兒,去那邊等我。”
那女人罵了句粗話,極不情願地離開了。傑克看了看周圍,站在原地沒動,右頰上的幾條刀疤擰成一團,“小鬼,又帶了什麼破爛來?上次那些到現在還積在我手上,賣也賣不掉,真是操他媽的……”
我解開包在外層的衣服,劍身亮起的寒光讓他立刻停止了抱怨,“這把什麼價?”
“十五個金幣。”我不喜歡討價還價,所以價錢一直都開得很低。
“你瘋了麼?拿走拿走!這麼個破爛,還想當成上等貨來賣,你以爲我是傻瓜?”傑克揮舞着拳頭,彷彿馬上要衝上來揍我一頓。
我看了他一眼,重新包起闊劍,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到他在後面氣急敗壞地叫,“該死的,快回來,再讓我看看!天,十五個金幣,那可是我的全部家當!”
“臭小鬼,整天板着個臉,連大叔也不知道叫一聲,好了不起麼?”從頭到尾把闊劍輕敲了一遍的傑克哭喪着臉,恨恨地瞪了我幾眼,掏空口袋後坐在地上脫去了皮靴。
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把錢藏在靴子裡,我看着他一刀刀挑出縫進鞋幫裡的金幣,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刀刀在剜自己的肉,覺得有意思極了。
“都在這裡了。”傑克望着地上的一小堆金幣,眼神隱約變了變,但很快恢復了原樣,“拿上錢快回家吧,記得以後別再一個人出來賣東西。唉,你父母就算是吃這碗飯的,也總不能老讓孩子和別人打交道,難道就不怕你死在外面麼?”
我收好錢,轉身,走上大街。黑吃黑的勾當早就遇到過了,剛纔傑克在有殺氣的瞬間哪怕是動一下指頭,我都會立即讓他和以前那幾個傢伙一樣,變成一堆碎肉。
他的善心,救了自己的命。
快要出喀什雅街區的時候,不遠處傳來的激烈吵鬧聲吸引了我的注意。轉過頭,只看到一幢大房子門口圍着很多人,無論男的女的都在拼命往裡擠。
“嫖妓不給錢?你這骯髒的老瞎子,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吧?!”人羣中傳出憤怒的喝罵,夾雜着拳腳擊中身體的悶響。
仔細看了看那房子,我嘆了口氣,知道被打的那個多半是默克爾。他第一次帶我來喀什雅,找傭兵賣掉什麼魔晶戒指和一把生鏽的破斧頭以後,就來到這兒玩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天他花了很多錢,也賠了很多錢——有個喝醉的貴族婦人看到坐在房間外面的我,就莫名其妙地撲了上來,結果她斷了兩條腿和一支手臂,隨後還被光着屁股衝出房門的默克爾踩了一腳。
女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但老默克爾更奇怪。每次在外面逃過帳單,就算是一杯酒,他都要跑到我面前炫耀好幾天。有一回我對他說,實在不想付錢的話,就帶上我,把那些店裡的人全殺了就是,結果被老頭打了一個耳光。
默克爾的確是個瞎子,也的確總是髒兮兮的,但我痛恨有人當面這麼叫他。
撥開人羣,滿身酒氣的老默克爾就躺在地上。這趟偉大的逃帳行動讓他的眼眶高高腫起,鼻血一直流到胸前,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剛被最粗長的骨棒迎面砸過。
“他欠你們多少?”盯着仍騎在老頭身上的男人,我問。
“去你媽的!小東西沒事滾遠一點,今天非把這瞎子的卵蛋捏爆不可!”男人舉起了右拳,卻沒能落下去。
他的拳頭已經在我的手裡,變形,碎裂。等到白森森的指骨擠出皮肉,黏連着斷筋滾落在地上,我才鬆脫了這團不成形狀的物體,“多少錢?”
“六個金幣,六個金幣……”那男人痛得滿地打滾,看熱鬧的人逃得一個不剩,包括他的同伴。
我數出金幣,扔在地上,扶起老默克爾。走出半條街不到,他仰天打了個酒嗝,陰陽怪氣地笑了笑,“你來喀什雅幹嘛?長本事了啊!要是每個夠實力的修行者都像你這樣,普通人還活不活了?做錯事被抓到就得認罰,被打成什麼樣是老子活該,用不着你來插上一腳。”
“我不會先去惹別人。”
“放屁!剛纔那人惹了你?要是有半點反抗,我看你會殺了他罷?!”老默克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教你精神力抽汲,就是爲了壓制那個小鬼的靈魂。現在倒好,你簡直比他還要嗜血,再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你們的人性會半點也不剩。”
“人性有什麼用,能幫父親報仇嗎?”我從沒聽說過這種東西。
老默克爾沉默了很久,嘆息着摸了摸我的頭,“算了,現在不說這個。總之要記住,別老把自己當成野獸……你的腳步聲聽起來有點不一樣,是右手斷了麼?”
“嗯,沒什麼的。”有些時候,我真懷疑他是不是能看見。
“讓我瞧瞧,來,不痛不痛……”老默克爾摸到我的右手,只是一冷一熱的交替過程,細密的骨節炸響就開始傳出,沒見到半點回復術的光芒。
默克爾應該是個很厲害的魔法師,可我始終不明白爲什麼他會替人守夜,捱打也從不還手。難道這就是那個‘人性’在起作用?
一路上我們走得很慢,他似乎還沒醒酒,老扶着我的肩膀不放。右手的骨頭已經接起來了,翻開的血口也都合攏如初,就像幾年以來他爲我治過的無數道傷一樣,好得不能再好。
到了離家不遠的地方,老默克爾昏昏沉沉地抽了抽鼻子,忽然精神一振,扮了個鬼臉,“好香啊,是麥芽糖麼?快帶我去!聽清楚,是我買,不準拍馬屁亂付錢。”
我沒覺得好香,倒是有點好笑,“你都這麼老了,還吃糖?”
“少廢話,連人家小妞都說我溫柔又羞澀,心態簡直比少年還純情,你懂個屁!”老頭給了我一記爆慄,然後開始在口袋裡東掏西挖。
賣糖的是一對母女,女孩還很小,很瘦弱,大概只有五、六歲的樣子。時間雖然還不算太晚,但由於地方偏僻的緣故,攤子前面連一個客人都沒有。
見到我們走近,那年輕的婦人趕緊擦了擦手,招呼說:“是要買糖麼?新鮮的麥芽糖,今天剛做好的。”魔晶路燈的光亮投在她的身上,打滿補丁的布衣漿洗得乾乾淨淨,笑容也乾乾淨淨。
“怎麼擺在這兒,生意會不好噯。”默克爾顯然在沒話找話,到現在他還沒能摸出半個子兒來。
“隔壁那條街是要熱鬧很多,但得交稅金。”婦人揀了一小塊裂開的糖片,放在不停拽她衣角的女兒手上,“想賣了錢再去那邊,不怕您笑話,今天還沒開張呢!”
“哦,是這樣啊,給我來一根。”默克爾終於摳出塊銅幣,乾笑着撓了撓後腦勺,“我想買多點,可是錢不夠。”
“一個銅子能買三根。”婦人還是很歡喜,收了錢,將麥芽糖包好遞給他。
默克爾點點頭,扶着我就要走開,那小女孩舔着指頭,看了我們一會,忽然說:“媽媽,我還想吃。你給我三根大的,我長大了去掙錢,還你很多很多銅子,好不好啊?”
“今天是坎蘭節,大陸誕生的日子,每個孩子都該有禮物的。”默克爾抽出一支麥芽糖,塞進我嘴裡,轉回去把紙包放回攤板。
“再買三根,也給她。”我拿出剩下的金幣,全部放到攤子上。
直到走出很遠,我們還能聽見那婦人抽泣的聲音。默克爾按了按我的肩骨,再摸向頸椎,忽然笑了起來,“原來你已經有十一歲,不再是個小孩子了……這就是人性,懂了麼?”
麥芽糖很甜,我才懶得理他。
“哥哥,哥哥!”等在家門前的薇雪兒一見到我就歡呼着跑近,玫琳無奈地站在後面,應該是來催胞妹去睡覺,卻根本沒有辦法。
“怎麼還沒睡?”我問她,同時聽到默克爾發出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怪笑。
“坎蘭節禮物呢?我和姐姐都要哦!”薇雪兒歪着頭看着我,像個小精靈。
“禮物?”除了嘴裡的最後一點麥芽糖,我身上只有衣服。
“薇雪兒,他不會有任何東西給你的。”玫琳在冷笑。
“可是我整天都在等哥哥的禮物啊,很多人送給了姐姐,她都不喜歡。我想,她也在等你的那份呢!”薇雪兒扁起了嘴,似乎隨時會哭出聲。
自從那次救了薇雪兒以後,玫琳對我的態度就好了很多,但現在她又變得冷漠起來,“胡說什麼!我纔不希罕他的禮物!”
“這樣吧……”正當我想問她們,有沒有人需要殺的時候,兩枚冰冷的小物件從後面塞到了我的掌心裡。
“既然早就準備好了,不如快點送給她們吧,吊別人胃口可不是紳士該有的行爲。”老默克爾從沒有這樣一本正經過。
我稀裡糊塗地伸出手,薇雪兒瞪大了眼睛,玫琳掩住了嘴巴,就連我自己,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兩支玫瑰,我認識這種花,普羅裡迪斯的花園裡到處都是。但它們卻完完全全是冰雕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枚花瓣,每一絲莖脈,都透着冷酷的華美,讓人一眼望去就再也沒法移開視線。
這個晚上過得很不一樣:薇雪兒始終笑個不停,玫琳第一次來到我的房間,老默克爾喝光了姐妹倆偷出來的酒,變戲法一樣憑空扔沒了所有的空瓶。
到了凌晨醒來,發現自己又是一個人。天很黑,屋子裡很安靜,就像是墳墓。坎蘭節的禮物,我想我已經得到了,再過一會兒,就得暫時忘記它,重歸到殺戮中去。
想要變得更強,就得拋棄那些無謂的情感,就算刀捅進了胸腔,也別覺得恐懼……
我是撒迦,應該有十一歲了,從三年前開始,我不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