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炎巢(下)

作爲被命運選中的神棄者,麗洛塔自小被雙親當作怪物遺棄的時候,就已經體會到人性的醜惡之處。但和每個被火鳳凰解救、撫養的同類一樣,她至今仍堅信着世間存在的,並不只有虛僞和貪慾。

希斯坦布爾及周邊地域的獨立,自始至終吸引着炎巢全體成員的目光。那個從血腥殺戮中走出的男子,與他統領的多種族勢力,一次又一次證明了守護者的涵義,讓神棄者們欽敬不已。

失去過家園的人,纔會明白它意味着什麼。

很多情竇初開的蝶族女子,都會在暗地裡拿撒迦和主母菲卓拉作比較,麗洛塔也不例外。雖然得出的結論不盡相同,但絕大部分人都近乎偏袒地把有關撒迦的負面傳聞,當作他被迫自保纔會衍生的產物。

而這一刻,目睹着九名議長齊齊斃命,菲卓拉身負重創,那些針對撒迦如何冷酷、如何殘暴、如何狡詐、如何奸險的評價,又瞬時回到了麗洛塔耳邊。

她震驚,茫然,繼而狂怒。

之前對這個黑髮年輕人的信任敬慕,甚至是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已在頃刻間統統被怒火燒成了飛灰。尖銳到刺得靈魂發痛的殺機正在體內瘋狂滋長着,並直接帶動軀體,完成了一次如若自殺的俯衝動作。

風聲厲嘯,與麗洛塔一般當即作出反應的百餘名神棄者俱是收攏光翼,以近乎垂直的姿勢從宮殿高處縱下,向撒迦所在的位置急速墜落。顧忌到猶自受制的菲卓拉,他們不得不放棄了遠程攻擊,而是紛紛把魔法力凝聚到了指端,一旦接近目標,便要將其格殺當場。

就在雙方即將接觸的剎那,滿地溢流的血泊悄然蕩起了一絲波紋。

撒迦沒有拔出那隻深插在菲卓拉胸腔裡的右手,而是單臂挽住她的腰肢,屈膝,起跳。迎面撲至的麗洛塔只覺得眼前一暗,滿腹悲憤的情緒便立即被潮涌而起的恐懼淹沒了,一聲衝到嗓眼的叱喝也變成痛呼,在肋骨斷裂的脆響中顯得悽慘之極。

她甚至還不曾看清發生了什麼,就被襲上胸腹的一記重踹擊潰,斜向栽落地面後直滑出十幾丈開外,才砰然撞上石壁,血氣翻騰之下險些暈了過去。

傷很重,卻不足以致命。麗洛塔喘息了很久,才勉強擡起頭,低空中的戰團赫然映入眼簾。

四面八方涌來的神棄者早已亂成一鍋熱粥,其間電射的撒迦不論出現在哪個方位,就必定有一人乃至數人被他鋼鐵般的雙腿掃落。每到身形下落的瞬間,他總會鬼魅般撲向就近的敵手,踏中後者肩頭,再次借力縱出。

他沒有神棄者身後的光翼,但這種匪夷所思的移動方式,已經完全凌駕于飛行之上。

那個來自光明總殿的金髮神職,正隱秘地從袖筒中摸出兩支短小的魔法卷軸,像是要協同對敵。早在他向撒迦微笑示意的時候,藍菱就覺察到了一絲異樣氣息,而現在,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了。

“藍菱!”戰團中猛然傳出熟悉的吼聲,隨即便被激烈的風嘯掩蓋了下去。

“他怎麼會和教廷走到一起……”精靈恍若不聞,長弓在手中不住輕顫。

斯坦穆皇宮之行,撒迦曾刻意隱瞞了很多預定的,血淋淋的環節,眼下的情形竟是如此雷同。回憶起前者常掛在嘴邊的所謂友情,以及前來溫蒂尼途中對自己的種種照料,藍菱忽然很想嘔吐。

整個空間的魔力波動倏地一亂,急促沉悶的觸撞聲接連大震,密密麻麻的神棄者如同井噴般四散飛起。已拋下菲卓拉的撒迦剛一着地,便縱身向藍菱方向掠來,還在極遠處就擡臂回肘,隔空一拳擊出!

望着那雙猙獰燃燒的紫眸,感受着被拳勁摧起的氣流嘶吼噬來,藍菱本能地後退,驚怒交集之下開弓疾射,“連我也要殺嗎?!”

沒有任何聲息傳出,正面涌來的大力就將精靈捲成了一張風中的枯葉。眼見着三支熾烈的光箭同時在撒迦胸前爆出血花,毫髮無傷的他卻一下子慘白了臉龐。

藍菱剛纔站立的地方,已經在轟然巨響中陷成了兩丈方圓的深坑,每塊地炎晶石都被碾成了最細微的粉末,向空中噴薄飛濺,似極了一朵怒放的赤花。

向他發出這致命一擊,卻完全落空的人,並不是撒迦。

“住手。”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半空中結成合圍陣勢的神棄者紛紛望向那處,臉上神情狂喜錯愕,不一而足。

走出簇擁人羣的菲卓拉顯得有些疲倦,胸前的那處可怕傷口正被蒼白火焰層層包裹,不斷癒合,“年輕人,謝謝你救了我。”

“我們是盟友,這不算什麼。”撒迦攤開右掌,旋成球體的龍魄罡流之內,壓制着一團晶瑩剔透的奇形冰棱,“想不到教廷在刺殺方面,也能算得上行家了。”

“是啊,看得出花了很多心思。”菲卓拉注視着他,柔和地笑了笑,“幸好有你在。”

大禁咒級別的水系衍生魔法“寒冰風暴”,在投入了難以想象的人力物力後被製成瞬髮捲軸,而且一出手就是八支之多——放眼整個坎蘭大陸,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恐怕就只有光明教會。更令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在於,突襲菲卓拉的,竟然是九名圖魯之瞳的議長。

除了那名照面間被撒迦格殺的水系魔法師,其他八人皆在貼身的距離下,直接將卷軸按到了菲卓拉軀體各處,併成功觸發。儘管他們於下一個瞬間就全體身亡,但能夠把整個空之島變成極地的魔法力還是洶涌衝入鳳凰體內,立即凍結了她的生命源火。

這是一次不惜代價只求成果的刺殺。代表着潛行界最高水準的九名議長在最合適的時機發起了最狠辣致命的一擊,所有可能出現的變故都被考慮過不下萬遍,推算得出的結論就只有一個。

死。

他們已經不止是刺客,更是自絕退路的死士。當這些極具針對性的前提合而爲一,目標存活下去的概率還不到半成。

由於雙方几乎是同時發動,整個接觸過程又極短,數萬神棄者大多隻注意到撒迦捲起的那蓬血雨,卻鮮有人對公會議長的動作產生懷疑——遮掩了一切殺機的寬大袖袍,令他們更像是撲上去環護菲卓拉。

水火相剋的自然定律,使得八支卷軸釋放的毀滅力量一經突破鳳凰體表,便自行融合成一道狂飈節節吞噬精火之源,更無半分外泄。即使有龍魄護身,撒迦在將右掌插入菲卓拉胸腔陰寒最盛處時,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隨即從他指端成形的小型漩流恰如一道漏斗,將冰結的水元素源源抽汲桎梏,並剝離出火流回歸鳳凰體內。

這等同於冒險的急救方式,原理恰恰與當年老守夜人所授的精神化解術如出一轍,效果則比預計的還要好。即使殺戮決斷是撒迦一貫的行事特色,在看到菲卓拉睜開雙眼後,他也不禁長噓了口氣。那些狀若瘋狂的神棄者當中,已經有人開始唸誦起魔法咒文,再繼續對戰下去的話,就沒有任何留情的可能了。

極有可能在彈指一揮後便會坍塌成一堆冰渣的火鳳凰,卻被宿敵從冥界大門之前硬拉了回來,這讓雷奧佛列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無奈。雖然不明白撒迦究竟用了哪種聞所未聞的回覆術,但他更關心的則是另一件事情。

“上一批神職人員在燃燒平原遇害後不久,我們就開始通過各國教會,尋找往年圖魯之瞳的落網成員。會溺水的漁夫從來都不算少,這也算是無奈中的選擇了。幸運的是,有個剛被囚禁不久的高級刺客,恰巧是某位議長大人的子侄。死牢裡的日子並不好受,所以沒花上多大力氣,我們就知道了那位議長的家眷所在。不得不說,失去親人的恐懼要比任何魔法契約都更具有懾服力,再後來,他的其他同僚也陸續成爲了教廷的忠實合作者。撒迦,我不明白這麼隱秘完美的計劃,你究竟是從哪裡看出破綻的?”

聖騎士不厭其煩地細述着每一個步驟,每一分環節,就像是學生在向老師討教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就算再鐵石心腸的對象,望着他純淨的眼眸,也難以作出拒絕的表示。

“從一開始,那些傢伙的站位就有點古怪。等看到你以後,他們的心跳全都亂了,全都有了殺氣,我才肯定什麼地方出了岔子。”撒迦淡淡地道,“因爲說好殺你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們。”

“就這麼簡單?”彷彿機關算盡的謀略家忽然發現,自己佈下的層層陷阱被一頭豹子以直覺就輕易識破,雷奧佛列沮喪地嘆了口氣。

先前觸發的兩支卷軸,早已在悄然無息中將“空間之橋”架構成形。這種專爲奇兵突襲而新研發的傳送魔法,一旦和光明總殿中的法陣達成維繫,便會有大批神職源源殺到。可以說這纔是雷奧佛列手中真正的王牌,對菲卓拉展開的刺殺行動也完全是爲了製造混亂,好讓揭開牌面的時機更輕鬆,更穩妥,更萬無一失。

他幾乎已經贏了,卻沒有感受到渴望已久的愉悅。

撒迦沒有再答話,手掌握處,那八道“寒冰風暴”的濃縮體只發出了一聲魚鰾破裂般的低響,便徹底湮滅。他胸前的箭創還在汩汩流淌着血液,半邊軀體被染得赤紅一片,眼神中卻依舊透徹着冷酷與堅定,整個人像杆隨時便要刺出的長槍。

他從撲向藍菱的那一刻起,目光乃至全副心神和殺機,就始終鎖定在突兀出現的那人身上。正是因此,纔沒有避開那三道箭襲。

那是團模糊的光影,橢圓形,不斷且急劇地縮放着,如同搖曳顫動的巨型燭火。以撒迦的目力,也只能看出裡面依稀立着個極爲高大的男子,而且這還是在對方站立不動以後。

雷奧佛列跨下馬車的時候,撒迦已隱約覺察到他的腳步聲有些異樣。那是一種明知存在卻無法確定的怪異感覺,聽起來似乎有個看不見的影子,每一步邁出的頻率都和前者完全重合。

多出的,只是一個影子的重量。

直到與衆多神棄者開始交手,如若隱形的敵人透出的一絲殺意,才讓撒迦確定了對方的位置。對精靈的一擊落空後,那高大男子就此立在了原地,將形貌一份份顯現出來。

藍菱從遠處站起,行出幾步,卻又停下。看着一直認定的惡魔血溼重衫,傷勢卻是由於自己可悲的判斷造成,滿腹的羞愧悔恨早就化成了一鍋沸騰的鉛汁,把內心燒灼得千瘡百孔。

帶着滿面淚痕,再次咬牙走向撒迦時,他忽然發現全身上下就連一根小指頭也難以動彈。儘管神志萬分清明,但無論如何雙腳都不聽使喚,彷彿前方的這塊區域是深淵,是絕地,再邁進咫尺,便會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精靈這才發現,地炎宮殿已經陷入了死寂。無數神棄者在逐漸向四方後退,當中空出的極大一片範圍裡,只站着三個人,連菲卓拉都避到了旁側。

確切的說,那裡存在的應該是一個人,兩頭洪荒巨獸。

雷奧佛列不是不想走,而是不敢走。摩利亞的皇權之爭給他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如果沒有身邊這位強者陪伴,就算把教皇的冠冕作爲交換條件,他也不會貿然來到溫蒂尼犯險。

敵對立場註定了退到人羣之中將會遭遇怎樣的兇險,現在他只能靠着那身神佑盔甲,站在風暴中心苦苦支撐,半步不離同伴左右。

對峙雙方的氣機正在變得越來越凌厲,越來越強橫,地面上較薄的石片甚至開始被沉重的威壓碾得噼啪炸裂。一觸即發的戰意如若表層完全靜止的熔岩之海,只要稍有異變,便會噴薄出沖天的烈焰。

“你就是撒迦?”那光影中的男子略帶憐憫地注視了一眼搖搖欲墜的雷奧佛列,回顧對手。

撒迦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全無精神波動的特殊情形,他只在第一龍將身上遇見過,而眼前無疑又是個純粹倚靠肉體力量作戰的特例。

“我是光明教會十字聖騎團的團長,沙利略。”那男子低唸了一句簡短的咒文,鐫刻着繁複咒文的全副甲冑及冷峻威嚴的面容,如同從水中脫出般清晰起來,周身的光影也消失無蹤,“雖然你自認是瀆神者的同盟,但個人之間的鬥殺藉助到神器力量,未免太不公平。”

“神器?”撒迦凝視着他。

“這身鎧甲的名字叫做‘阿修羅之牙’,能夠把我的行動速度提升到人類無法企及的界限。”濃眉厲目的沙利略抽出腰間巨劍,冷冷地道,“現在,它不再是你的問題了。”

阿修羅之牙!這件在神魔大戰中最兇名卓著的神器,所造下過的血腥殺孽,恐怕只有另一柄傳說爲數名光明主神合力所鑄的“破魔刃”能夠比肩。

數萬名神棄者已羣相聳動,撒迦的瞳孔悄然收縮了一下,隨即微微前俯了身軀。比起體內蟄伏的破魔,阿修羅之牙給持有者帶來的無疑是輔助效應,正因爲速度上堪稱恐怖的增幅,對手才能夠達到幾近隱形的效果——神器發動時,他的每分動作在旁人眼裡,都變成了瞬時千里的光,矯遊飛掠的電!

如果說沙利略是一頭老虎,那阿修羅之牙無疑便是他背上的雙翼,甚至代表着更多。

可現在他卻主動提出不借助神器,主動要求公平一戰,這讓撒迦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哪怕是再重視騎士榮耀的教廷中人,在這樣的處境下也必定會首先顧全大局,明明佔盡優勢,卻硬要和自己處在同一起跑線上,那似乎就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在不着痕跡地拖延時間。

“我會攻擊那名精靈,就是爲了引你過來。”沙利略的身軀像座雄偉的山峰,言語中更是帶着壓倒一切的霸氣,“撒迦,你在等什麼?”

幾點從虛空中漂浮出來的聖光,於此時在雷奧佛列背後盈盈升起。撒迦先是一怔,隨即臉色驟寒,整個身軀竟猶如弓弦般拉彎,倏地彈直,“你們還不動手,都想死在這裡麼?”

由於常年與世隔絕的緣故,炎巢中的蝶族在對敵方面經驗幾乎爲零。短短一句話的時間裡,場中兩人已經完成了千百次對攻,而有所反應的神棄者,卻不到十人。

正如撒迦猜想的一樣,沙利略確實想讓兩人的對戰過程長久些,但並不僅僅是爲了等到援軍到來。作爲聖騎團當之無愧的第一強者,他很少能有機會親自臨陣,遇上勁敵的機會更是難得。來到炎巢之後,撒迦的存在使得那隻火鳳凰一下子就失去了吸引力。久未有過的威脅感甚至化成了一股讓靈魂都在號叫的鬥志,酣暢淋漓不死不休的戰鬥,已成了目前他迫切渴望的全部。

一頭危險的野獸,這是沙利略對撒迦的定義。等到連續接下了幾波暴風驟雨般的強攻,他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因爲野獸永遠也無法設出,讓聖騎團團長鑽進的圈套。

那柄一人多長的巨劍,恰恰成了限制沙利略攻擊的累贅。撒迦從對戰開始就直接貼到了他的近身範圍,拳擊、肘撞、足踹、膝頂,快到目不暇接形如鬼魅,所有未能擋下的攻擊在阿修羅之牙表層震起了一連串密無間隙的宏亮聲響,直如大鐘長鳴。

這充滿狂暴的樂章終於落下最後一個休止符時,沙利略赫然驚覺到身後傳來的冰冷氣息——他已經退出了很遠,退到了一隻蒼白火焰凝成的腳爪旁。

撒迦沒有片刻停留,返身疾掠那塊涌現出強烈聖光的所在。他不關心變回真身的菲卓拉能否戰勝聖騎團團長,對正在和幾名神棄者混戰一團的雷奧佛列也毫不在意,快要成形的傳送門纔是必須立即解決的心腹大患。

魔龍將的異空間棋局並不是白擺的,對於傳送之前氣流及力場的特殊振頻,撒迦早已熟悉之極。總是獨力破開虛空的豪也曾提起過,兩個空間互通的出口在完全擴開之前魔力維繫最爲紊亂,只要有足夠強勁的外界干擾,便會徹底崩塌。

隨着高速掠近,那道傳送門也正在前方徐徐展開。撒迦長吸了一口氣,渾厚的龍魄立時從體內涌起,衝至掌心急劇積蓄。

氣流微動,當先掠出虛空的一條身影,似是沒料到外界竟會有人守伏,險些與他迎面撞上。撒迦冷笑,按向那人前額。只要勁氣一吐,對方便會連同傳送門一併灰飛煙滅。

銀色的長髮如鏡面般劃開,露出了一張清冷絕豔的臉龐。望着那雙同樣紫色的眼眸,撒迦疑惑地頓了頓右手。

只是一瞬後,龍魄噴爆產生的氣浪已捲起了點點鮮血,悽如赤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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