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呼嘯森林(下)

雨還在瀝瀝地下着,夜風如嗥。

腳下早已融盡了冰雪的土層,正變得潮溼而稀軟,一個不小心,便會踏進足以淹沒腳踝的淺窪,濺起渾濁泥漿。灰濛濛看不到半顆星辰的天穹之下,大片靜默集結的鉛雲彷彿觸手可及。除了偶爾躥出雲層的電光長蛇,會將整個世界映成淒厲的慘白色以外,雨幕中的荒原暗若深淵。

這裡是英格瑪山脈北部,博卡盆地的盡頭。幾天以來,二十萬精靈族沿着呼嘯森林周邊整整迂迴了一圈,好不容易擺脫了追襲者,疲憊不堪地來到這片連白蟻也不會停留的荒蕪地域。

如果換作同等數量的其他種族,這恐怕就已經不再是一場緊迫卻有序的撤離,而會向着兩個極端發展——不死不休的反撲,或就此逃亡。精靈血脈中的堅強與執拗,使得每個老弱婦孺,都在鉅變陡生後表現出了令人震驚的自制力。即便是尋常最爲厭惡的穢物污泥,也無法讓美麗的女性精靈卻步不前。

他們仍然堅信着能夠於短時間內迴歸家園,就像拉瑟弗長老許諾過的那樣。

按照人類的算法,所有這些被一把大火趕出呼嘯森林的精靈,足以組建起三個正規軍團。此刻他們卻像是一大羣遷徙中的食草動物,就連生存的機會,也得靠着不斷奔跑才能夠獲得。

從任何方面來看,精靈族與其倉惶間大舉遠撤,眼睜睜地看着後隊族人一個接一個倒下,還不如找個臨時營地,整修一番後再作打算——哪怕是在露天的曠野裡,弓箭手們也能夠緩過氣來,排布出讓敵人無機可趁的警戒線。

作爲六大長老中碩果僅存的一人,拉瑟弗並非愚鈍到連這點都沒想通的地步。事實上歷來心機深沉的他,要比任何同胞都更加清楚,短暫的喘息在如今是多麼必要。

精靈族對自然環境的適應能力,已被近年來賴以爲庇的綠色屏障消弱了不少。呼嘯森林盡毀,龐大的魔法結界一併消弭之後,所有人便不得不在久違的風雨侵襲中,面對同樣久違的血腥殺戮。

冥王是公正的。任何生命一旦開始變得孱弱,無法再適應弱肉強食的規則,死亡權杖便會於衆多候選者之間,作出最現實冷酷的選擇。

精靈向來就不是驍勇好戰的種族,連日裡不斷攀升的死亡數字,早已讓每個人都認識到久遠的壽命於危機之前是如此脆弱不堪。比起那些遊走在荒野裡,帶來零星不斷刺殺的敵方小隊,他們甚至什麼也算不上。

“全族就地紮營,等天亮後再決定是不是進山。”

行進在最前方的一批精靈即將進入英格瑪山口之際,數十頭半人馬重重護衛下的拉瑟弗長老回顧了一眼幽暗的後方,嘆息着下令,清癯俊朗的臉龐上現出些許苦澀。

擁有狂暴摧毀力的獨眼巨人,與貪婪嗜血的食人魔,都無法構成拉瑟弗真正的心腹大患。從魔法結界遭到破壞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意識到,人類世界的訪客終於還是來了。僅憑着部落聯盟的實力,呼嘯森林永遠也不可能被打開突破口,這就像刀螂無法斬斷大樹一樣簡單。

停止前行的隊列間,自然術士紛紛吟唱起咒語,泥濘間的稀疏草皮隨之迅速擴展,集結成綿長毯帶。數以萬計的油布帳篷相繼被支起,於雨幕下擴出並不寬敞的容身之地。拉瑟弗站定下來,撥弄着溼漉漉的頭髮。從未有過的狼狽感讓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個國家,以及它背後的那個男人。

早在精靈族還處於分裂狀態的時候,他就聽說過摩利亞的名字。內亂之所以會平息,和它在暗中援助有着脫不開的關係,而前些日子來自摩利亞使者的特殊邀請,卻直接被全體長老所回絕,近百名精靈也因此丟掉了性命。

拉瑟弗很走運,六大長老中就只有他,不在靈魂契約簽訂者的範疇。甘願違背誓言並瞬間燃燒成灰燼的衆多精靈,並沒有讓摩利亞人就此打消報復的念頭,呼嘯森林化爲焦土正出自後者的手筆——他們在把遭拒當日宣稱過的懲戒,一步步變成現實。

佈置完各撥崗哨以後,拉瑟弗走進帳篷,默然擦拭着周身的雨水,眉頭愈發深鎖。或許是出於直覺,他總感到摩利亞人這次的行事動作處處透着蹊蹺:縝密而浩大的攻勢之下,己方的傷亡總數實在是算不上慘重,就連一路以來的追殺,似乎也更傾向於恐嚇目的……

“長老,藍菱和其他兩位天傑星迴來了!”帳外傳來守衛的低語,抑止不住的喜悅從沙沙雨聲中直滲進來。

拉瑟弗盤膝坐倒,神情略顯舒緩,“藍菱也在?帶他們來見我。”

大火已然燒燬了整片林帶,傾盡全族魔力引出的那眼生脈之泉,卻絕不會枯竭半分。天殺的摩利亞人向來習慣把手頭控制的資源利用到極致,當年血煉時如此,現今也未必有所改變。拉瑟弗簡直不敢想象,當他們發現泉水後會出現怎樣的狀況。儘管呼嘯森林遼闊的佔地面積,將這種可能性變得微乎其微,但他仍在每個夜晚虔敬祈禱,企望得到神輝的庇佑。

此刻,森林之神終於帶來了一絲曙光。

三名勁裝打扮的男性精靈很快就隨着守衛走進帳篷,本就狹小的空間更顯壓抑。這些首批由大陸各地趕回的歷練者,通過近千名德魯伊發動的重重傳送門直接到達了博卡盆地,甫一露面便立即引起族人的大片歡呼聲。就連巡梭遊弋的警哨臉上,都現出了久違的笑容。

“很抱歉召你們回來,但這一次,實在是遇上了很棘手的麻煩。”拉瑟弗長老微笑着望向三個同樣修長挺拔的精靈戰士,視線最終定格在藍菱臉上。

“沒有關係,這本就是我們該做的。”藍菱平淡地道,“族人已經說過大致情況,我想知道得更詳盡一些。”

“這當然。其實,還是人類在背後操縱整件事情……”拉瑟弗不動聲色地接口,眉峰卻悄然皺起。

天傑星,沉穩的長老半點也不喜歡這個稱謂。它象徵着桀驁不馴,象徵着孤高好戰,象徵着有違於精靈本性的太多東西。數百年前,歷代大精靈王中最負盛名的霍爾瓦倫,以自身鮮血爲引媒,將與自然術齊名的獸魂鬥陣咒文分別封印在八件神兵上。自他那一代以後,這些法器就流傳下來,每隔數十年,便有同等數量的翹楚之材得以授承,並將人生中的顛峰時光傾盡在如何解開封印上。由於在精靈族的古老傳說中,能夠和任何武器溝通的十二宮星使之一名爲“天傑”,所以這些青年精銳又被統稱爲天傑星。顧名思義,自是希望他們早日破解難題。

古怪的一點在於,無論多麼溫和純樸的精靈,一旦成爲天傑星後性格必然迥異。他們變得孤僻而冷漠,彷彿只爲戰鬥而生,法器幾乎片刻不離身側,極個別的還展現出了嗜殺癖好。

於是,修行歷練便逐漸成爲了某種完全自發的定律。意志、戰力和心智缺一不可的先決條件,再加上漫長而艱險的旅程,使得每個天傑星都成長爲強大之極的鬥士。然而八件法器上蘊藏的咒文,卻從來都沒有現出過原貌。

每次想起霍爾瓦倫那句遺訓:“強大並不意味着美好”,拉瑟弗長老都有罵髒話的衝動。不錯,一個種族長期處於強大,的確存在着諸多弊端,可問題是那位剛愎王者考慮過,全盛後的精靈也會走向無力自保的一天麼?

時光荏苒,度過分裂期的部族不再有王者的存在,而是以各大分支長老合力代之。曾在孩童時,拉瑟弗就夢想過能夠登上大精靈王寶座,而現在,摩利亞人正無意中送來了一份厚禮。

“……具體就是這些,等其他天傑星到齊,大家再一起商量怎樣奪回生脈之泉。畢竟,只要有它存在,呼嘯森林還是能在短時間裡恢復原樣的。”結束闡述的拉瑟弗輕吁了口氣,滿懷感嘆地道,“好在你們從未和部族中斷過聯繫,不然的話,二十萬精靈就只能在英格瑪山脈和更加危險的人類世界之間,被迫作出抉擇了。”

“我沒有等人的習慣。”藍菱的臉色已冷下,語氣更是有若寒冰,“獨眼族的部落還在南部山區麼?我現在就去拜訪一下這些老朋友。”

“千萬別輕視那些蠻族!更何況,摩利亞人的實力根本就不是你獨自能夠抗衡的……”夾雜着雨絲的冷風從陡然掀起的帳篷門簾間涌入,將拉瑟弗的低吼立時掐斷。

另兩名天傑星對視了一眼,同時轉身,跟在藍菱後面大踏步走出帳篷,“天亮前,我們一定會回來。”

“都給我站住!”拉瑟弗追出帳外,卻早已不見了諸人身影。原本想要靠着全體天傑星突襲翻盤的打算,竟是有如兒戲般被輕易抹煞,這讓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憤怒與無奈。

與此同時,這位森林之神的忠實信徒,又開始了不自覺地祈禱。他只希望,三個目中無人的傢伙不會把命留在敵方部落,更重要的是,別把法器送交到別人手裡。

精靈一族已經沒有更多底牌了。

※※※

對血腥味極度敏感的,並不只有食肉動物。

與生俱來的憎惡,令精靈要比其他種族更容易感受到死亡氣息。對於風雨中飛掠疾行的天傑星來說,遠方的敵族部落正在隨着逐步接近,而寂然觸發起靈魂深處的某些沉澱。

那等同於荒蕪墓園中曝露地表的白骨,海藻觸手間纏繞的溺水者屍骸。所有黑暗的,猙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負面感應,像無數條冰冷黏膩的蛇,醜惡地糾纏在一起,向精靈們遠遠吐出長而分叉的血信。

藍菱在不斷加速,身形已經快得猶如離弦之矢。強烈的不適讓他遍體都在顫抖,但一雙手掌卻依舊乾燥而穩定。身後的兩名同伴,一人負着把三尺長短的單刀,另一個則腰插兩柄彎匕。高速行進之中,幾乎聽不到任何腳步踏落地面應有的響動,每具身軀的起伏縱越,頻率完全一致。

精靈族內亂平息後,八件法器終得聚齊,各大分支選出的天傑星便從以前的孤身遊歷,轉化爲結伴出行。儘管藍菱還是保持着單獨行事的習慣,但對於其他法器持有者,他並不陌生。

到了每年一次迴歸呼嘯森林的時節,天傑星便會相互交換心得,偶爾也有精彩紛呈的比試場面出現。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十分清楚,並非是歷練造就了自身的強大,真正的力量源泉,來自於手中毫無起眼之處的法器。

血精靈王霍爾瓦倫留下的這些金屬體,根本就是會呼吸,有心跳的活物。每到天傑星在戰鬥中遭遇危機關頭,或者近距離內存在其他法器,它們往往會自行作出反應。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卻真實存在着。正如此刻,藍菱等人步履動作的節拍,無不契合着各自法器傳來的細微律動;當人體掠行速度達到極限時,法器表層透出的溫度竟然已熱得發燙!

“你也在渴望着戰鬥麼?”藍菱反手摘下了身後長弓,默默地笑了笑。大滴大滴的水珠正從臉龐上滾落,分不清是雨點,還是冷汗。在這一刻,他的眼中卻有烈焰燃起。

接連翻過幾道峻嶺,一條危崖環抱下的山道出現在眼前。精靈們同時放緩了速度,繼而分散開來,沿路向着山體上方行去——部落的火光,已於夜色中清晰可辨。

即便被人類追殺了近百年,整個部族處在滅絕邊緣,食人魔還是沒有放棄獵頭的習俗。山道兩邊削尖的木樁上密密麻麻穿刺着無數風乾的頭顱,其中絕大部分是人類,也有很多異族。一些被剖開腹部,掏空內臟的屍體,似乎也成了部落門前的裝飾品。它們無一例外地被硝制過,以便長時間裡不會腐爛。從肛門直接貫穿到口腔的木樁將這些曾經的生命固定成雕像,黑洞洞的眼窩悉數仰對着蒼穹,大張的口脣像是仍在痛苦吶喊。

突兀劈落世間的電光,照亮了藍菱身旁一具乾屍的面容。從尚未萎縮變形的耳廊可以看出,她以前是個精靈,胸前那對嬌小的乳房宛如驟遇寒流的花骨朵,變得乾癟而發黑,叫人再也聯想不起半點和美好有關的詞彙。而她的右手,則僵硬地探向呼嘯森林所在的方位,像要索取些永遠也無法到來的援助。

藍菱木然望着這個族人,直到脣角邊有一縷鮮血劃落,纔再次邁出腳步。夜色沉暗如故,他手中的那張“人馬之輝”倏地輕顫弓臂,幽幽冷冷地耀出了幾分異芒。

山道不算太長,只要再翻越眼前的嶺脊,敵族部落的輪廓就會出現在視野裡——那兒是一處深谷,八名天傑星以及少數精靈戰士以前都曾來刺探過,卻從未傷過對方一人。

就在將要到達山體最高點之際,藍菱忽地定在了原地,另兩人也同時止住去勢,一左一右肅立下來。

“我們好像挺受歡迎的啊,阿洛。”負刀那人冷冷開口,斜飛入鬢的劍眉張揚着濃重殺氣。

“是呢,哥哥。”另一名相貌與他頗爲相似的天傑星,探手自腰間抽出雙匕,“藍菱,真沒想到,這次回來居然會和你一起作戰。”

“如果不情願的話,你們可以回去……”藍菱掠了眼灌木叢生的山頂,搭上弓弦,“不過,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幾條壯碩到難以形容的黑影,瞬時間帶着勁風帶着低吼帶着轟然如雷的腳步聲從山體另一端怒拔而起,在空中劃出極長拋物線,躍落在衆人前方!

成年食人魔與精靈的體形差距本就極爲懸殊,此刻面對着高速逼近的前者,阿洛幾乎以爲自己看到了巖山在奔突。隆隆的地面震顫之下,他卻始終站在原地,和遠端的兄長內斯塔一樣,沒有半點出手的跡象。

因爲藍菱已開弓!

六道熾烈光箭從成形到破空,終至分別擊中目標,歷時不過彈指一揮。但在其他兩名天傑星的眼裡,卻像是時光長河停止了流淌,生與死的轉化正以抽絲剝繭的方式,細微展現。

箭芒激射,爛泥層下大塊大塊的土石裂巖正隨着光影掠過而碎裂,飛起,六條狹長的溝渠隨即筆直豁開。“嗡嗡”的力場低嘯聲中,方圓百丈內的雨點已皆被這股狂飈激得向上逆卷!

沒有一頭食人魔能夠在如此威勢的攻擊下全身而退,刀般吞吐着鋒芒的勁氣搶在光箭觸體以前,就徹底剝離了他們全身的每寸皮膚、每條肌肉。這詭異到極點的情形,就像有一羣赤膊挽袖的屠夫正在以老道手法,隱在暗處揮動着剔骨刀。仍在狂奔的食人魔紛紛縱出極遠,方纔倒塌成一堆散亂的白骨,夜色中炸起的血霧幾已漫天。

“這麼長時間沒見,你似乎又強大了不少。”內斯塔的神情中有着震驚,但更多的卻是敵意,“說起來,我們兄弟敗在你手上也快一年了。今晚過後,找個地方較量一下怎麼樣?”

藍菱沒有答話,只是在不停地,憤怒地顫抖。有生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對於歷來堅持的原則就此被打破,卻沒有絲毫的悔意——排斥,並不代表懼怕,對於適才的屠戮,他只會感到快意。

“我在和你說話的時候,請表示一下適當的尊重。”內斯塔忽然笑了起來,舉步跨前,“雖然我知道很不合時宜,但爲了這次拜訪能順利些完結,還是現在就約定個時間罷?”

“不如……”藍菱突兀擡手,撫上弓弦,目注着同時暴退的兄弟兩人,漠然道,“就在這裡好了。”

“你瘋了麼?!”阿洛低聲咆哮,欲要有所動作時,卻隱約變了臉色,“哥哥,聽到了沒有?”

內斯塔沉默下來,靜靜感受着水氣中逐漸變濃的腥臭味,“我明白了。在這裡證明誰纔是強者,的確很有意思。”

彷彿是冥冥中有着一雙大手,鬆脫了洪荒猛獸頸中的鎖鏈,山風剎那間就咆哮起來,將三人衣衫頭髮向後扯得筆直。不過片刻光景,一種更爲巨大,更爲恐怖的聲響,已經徹底淹沒了天與地的間隙。

數百頭強壯的食人魔充當了第一波洶涌而來的浪頭,緊隨其後的無數身影中不但有着他們的同類,也可以清晰看見獨眼巨人在笨拙而猛惡地前衝,遭到強力踐踏的大地呻吟不已。

傾巢而出的兩個種族宛如從主峰傾瀉的大雪崩,毫無滯塞地捲過嶺脊,浩然壓將下來。古怪的是,當精靈們出現在最先一批食人魔視野中時,他們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避讓,儘可能地向山道兩旁飛縱而去。

藍菱的箭襲終於連發,正面扯開了敵族襲來的鋒線,始終將缺口維持在丈餘寬闊。察覺出異樣的阿洛揮動雙匕,護在藍菱身側,一旦有敵族偏移到就近區域,便會在他手中無聲綻放的烏芒下頹然栽倒。

阿洛的匕首很短,短得就像毒蛇口中的獠牙。不論它們接觸到食人魔或獨眼巨人的任何部位,那塊皮肉便會突然乾癟下去,然後迅速潰爛成半個身體那麼大的破洞。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傷勢下活命,兩名精靈腳邊的屍體開始越積越多,空氣中混雜着血腥的腐臭味也越來越濃。

內斯塔一直在神色陰騖地旁觀着,奔涌的敵族在面對來襲時,甚至連最基本的反抗也不會作出,這就像豺狼轉性般不符合邏輯。而隨着翻過山脊的暗潮急劇擴張,視線所及竟似無窮無盡,一個念頭猛然浮出他的腦海,執拗地不肯離去:這些骯髒的掠食者,並非前來狙敵,而是徹頭徹尾的逃命!

“衝到山對面去,一定還有其他人在那邊!”內斯塔搶到胞弟前方,反身抽刀,雙手合握後高高跳起,如同要把天地一併劈開似的,朝着虛空全力斬下。

堪比烈日的熾芒映亮了整個山頭,刀氣凝出的巨型鋒刃驕橫乍現,如燒紅的鐵釺摁入牛油般將蠻族洪流一分爲二,摧起大片斷肢殘骸。逆流而上的藍菱越過嶺顛,視線剛一觸及下方部落所在,頓時完全怔住。

“往下去,別停!這樣的刀勢我不可能再用第二次!”內斯塔大喊掠近,語聲中帶着難掩的驚怒。

源源不斷從山下涌來的敵人仿似角馬羣在大舉遷徙,不願有任何形式的短暫停留。內斯塔相信只要一個不小心,自己和同伴就會被這羣失魂落魄的惡獸踩成肉泥,至於先前提到的可笑比試,更是連想都不要再想。

天傑星也是凡人,一樣也會死。面對着成千上萬頭只顧着奔逃,似乎連膽子也被嚇破的蠻族,精靈們徹底放棄了各自爲戰,轉而集中力量向山腳處突破。

混亂不堪的情形之下,藍菱的目光始終遠注着火光通明的部落前沿,正在放手殺戮的那名年輕人。漸漸的,阿洛和內斯塔也被那裡酷烈的景象所吸引,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儘管自尊心在殊死做着反擊,但他們還是不得不相信,已經找到了蠻族恐懼的源泉。

部落前方將近百丈寬闊的空埕,早就被獸屍所填滿,放眼望去大片灰褐色的體毛在風中傾頹倒伏,宛若錯過收割季節後腐敗的麥浪。還有近百頭最爲兇猛的刺戟獸列成橫陣,阻隔在血泊橫流的中央地帶。

那名依舊戴着老式尖角帽的摩利亞法師,孤零零地佇立在幾幢獨眼巨人的居屋前,手中的奇形法杖已舉起,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與他遙遙對峙的豪,卻連餘光也未曾掃來,只是緊盯着刺戟獸羣中信步而行的撒迦,眼神有如一匹正在看着幼崽撒歡的頭狼。

三個人,一場微妙而血腥的舞劇。

撒迦走得很慢,很隨意,就連扼殺生命時的探掌出拳,都彷彿在刻意節省體力一般,帶着淡漠的從容不迫。他的滿頭黑髮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束得整整齊齊,而是隨意披散在身後,隨着每次動作輕揚飛舞,看不到任何雨水沾落的痕跡。

擡手間輕易將又一頭巨獸擊倒之際,撒迦耳畔傳來了魔龍將誇張的呵欠聲。他當即停步,轉首,長長睫毛下的黑眸就像是極北之洋中凝固已久的冰殼,沒有波動,也沒有半分人類應有的感情色彩。

“這裡沒什麼意思,不如我們早點回去喝酒罷?”豪伸着懶腰,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老子可不是天天有空的。牧場的酒不錯,我得趁着還沒回去前多灌上幾桶。”

“好啊,難得你喜歡。”撒迦微笑,整個人驟然拔起,落在了後方撲來的刺戟獸頸端,隨即頓足轉折,掠向它旁邊的同類。

人類的體形對於刺戟獸而言,簡直和狼獾眼中的雞雛差不多。可是就在撒迦躍起的剎那,第一頭刺戟獸忽然四肢一軟,頭頸處發出了“喀嚓嚓”幾聲悶響,然後帶着驚天動地的狂吼轟然倒下。幾乎是毫無停頓的,半空中的撒迦緊握右拳,揮出。另一頭巨獸撩起的利爪剛觸撞上他的拳面,便節節斷裂,前肢扭曲得不成體統。碎成指頭大小的骨片如暴雨般橫飛四射,頓時將小半邊獸體穿成了蜂窩……

山嶺上的部落族人已然退盡,精靈們卻還在緩慢下行着,似乎全副心神都被這方的特殊戰局所吸引。藍菱緊咬嘴脣,怔然望着撒迦輕描淡寫地將那些龐然妖獸逐一格殺,適才的那次,居然僅靠着雙腿的蹬踏力量,就折斷了妖獸頸骨。

平心而論,他不認爲自己倚仗着法器,就能達到同樣可怕的摧毀力,對於發生在聖胡安牧場的挑戰,內心中也隱約產生了動搖。

“這惡魔是在幫助精靈族嗎?還是又有了什麼陰謀,就像莉莉絲說的那樣?如果沒有被打斷的話,他一定會在對戰中殺了我,毫不手軟罷……”藍菱混亂地想着,腳下逐漸加快了步伐。

他不相信人類,從不。

最後一頭刺戟獸搖晃着倒下時,撒迦已站到了那名摩利亞法師面前。

兩人對視良久,後者才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擡起帽沿,“你究竟還能成長到什麼樣的地步,說實話,我真的很好奇。”

“麥迪布爾先生,好久不見了。”撒迦笑了笑,“剛纔認出你的時候,我還以爲是眼花了。怎麼,你們的皇帝陛下對精靈族有興趣?”

“應該說有過興趣,但如今我們在扮演惡人的角色。”麥迪布爾淡淡地道,“精靈族拒絕了陛下的邀請,放棄成爲摩利亞公民的殊榮。對於一個不再是朋友的種族,帝國就只能從利益角度考慮一切,呼嘯森林裡有着我們想要的東西,所以它纔會遭到侵入。恕我直言,就算你想插手也挽回不了什麼,現在那塊土地連神魔都攻不進去。”

“我對別人的事情向來不感興趣,只不過恰巧有個精靈朋友,這纔過來看看。”撒迦瞥了眼法師手中的短杖,笑意不減。

“後面那人也是你的朋友?古怪的傢伙,我幾乎不能鎖定他的精神波動……”麥迪布爾極爲職業性地感嘆了一句,又道,“陛下讓我帶幾句話給你,血煉之地裡的每個人都能算作受害者,你是,精靈族同樣也是。按照慣例,這類人之間總會有些共同話題,接觸起來也比較容易。要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從一開始的試探,慢慢走向成功的。”

撒迦真正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是啊,精靈雖然古板,但總該有點什麼可以聊的。替我謝謝你們陛下,他又幫了我一個大忙。”

“現在,送我一程罷。你的那個精靈朋友,就快動疑心了。”麥迪布爾擡手放出幾個聲勢驚人的大火球術,高明的控制令張牙舞爪的焰芒在觸及撒迦衣衫時就齊齊泯滅,看上去倒像是被魔法抗體消融的結果。

“你認識他?”撒迦轉頭看了眼山腳下行來的藍菱,笑容中帶上了一絲猙獰,“摩利亞軍機處恐怕連我每頓飯吃什麼都一清二楚,不是嗎?”

麥迪布爾望着眼前的年輕人,忽然感覺到自己正面對着一頭齜出獠牙的豹,潮涌般從心底捲起繼而擴散到全身每個角落的警兆,促使着他本能地擡起法杖,橫在了胸前。

撒迦的右掌已按落,那根法杖在發出一聲奇異鈍響後,便如肥皂泡般破滅了已經成形的魔力屏障,重重回敲上法師胸膛。同時發動馭風術的麥迪布爾被這股大力拍斷了整整一排肋骨,帶着滿口鮮血和淒厲的咆哮向後飛起,轉眼間便消失在夜幕中。

“怎麼不殺他?你果然沒有另一個小子對我胃口。”豪彷彿沒看到高潮便被迫退場的觀衆般抱怨着,臉上大有悻然之色。

撒迦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他口中的陛下,就是告訴我七夜輪迴的那個人。”

“哦?我族在人類中的信奉者?這個我可就不太清楚了。不過你上次提到他掌握的黑暗力量,應該算是菲斯克皇族那一脈的擁躉,和我們龍將扯不上關係。”豪不屑地冷笑,“殺了也就殺了,不過都是些被利用的傀儡而已。”

撒迦淡然點頭,視野中的三名精靈,正在向他走來,“沒找到那件神器以前,要做的事還有很多。現在,我首先得說服他們,至於殺人,總會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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