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死寂而黑暗的世界,就連最細微的響動,也一無所尋。
歷經億萬年的地殼變動,在深邃洋底形成了無數條綿亙軒邈的海溝。它們默然盤踞在距離洋麪數千丈之遙的海牀上,糾結出種種奇異形狀,宛如沉睡中的巨龍。
此時的撒迦,正身處於這樣的一條海溝裡。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臉龐蒼白得可怕,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個死人。
四周的地形,就像是一座極爲宏闊的峽谷。而峽谷的末端位置,則是直伸入盤疊叢生的巖山之中,幽深而森峻,形成了一個彷彿直通地獄的黑洞。
海妖的巢穴,就在這巖洞的最深處。在足夠長的試探之後,它終於鬆開了體下的千百條觸鬚,任由撒迦靜靜地沉臥於海牀上,繼而將龐然無朋的身軀縮回洞底,只餘下獨眼在黑暗中閃動着妖異的光芒。
與任何生物一樣,對於海妖而言,巢穴無疑是最爲安全舒適的所在。它不曾料到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給自己帶來威脅,而眼前顯然已經死去的獵物,卻要比深海中生存的其他妖獸,都更加可怕得多。
軀體上殘存的幾根觸手,在隨着海底潛流的動向而輕微舞動着,就像是恆古以來便已探展身軀的洪荒巨藤。撕裂的痛感,始終在折磨着海妖並不敏銳的神經。帶着些難以壓抑的躁怒,它揮動長觸,閃電般直探而出,在隆隆的石壁碎裂震動中刺向不遠處的撒迦。
那佈滿了堅硬角質層的恐怖肢體,足以將一頭最大的虎鯨刺得對穿!
終究按捺不住的兇殘本性,使得海妖暫時忘卻了那不安的感覺,將這渺小的異類撕碎吞下,成了它那混沌意識中唯一的念頭。
粗大而醜惡的觸手,卻在即將刺上撒迦胸膛的時候,停了下來。它們僵硬地懸停在海水中,前端扭曲蠕動,體表的剛毛根根豎起,猙獰中透着幾分難掩的詭異。
在海妖的獨目注視下,撒迦慢慢的,浮滯了起來。
這裡的海水壓力,大得根本就難以想象。就算是體表堅硬如鐵的珊瑚,亦無法尋獲絲毫生機。而一層朦朧如霧的氣焰,卻從入海時起就始終籠罩着撒迦周身,抵擋着周遭海水的傾迫。
現在,它已無聲無息地噴薄而出,形成了一團愈發濃烈的橢圓形暈芒。
如果說還能有什麼詞彙來形容這深邃的色澤,那就只能是最純粹,最沉澱的黑。就像是夜色中存在着另一種更爲有若實質的幽深,在這片黑暗的海牀上,撒迦已成爲了無法透視的異色所在。
海妖本能地向後畏縮了一下,它不明白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意味着什麼,那股越來越強大的邪惡氣息,證明了之前一直存在的感覺變成了現實——這個體形要比它小上千百倍的人類,或許並不是食物那麼簡單。
隱然間,紫色的暗芒自撒迦體表乍現,涌動在黑暗光暈之內,似是在他身上覆上了一層幽美外衣。藉着這黯淡的光亮,悠悠醒轉的撒迦環視着四周,待到弄清已是身處海底以後,不由得苦笑起來。
很快,他便發現了一件更爲古怪的事情——自己竟然完全不用呼吸!
身側圍攏的暗色光暈如同充滿了空氣的無形屏障,把他從海水包圍中分隔開來。在這塊獨立而狹小的空間裡,撒迦感覺到了如嬰兒之於母體般的舒適與安寧,全身每處肌體都在生生不息地煥發着機能。然而更爲令他驚異的一點,卻是體內激盪欲爆的某種東西。
力量!!!
宛如一頭從詛咒深淵中騰起的魔龍,撒迦清晰地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那股狂暴氣勁,正在逼着他去鱗爪飛揚地咆哮,摧毀,酣暢殺戮!
“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差距?”
撒迦默然想着,緩緩握緊了拳,周身紫色焰芒立時怒漲,其外的黑暗光暈瞬間擴開數倍有餘,將統治下的空間,變得更大了一些。
海妖已從洞底鑽出,懸浮於海溝之內。除了幾根不斷揮舞的觸手以外,它那龐大到過分的體形,看起來就是一座海底的山丘。
撒迦轉過身,踏上塊岩石,看着這頭深海中的霸王。
它似極了一枚巨形傘菇,但卻要比前者中的任何分類都要醜陋上千萬倍。無數個直徑數尺的暗色疙瘩,密密麻麻地分佈在海妖的軀體各處,堆積起大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塊壘。逐漸縮小的尾體處,有着千百條極長的肉須在蠕蠕而動。而那隻直徑數丈有餘的獨目之下,橫呈着一張闊然無邊的巨口,其內獠牙交錯,不住吞吐的水流使得附近較小的岩石都在隨之微微晃動。
就是這樣龐然的一頭殺戮機器,卻在撒迦的面前,顯得有些踟躇不定。
海溝的特殊構造,令得出路就只剩下了一條。儘管巖洞中有着足夠寬闊的面積足以讓海妖從撒迦頭頂遊弋越過,可它始終不曾有所動作,似乎是在畏懼着些什麼。
永難滿足的獵食慾望,早就不復存在。妖獸對危機與生俱來的敏銳感知,令得它開始不得不重新審視起眼前的古怪人類來。
因爲現在的撒迦,已截然不同。
人類與魚,有着本質上的差別。雖然有些水性極好的人可以在水中做出花樣繁複的動作來,但想要做到迴轉如意,則頗爲艱難。而就連游水也不會的撒迦,此時卻表現得像是一條魚。
嗜血的魚。
根本就不需要自身肢體的動作,殺機方自從撒迦心中升起,那團黑色光暈就自行掠動起來,向着海妖飄蕩過去。其邊緣處更是突起了道道光束,如長蛇掠空直躥而出,遠遠望去竟如撒迦亦生出了十餘條張牙舞爪的觸手!
正如雛鳥到了羽翼漸豐之時,有的必須得被老鳥擠下樹巢,方能在恐懼下初試飛行。最簡單的生存道理,逼迫着它們做出天性中潛伏的本能反應——不拍動翅翼,就會摔死。
撒迦,也正是因爲如此,首次推開了那道力量之門。
這些於海妖的怪吼聲中摧枯拉朽般橫掃一切的光束“觸手”,本來就是他體內隱藏極深的特殊能力。儘管之前早有過種種預兆,甚至是於童年時便由另一個“他”展現過部分力量,但直至今日,撒迦方纔從真正意義上做到了覺醒,並嘗試掌控。
渾濁的泥漿,宛如茫茫霧降般大片大片地涌起,很快便覆蓋了大半條海溝。巖洞倒塌的巨震,令得整個地表都在戰慄不已。無堅不摧的光束輕易切割開所有觸上的物事,無論是岩石,抑或海妖的軀體。
隆隆震顫直維持了盞茶時分方纔逐漸停歇,待到泥漿沉澱,海妖的巢穴已化爲了一堆坍塌的石埕。瀰漫的綠色體液,是這頭高階妖獸唯一還殘留下來的東西。
撒迦並沒有躲開砸落下來的巨巖,那些碩大而沉重的石塊,早在接觸到黑色光暈表層的剎那間,便碎成了齏粉。他很清楚,只要是光暈籠罩的地方,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帶來傷害。
在這片暗色統治下的領域裡,他纔是主宰者。
“你是個不一樣的孩子……”
撒迦茫然了許久,心底深處突兀響起普羅裡迪斯常說的這句話,不禁澀然苦笑。
每個人存在於世上的價值,都會由各種途徑表現出來。有的是創造,有的則是收斂,而他,似乎就只是爲了殺戮而生。
海底還是如此的黑暗,如此的死寂。撒迦體表的紫色光芒,於這個陌生世界的裡,微弱地綻放着亮色。沉默許久之後,他坐了下來,聆聽着靜謐中的細微聲息。
在這個無比孤獨的時刻,撒迦忽然低下頭,單掌倒插入側腹,然後看着那裡慢慢地流血,慢慢地癒合,因痛楚而扭曲的臉龐上,帶着些奇異的享受之色。
“我再說一次,你要是敢開船,我就殺了你們所有人,一個不留!”
阿魯巴歇斯底里地狂吼,一柄超長的戰斧正被他扛在肩頭,斧刃亮得刺眼。
古曼達環視了一眼周圍臉色各異的皇家軍士,頗爲古怪地笑了笑,做出讓步:“行,那就再等會。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一句,就算是你這輩子都賴在這裡,死人也絕對沒有可能從海里游回來,這點我可以保證。”
“你說誰是死人?”阿魯巴滿面猙獰地跨上幾步,緊握着斧柄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你居然敢說他是個死人?!”
古曼達毫無懼色地嘆道:“這位大人,我只是在說事實而已。在那樣的情形下,還能活下來的恐怕就只有半神了。再說,您也看到了,恐怕想離開這兒的,不止我一個人呢!”
半獸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陰沉地掠了眼周圍:“還他媽有誰想要走的?站出來!”
“我們總不能一直等下去,誰也不知道海妖什麼時候會回來。”布蘭登平靜地接口。
“撲你老母的!你個狗孃養的夠膽子就再說一次?”一個尖銳的聲音搶在阿魯巴之前破口大罵,“我地行之王會讓你知道什麼叫做絕望!”
所有人的愕然注視中,戈牙圖咬牙切齒地吼道:“撒迦那傢伙是瞎了哪隻眼睛,認識了你們這幫傢伙做朋友!海妖算什麼?海妖就他媽算根毛!老子不照樣活下來了?這麼怕死,你們來海上做什麼?還不如在家整天躲在牀底,那裡可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布蘭登涵養再好,此時也是難以遏止怒氣,腳步方動間,阿魯巴壯實的身軀就擋在了他面前。後者微微冷笑,臉上有着不加掩飾的鄙夷:“怎麼?想打架的話,別找小個子!”
“砍他!砍死他!”
戈牙圖不着痕跡地後退了幾步,大聲煽風點火。
“夠了,你們兩個能不能安靜些?”愛莉西婭低低地開口,語聲澀然,“就算……就算是長官死了,我們也得先找到屍體再說。”
“在海妖的肚子裡找嗎?”赫拉拍撫着身邊不住抽噎的羅芙,譏嘲道:“和大人一同戰鬥的時候,我看你可是悠閒得很啊!”
“你們全體宮廷法師還有機組曾經做過些什麼,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下次指責別人之前,請你先想想究竟是以什麼樣的立場在說話。對於撒迦長官,我可以說問心無愧,你呢?”愛莉西婭淡淡地道。
赫拉神色微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魯巴望着衆人異樣的表情,忽插言道:“愛莉西婭,說下去。”
“你問她好了,我想,應該會有一個滿意的答覆。”愛莉西婭笑了笑,不再言語。
半獸人橫蠻地瞪向女法師:“我怎麼聽着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啊?說吧,最好別當我是頭蠢驢。”
“其實我們早就已經不能再算是軍人了,所以軍銜制度,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赫拉鎮定下來,冷冷地道:“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實在想要知道的話,用你的斧子來問!”
阿魯巴怔了怔,獠牙漸漸齜出:“你以爲我不敢?!”
赫拉沒有答話,手中魔法光芒已然耀起。而她身後的幾十名女法師在短暫的沉默後,也紛紛開始悄然唸誦咒語,甲板上的火藥味濃烈得一觸即發。
“這幫傢伙你到底哪兒找來的?根本就沒把我這個船長放在眼裡!你看,這就要開打了!”古曼達向着畏縮在人羣裡的薩姆低聲抱怨。
一旁緊緊牽着祖父衣襟的索菲忽擡手指向海面,猶帶着稚氣的臉蛋上盡是喜色:“你們看那裡,快看啊!”
洋麪上升起的一輪黑色光暈,讓甲板上瞬間陷入了死寂。“撲通”一聲悶響,阿魯巴手中的戰斧已是滑落下來:“我就知道,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能撐過去的……”
待到撒迦掠回船體,包括愛莉西婭在內的法師們就連站立的力氣也已經失去——她們體內的魔力,幾乎快被這可怕的強大波動抽汲得將近枯竭。
“我沒事,可以開船了。”機組士兵四起的歡呼聲中,撒迦察覺到了異樣,周身黑芒立斂。
“大人,您回來就好,大家都在爲您擔心。”赫拉的神態裡帶着明顯的懼色,當發現所能倚仗的護身利器在遽然間變得毫無價值時,她內心中的震駭是無法形容的。
愛莉西婭微蹩了眉頭,無聲地與撒迦目光相觸後,轉身行回艙房。人羣之中,羅芙定定地注視着將她從海妖口中救出的男人,美眸中驚喜萬千,淚水卻滾滾而下。
阿魯巴興奮地奔上前來,咧嘴大笑道:“你學會了魔法?居然會飛了啊!不行,找個機會你得教教我!”
撒迦點點頭,平淡地掃視着衆人,目光最終落在了地行侏儒的身上:“戈牙圖,好久不見了。你的領地,已經擴展到海上來了麼?”
戈牙圖頓時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你個臭小子,擔心死我了啊!還好你沒死,要是死了的話,還不知道這幫王八蛋要怎麼對付我呢!他們居然把我的朋友關在籠子裡不放出來,不管怎麼樣,你可得替老子出這口氣!”
撒迦微怔:“你的朋友?”
“好像不是人類,也不是異族,我有點擔心會出什麼亂子,就下令暫時關了起來。”布蘭登注意到戈牙圖兇狠的眼神正直投過來,不得不開口向撒迦解釋。
帶着些古怪的神色,他遲疑着道:“依我看,那應該是頭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