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曾擁有

當人類承受的重壓接近極限時,往往便會激發出成正比的動力,總督大人亦是如此。

不到一週的時間裡,富蘭克林便通過層層關係網把裁決小隊安插在了希斯坦布爾的本部軍營。這卻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他曾經向撒迦表示過的無能爲力,實際上是過於謙虛了。

從下等兵晉升到軍官的過程,對於每個以平民身份入伍的斯坦穆人都是極爲漫長的。即使是那些貴族子弟,也必須依靠某些莫須有的戰功才能夠名正言順的升職進階。任何形式的徇私舞弊在這裡都被蒙上了隱晦外衣,從中獲益的人很多,更多的旁觀者卻唯有保持緘默。

打破潛規則的例外不是沒有過,但像裁決小隊這般以高等軍銜直接前來報到的新人,卻還是無數老兵生平僅見——書記官那裡的戶籍簿上,明明白白地註釋着這兩男一女入伍的日期,僅在數天以前。

意外的發現很快就引發了一片譁然,憤怒情緒宛如瘟疫般蔓延在軍營裡,並漸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裁決諸人中兩名中校、一名上校的軍銜無疑是激起千層浪的那枚石子,而間接投石的伊費爾少將卻在隨即召開的會議上,輕描淡寫地迴應了衆多下屬委婉的置疑。

“誰能告訴我,現在是什麼時期?”伊費爾腆着肚子乜視衆人的神態,像是先知在睥睨着一羣菜牛,“諸位,我們都知道巴帝人在圖謀些什麼,陛下的寬容並不能成爲軍部懈怠的理由。在戰爭隨時會到來的現今,任何方面的人才都應該在最短的時間裡得到重用,其中也包括軍職選拔。過於拘泥形式未必是件好事,關於這次推薦來的三個年輕人,我只想說,他們正是不需要恪守陳規的精英。”

中將不容置疑的論點是有理由的——軍人最好的試金石自然是戰場,等到三名富蘭克林的“遠親”有機會證明自身能力的那天,他早已和總督大人離開斯坦穆,開始享受遠離戰爭的閒適生活。

至於他們究竟是不是所謂的精英,恐怕只有天才知道。

會議的結果是令人滿意的,自此之後再也沒有任何一名軍官敢於提及此事,然而裁決小隊卻都在各自所屬的分部裡遇上了麻煩。中高層軍官作出的相應解釋未能安撫所有的負面情緒,在下屬和同僚那方,他們所需要面對的,幾乎是來自於每個人的敵視。

由於某個方面的齷齪揣摩,總督大人將上校軍銜安排給了愛莉西婭。對她而言,女性成員衆多的魔法師部隊,無疑是最佳所選。

希斯坦布爾駐紮的法師總數約有萬人左右,歸屬於同一個師團。每天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都會在軍營北部的一處開闊校場演練。類似於這般的平原地形在斯坦穆可謂是毫無特殊之處,但半空中縱橫交錯的魔法光束以及校場兩端密密麻麻燃燒着的巨型木靶,卻使得實戰氣氛幾近沸騰。

在如今的這個世界,唯有強者才能贏得尊重。正如金錢權勢之於貴族,當紅程度之於妓女,魔法造詣的深淺同樣是與法師命運休慼相關的重要元素。當愛莉西婭來到校場之後,注意到她那身學徒長袍的法師幾乎沒有一個不投來輕蔑目光的。可是這名身材嬌小的溫婉女子卻始終表現的異常淡定,就連幾束呼嘯着掠過頭頂的猙獰火蛇,也未能引起她絲毫神態變化。

“歡迎新任長官愛莉西婭上校來到風影師團第二團隊,希望在今後,她可以帶領着我們贏取無數的勝利與榮耀。”原先的團隊長多諾萬集結了兩千餘名部下,簡潔至極的開場白後,便把發言權交給了軍銜同等卻依舊取代他職位的異性同袍,“全體敬禮,請長官訓話!”

“說來說去還不都是那一套,真要是有本事,就露幾手給我們看看,只會抱男人大腿在風影團可是行不通的!”懶散站立的陣列之間,一名粗壯堪比半獸人的女法師尖刻嘲諷道。

“閉嘴!都想被送去軍法處麼?!”爆起的鬨堂大笑中,多諾萬怒聲呵斥,脣角邊卻隱約扯出一個快意笑容。

上校很清楚身邊這娘們兒的後臺到底有多硬,更加明白那所謂的精英一說純粹就是高層蒙人的把戲。令他最感到忿忿不平的地方在於,同樣是貴族身份,自己經過足足五年的漫長等待才爬到這個位置,對方卻只用了幾天。

如想象中一般,愛莉西婭沉默了許久,似乎已經被眼前的大陣仗震駭得說不出話來。正當多諾萬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法師陣列間不耐的喧譁聲四起之際,她忽然仰起臉龐,向着高出一頭不止的上校微笑道:“請問,那些靶子是做什麼用的?”

多諾萬訝然於對方竟會問出這樣幼稚的問題:“當然是演練遠程攻擊的目標,您難道沒看到其他部隊還在空中磨合陣型?”

“哦。”愛莉西婭淡淡地應了一聲,視線轉向煙塵瀰漫的校場彼端,“據我所知,戰場不會動的就只有屍體。”

多諾萬先是愕了一愕,隨即感到了壓抑不住的羞惱:“您是指這裡應該上演一場血肉橫飛的對攻戰?尊敬的女士,我想說的是,禮儀課上學到的東西在軍營是毫無用處的,因爲任何一點小小的意外都可能會刮花您的指甲。”

“對長官不敬應該受到怎樣的軍法處置?”愛莉西婭像是沒聽見他語氣中的輕蔑。

多諾萬微變了臉色,不禁有些後悔先前的情緒化。對一個剛剛入伍便已佩上高級軍銜的強勁對手來說,短時間內成爲自己頂頭上司的可能性大得就像是巴帝將要發動的戰爭,毫無必要地開罪顯然是件極其不明智的事情。

“責罰二十軍棍,扣餉一個月。”定下神來的上校語聲緩和了許多。

愛莉西婭柔和地笑了笑,又道:“如果在戰場上對長官不敬,是不是應該按違抗軍令罪論處?那又該如何處置呢?”

多諾萬遲疑了許久,方纔艱難地答道:“格殺勿論!”

“很好,其實我並不在意指甲被刮花,也從來沒有過禮儀老師。下面我需要一名志願者配合演示單人實戰對練,哪位有興趣?”愛莉西婭望向靜默下來的法師陣列,目光定格在先前挑釁的那名女法師臉上,“不如就是你好了,請出列。”

猶如一鍋沸水潑在了雪地上,低低的騷動很快就蔓延開來,渲染了整個方陣。那魔法師得意地朝着周圍幾名男性同袍飛了個媚眼,一臉不屑地走上前來,冷笑道:“長官,您剛纔的話不是在說我罷?如果等會出了什麼意外,而且受傷的那個偏偏又是您,恐怕軍法處的棍子就得直接吻上我的屁股了。”

愛莉西婭轉身走到數丈開外的無人地帶,仍舊是平靜如水的表情:“如果我受傷,不會有人受到任何責罰;如果你做不到,就會死。”

“你說什麼?”一片難以置信的譁然聲中,那女法師本能地握緊了單手杖。

從未有過的強烈殺意如若大羣飢餓的吸血蝠,在愛莉西婭胸腔中躁動着,咆哮着,彷彿隨時便要撕裂軀殼,去咬齧眼前所有的生命。凜然之間,她想起那雙魔瞳的主人,這才驚覺自身的性格,竟是隱有被其同化的跡象。

“當你要手軟的時候,就想想那些死去的同伴。別人在殺他們的時候,可有過半點的猶豫和不忍?野獸用爪牙去爭奪獲取,人類用雙手,除了這個兩者之間沒有任何一點區別。如果有一天你發現再也沒有半點想要殺戮的意願,那麼恭喜,你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到了信徒們夢寐以求的天堂。或許我這樣說有點殘忍,但在這個狗操的世界裡,是沒有天堂的……”

邪異而沙啞的蠱惑聲又在耳邊響起,愛莉西婭逐漸戰抖起來。靜靜地合上雙目,她細微喘息了一會,睜開眼簾,瞳仁中已然有微弱的火焰燃起:“你沒聽錯,動手罷!”

盞茶時分之後,希斯坦布爾軍部統領辦公室。

“這怎麼可能!死了多少?!”由帝都新近調來擔任希斯坦布爾總軍團長的特洛尼達中將霍地從桌後立起,難以置信地瞪視着顧不上敲門便闖進來的副官。

年輕的副官大口喘息着,嘴脣由於恐懼而變得全無血色:“超過五百人,對戰的另一方就只有他們三個,而且就連油皮也沒刮傷半點。”

辦公桌對側的伊費爾少將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幾張軍事文件從他手中無聲無息地滑落墜地:“到底怎麼回事?給我說清楚點!”

“您知道的,不管是哪個師團排斥新人的現象都很嚴重,尤其那些軍官在知道他們剛入伍不久以後,就已經巴不得有人找上點樂子……”那副官畏縮地看着少將,吞吞吐吐地道,“全是些平常的刺頭先挑起了事端,愛莉西婭上校他們沒有做過多的交流,就下了殺手。雖然三個人在不同的分部裡,但卻像是早就約好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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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費爾還是沒有辦法把嬌小玲瓏的愛莉西婭和歷來慘烈的軍中械鬥聯繫在一起,怔然半晌後,他偷瞥了眼上司的反應,拍案怒喝道:“還等什麼?叫軍法處去抓人!”

“先等等。”特洛尼達中將忽擡手製止。

伊費爾滿面俱是羞憤之色:“您不用考慮到別的問題,他們的確是我推薦來的,但是任何人觸犯了軍法都應當受到嚴懲,沒有例外。”

“不,我想知道,這幾個新人在械鬥結束後都做了些什麼?”特洛尼達緩緩地問道。

“他們命令將死去的士兵和軍官就地掩埋,然後帶着各自的直系部隊操練。”副官躊躇了片刻,語氣變得有些古怪:“愛莉西婭上校在對應挑釁時只殺了一名部下,但是風影師團到目前爲止還在不斷清理新的屍體。因爲她要求法師部隊實戰對抗,每個退縮不前的人都被當場格殺,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前任。”

“都是她親手殺的?”特洛尼達微揚了眉,黝黑的臉膛上已掩飾不住異樣神情。

副官肯定地點頭:“上校說,操練的時候,就必須把校場當作是戰地。”

“還沒來希斯坦布爾軍部之前,相關的種種傳言就已經讓我感到了心灰意冷,上任後見到的一些事實,也證明了想要去改變這裡的現狀,僅靠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聽完陳述的特洛尼達並沒有因爲他人在場而掩飾什麼,轉身肅穆地行了個軍禮,“伊費爾將軍,你說的沒錯,這些新人是真正的精英。我不清楚他們曾經爲哪個國家或傭兵團效力,也根本就不想知道。任何一個有所圖謀的人,都沒有必要去演這出吃力不討好的戲,所以我必須得感謝你的推薦,斯坦穆需要能夠帶兵的軍官,也同樣需要你這樣有眼光的引路者。”

“您過獎了,爲國效力是每個斯坦穆軍人的職責。”伊費爾的反應堪稱神速,立時大力並起雙腿回禮,嘆息道,“我早就知道他們幾個是烈馬,可沒想到居然會惹出這麼大的亂子。不過恕我直言,死幾個喜歡惡意滋事的痞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軍隊裡不需要廢物……”

一場充滿腥風血雨的軍中械鬥,就這般在兩人的對話中被輕易抹煞。在大驚直至大喜的情緒變化過後,伊費爾少將覺得之前的緊張焦慮未免有些多餘,至於愛莉西婭等人的真正身份,他依然認爲那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畢竟用不了多長時間,關於這個國家的一切就會成爲回憶了。

沒有意識到身處逆境的時候,人們總是以爲牢牢掌控着自身命運。

伊費爾壓根也不會想到他口中的“烈馬”正是摩利亞皇家軍團中的裁決小隊,所幸錯誤的判斷目前還沒有讓他損失些什麼。百里之外的塔爾干城中,當地兇名卓著的“黑龍團”也同樣沒有察覺正在對峙的數十條漢子眼神中對生命的漠然與蔑視,而他們將要付出的,卻是連做夢也想象不到的慘重代價。

黑龍團並非什麼傭兵組織,只不過一手召集起近千名地痞的波勒·迪瓦斯認爲有個較爲威風的名號,才能更爲配得上他一方霸主的身份。事實上長時間以來黑龍團也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塔爾干城最有實力的幫派,曾經幹過幾年馬賊的波勒帶領着大批手下屢經拼殺,終於獨攬下了城內所有賭檔、妓院乃至酒館的看護生意,甚至就連街道巷角邊的尋常商鋪,都不得不每週奉上一筆不小的數額以求安寧。

雖然官方那邊早已和黑龍團達成了隱晦協議,但樹大招風的定律似乎從來就不會放過任何人。小規模的幫派猶如怎麼也打不死的蟑螂,只要稍有懈怠,便會從陰暗的角落裡悄然爬出,大肆咬齧上一番後揚長而去。更爲讓波勒惱怒不已的是,部分鄰近城池的地下勢力也相繼伸來了觸角,使得本就頻發的事端變得更爲混亂。

就自視而言,波勒幾乎看不起任何對手。馬賊生涯賦予他的兇悍性格,在迄今爲止的火併博殺中起到了極爲關鍵的主導作用。聆聽着氣勢洶洶前來挑釁的敵人在血泊中抽搐呻吟,那是他最爲享受的事情。

可是並非每個試圖在這座城市分上一杯羹的冒失傢伙都能夠意識到黑龍團的強大,就像眼前的這些鄉巴佬。面對着十倍於己的敵手,他們居然不懂得害怕,只是杵在那裡如同一截截等待風化的木樁。

“這段時間城裡不算太平,警備司的老爺們早早就和我打過招呼,說是不希望再多出些什麼岔子來。所以,馬上帶着你們腿上的泥巴滾出塔爾幹,我可以當作沒聽見前面的那些廢話,也不會有人流血,怎麼樣?”冷僻的巷道里早已圍滿了黑龍團成員,密不透風的人羣之間,波勒按捺着性子望向對方領頭的異族,皺眉道,“你們這幫雜種的運氣都不錯,換了以前,早他媽被砍成十七八截了,還能站在這裡聽老子說話?!”

隨着他的話語中逐漸流露出怒意,短時間內集結起來的數百名地痞盡皆涌上前來,手中倒執的長刀鐵棍在鋪滿了石板的地面上拖出陣陣刺耳聲響。這種奇特的恐嚇方式被無數次證明過是極其有效的,而今天,困在巷道中端的漢子們卻依舊沉默佇立着,連一絲半點的表情變化也未曾有過。

“你答應退出,我們纔會離開。”那面容醜怪的異族應該是首次經歷這樣的場面,自從一路把對方引到此地以來,始終顯得甚爲侷促,“還有,你不該叫別人雜種的。”

“是不是雜種我說了並不算,得去問你媽才知道。”爆起的鬨笑聲中,波勒卻愕然止住了話語,右手也頓在刀柄上,彷彿在頃刻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就在剛纔,他看見那些默默抽出馬刀的鄉巴佬當中,有幾人的衣襬下現出了一角如血的紅巾。

“蘇薩克?!”波勒顫抖的語聲方自響起,只聽得周遭轟然大亂,大部分黑龍團成員已是本能地拋去手中武器,畏縮着向後退去。

沒有遇到過草原上的豺狼之前,每條城市中的土狗都曾以爲自己的爪牙纔是最鋒利的,可當真正意識到兇殘而強大的狼羣就在眼前,它們的尾巴便會在第一時間夾到胯下。看起來這很悲哀,但卻是活下去的明智選擇。

“想不到在這種破地方,倒還有人認得我們。”一名留着濃密長鬚的魁偉大漢猙獰地笑了笑,曲指彈上雪亮的刀身,“老子早就說過了,說上一萬句話還不如直接動刀子來得容易。雷鬼,要不要全部殺光?”

“我聽說蘇薩克已經被打垮了,就算你們真的是,黑龍團也絕不會妥協!”波勒聲嘶力竭的喊叫多少有點底氣不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蘇薩克”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麼。在整個圖蘭卡大草原上,呼嘯如風的紅巾馬幫歷來只伴隨着兩樣東西出現——擄掠,與死亡。

由於希斯坦布爾算得上是斯坦穆國內較大的幾個行省之一,莉莉絲的族人以及前皇家軍團舊部近期來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在橫掃着其他業內場所。作爲特殊意義上的盟友,撒迦又先後派出了多達十餘撥的蘇薩克趕赴邊遠地域,去瓦解各成派系的當地勢力。再次迴歸的暴力生活,很快便讓終日以牧羊打發時光的馬賊們無奈地認識到,有時候天性中的少數東西是怎麼也無法改變的。

那周身透着邪氣的年輕人宛若無聲獰笑的惡魔,輕易就重新撩撥起了蘇薩克們內心中潛伏至深的嗜血慾望,並將其愈燃愈烈。

望着沉默不語的雷鬼以及大批惶然退卻的黑龍團員,先前那壯碩漢子擰起了濃眉,只覺得數日來飲飽了鮮血的馬刀似在焦躁不安地輕顫:“到底怎麼樣?還是儘早打發了他們,去下一個地方罷!”

或許是由於強烈的恐懼已將意志力迫壓到了崩潰邊緣,波勒猛地低吼了一聲,拔出腰刀全力斬向那蘇薩克:“這裡是塔爾幹,誰也不能取代我的位置!”

挾着風嘯的刀身並未如想象中般斬上人體,而是嵌在了一隻突兀探來的手掌裡,任由波勒如何運勁,都始終紋絲不動。

雷鬼依舊低垂着頭,握住刀鋒的左手正大滴大滴地墜下血來:“蒙達曾經說過,應該怎樣去對付叫我雜種的人。”極爲緩慢的,他那雙沒有眼瞼的妖異眸子望定了對方,“你很走運,因爲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用牙齒了。”

“咯咯”脆響隨即爆起,黑龍團部衆瞠目結舌地注視着腰刀在魚人的手中扭曲成了麻花,鮮血飛濺,碎裂的鐵屑亦在飛濺!

直到那截折斷的刀尖刺入咽喉,劃裂了半邊頸項,波勒還是怔怔地立在原地,像是已遭收割的空靈軀殼。氣管中噴射的血液於空中疾曳出悽豔的軌跡,那“嗤嗤”的聲響是如此輕微而驚心動魄,但在波勒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卻只有雷鬼垂至身側的左手。

那隻手掌上每一處被刀刃刮出的傷口都在醜惡地蠕動着,緩緩合攏。就連三根絞斷的手指末端,白森森的骨節亦在探出皮肉,逐漸覆上粉色肌層,形成新生肢體。

在失去生命的最後瞬間,波勒恍惚發現,敵人的左手竟是紫色的。

久候的蘇薩克終於在雷鬼的示意下開始放手屠戮,不出片刻,這條陰暗而潮溼的巷子裡就積滿了一層厚濁的血泊。黑龍團成員無一例外地倒在地上,或是急劇抽搐,或已頹然嚥氣。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在即將逃出巷口的瞬間,被蘇薩克脫手擲出的長刀貫穿了胸腔。其中幾個未曾立時斃命的地痞微弱呻吟着,帶着身後長長的血跡爬向籠罩着陽光的世界,最終卻在行人們恐懼而漠然的注視下逐漸僵硬了身軀。

依然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博殺,亢奮的蘇薩克們在靴底上拭淨刀鋒,猶如剛剛分食完腐爛屍骸的禿鷲般心滿意足。第三大隊隊長米塔羅神情古怪地打量了雷鬼半晌,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湊上前去問道:“這幾天我一直搞不懂,你的手是怎麼了?說句實在的,如果你知道有什麼方法,嘿嘿,我也想變成這樣。”

雷鬼擡起左臂,完好的五指前端還在流淌着粘稠的鮮血,指間肉膜正細微開合,看上去和以前未曾有所不同。那個夜晚撕心裂肺的破體劇痛卻像是浸透冰水的尖刃,深插在記憶深處時刻提醒着這個孤僻的異類,表層之下的肌體改變已是個荒謬的事實。

“你不會想要去承受那種痛苦的。”他深深地看了米塔羅一眼,隱約之間,耳邊又再次響起血液汩汩流淌的聲音,“還有,蒙達其實並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種惡人。”

同一時刻,聖胡安牧場的屋村角落裡,撒迦正無言地望着身前的兩個小孩子,神情錯愕之極。

由於破魔刃的虛幻光能與本體精神力量相融甚安,神聖氣息依舊覆蓋着撒迦周身,並在他的形貌改變上持續作用。那雙被掩隱起來的魔瞳,在很大程度上衝淡了蘇薩克眷屬們內心中的恐懼。雖然明知道這銀髮年輕人就是那頭曾想過要格殺全體馬賊的魔鬼,但至少現在看起來,他和任何一個虔誠而善良的信徒都毫無區別。

完美地掌控僞裝能力,是如今撒迦唯一想要去儘快完成的事情,此際面對着兩個放聲大哭的小鬼,他卻開始後悔沒有以本來面貌出現在人前,那樣的話,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會有麻煩。

大約五、六歲大小,拖着兩筒鼻涕的男孩叫做阿洛,旁邊則是他的妹妹溫妮。如所有蘇薩克的孩子一樣,他們的膚色,是健康的黝黑,胖乎乎的很是敦實。一隻尺餘長短的木馬玩具,就倒在兩人身前的地上,馬蹄處用來拖動的輪盤歪在旁側,似是已經摺斷。

這手工拙劣的木馬,自然是兩人的父親所做,可惜那個在斑駁刀痕中傾注着父愛的男人卻在另一個地方酣戰殺戮,暫時不能回來修好它。

留下來的蘇薩克大部分都已去放牧,其餘的則在聖胡安周邊巡梭警戒。不再年輕的母親們趁着午後陽光晾曬着洗完的衣物,爽朗的笑語聲在風中盪漾開來,給這片安寧的牧場平添了幾分盎然生氣。一如往常般,在手中活計停頓的間歇,她們會默然望向牧場大道盡頭——那些遠出的丈夫,應該很快就能平平安安地歸家來了。

對於遠處傳來的孩童哭聲,女眷都顯得不甚在意。草原上的孩子本就該在磕磕絆絆中才能長得更高更壯,這一點上,她們向來和男人們看法相同。

於是撒迦便在幾幢木屋之間遭遇了因無人問津而號啕不已的兄妹倆,按理說阿洛是個男孩,本該更爲勇敢堅強纔是,但見到僅有的寶貝玩具被石塊硌斷了輪軸,小傢伙反倒哭得比他的妹妹還要響亮。

久久未能從摩利亞趕至此地的血族首領,逐漸讓撒迦在無聊的等待中感到了不耐。看着淚痕宛然的兩個孩子抽噎得滿臉通紅,他不由得擰起了眉頭,猶豫了很長時間以後,還是緩步行上前去。

突兀爆起的大震如若千萬個土元素同時在地底發出怒吼,戈牙圖慘嚎的聲音和屋村北角驟然散架的房屋裂響混雜成了大股狂躁亂流,瞬時傳遍了整個靜謐空間。橫飛四射的木片斷樑呈放射狀擴散而開,煙花流焰般密佈了方圓十餘丈的天空。

帶着一身木屑泥塵,地行之王連滾帶爬地躥出殘桓地帶,倉惶而逃的同時口中連連呼救,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在他身後,一條小小的赤影悠然飛掠着,慢條斯理地追襲侏儒。

“撒迦……撒迦大人!您在哪兒?救命啊!”戈牙圖鬼使神差般躥過了大半建築羣,恰恰看到前方的村中道路邊緣,撒迦正削好半截找來的杉條,換下木馬輪軸,還隨手放下地面滾動了幾次。

“叔叔,你的指甲怎麼了?會不會很疼?”阿洛的注意力從玩具上轉到了對方指端,那枚輕易削落木片的黑色銳甲已緩緩縮回皮肉,化作與常人無異的半透明色。

注視着男孩眼中隱約的恐懼,撒迦悻然將玩具拋到他腳邊:“好了,現在都給我滾遠點。”

破涕爲笑的溫妮忽然走到近前,在半蹲着的撒迦臉上親了一親,隨即牽起木馬上栓着的細繩,和阿洛奔奔跳跳地去了。

不知怎的,直到兩個小傢伙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很久,這嗜殺成性的年輕人才慢慢轉過頭來,望向了呆若木雞的戈牙圖,語氣中居然帶着一絲溫和:“我以爲它醒來後應該會很餓。”

“它真的很餓。”侏儒語聲中帶着哭腔,不停打戰的雙腿僵硬地立在原地,再也難以跨出半步,“我本想去找您說點事情,剛走進房門就遇上了它……狗孃養的神明在上,要不是我跑得還算快,恐怕已經和那幢屋子一樣被撕成碎片了。”

熟悉的“咕咕”清鳴聲歡快響起,紅的小腦袋從戈牙圖身後探出,靈動澄澈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撒迦,神態間略現遲疑。

小東西胖了不少,本就肥碩的肚皮愈發親近了地面,肉翼前緣的烏黑骨刺紛紛生出了鋸齒形的銳邊,通體泛動着令人膽寒的暗芒。最爲明顯的變化,卻是來自於它的頭顱,兩支彎曲的,比表皮更爲火紅的角,已從頂門處驕傲探出,恰似整團烈焰中躍耀的熾芒。

“這算是什麼?”撒迦不屑地打量着它,冷笑道,“你睡了這麼長時間,結果卻變成了一頭羊?”

短暫的惱怒很快便被紅拋到九霄雲外,輕易咬死幾匹高頭大馬之後,所有圍觀的人們開始忍不住懷疑,這頭小獸的腸胃是不是連着龐然無際的異空間。沒用多長時間,它就把馬屍變成了血淋淋的骸骨,就連半塊皮肉也未殘留。

對撒迦精神氣息上的詭異轉變,紅本能地感到了畏懼。在很多年以前,沼澤中的石島上,它也曾遇上過類似的情形。

一具軀殼,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

紅依稀還記得,那個渾身浴血的孩子是如何走上石島,如何倒在自己面前的。它同樣也難以忘卻,那雙幽幽閃爍着紫芒的魔瞳,在即將合攏的時刻,仍然還蘊含着一種兇狠的不屈。

他信任它,故而全無防備地睡去。紅雖然只是頭野獸,卻有着屬於自己的直覺。現在,它唯有再次等待另一個撒迦歸來。

夕陽沉淪的時候,陸續返轉的蘇薩克不僅給孩子們帶回了城裡的手工布偶,也同時帶回了歡笑。強壯的父親高高舉起跑出迎接的自家子女,大步走向各自住所。每個繫着圍裙的妻子都已在門前笑吟吟地守候,家中的老者則俱在低聲禱告着,感謝上天對親人的眷顧。

撒迦沉默地坐在居所前的空地上,身後的大羣侏儒則在廢墟中築起新的木屋,一臉冷酷的戈牙圖不時會“隨口”問及身邊的海倫是否疲累,並自告奮勇搶下了她手中所有的活計。

幾個先後前來稟告日間事宜的馬賊首領,依舊像往常那般得到了極爲淡漠的迴應。看着這些衣襟上濺滿乾涸血漬的大漢急匆匆遠去的背影,以及各家各戶亮起的溫暖燈火,撒迦遽然覺得,這片牧場已經像是個真正的家園。

儘管,他從來也不曾擁有過。

長時間的相處,令溯夜與地行兩族之間的關係逐漸變得微妙而敏感。戈牙圖日益偏向人類的性癖好,在無形中影響着族羣中的大部分男性。對溯夜女子越來越垂涎的地行侏儒早就把枯燥的吹針研習當成了享受,更令登徒子們肆無忌憚的地方在於,族內的悍婦似乎也都有了心目中的新寵,對其他事情盡皆懶於理會——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容貌粗陋且體格強健的溯夜男人都要更適合她們。

每天的晚餐時分,兩個族羣都會在喧囂聲中共同度過。各懷心思的地行侏儒把餐檯當成了特殊的戰場,不知疲倦地向着假想敵發起一波又一波的攻擊,當然了,他們用的不是拳頭和刮刀,而是那根如簧巧舌。

燭火在無聲搖曳着輝芒,四周的嘈雜也慢慢低落,地行之王一如既往地坐在海倫身邊,盯着餐盤裡即將告罄的食物沮喪不已。用屢敗屢戰來形容如今的戈牙圖,其貼切程度是顯而易見的。溫柔的溯夜女族長只有在面對他的時候,臉蛋上從來就不會有半點笑容。這讓後者很是傷心了一段日子,也更爲堅定了他誓不罷休的猥瑣念頭。

“主人又不來嗎?”海倫看着撒迦空着的座位,猶豫了片刻,還是低聲問道。

戈牙圖怔了一怔,事不關己的對話讓他很是懊惱:“是啊,連雷鬼也不在,應該有什麼事情去了。”

女族長點了點頭,沉默下來。撒迦從習慣孤獨直到不再拒絕融入羣體,已經經歷了極爲漫長的過程,無論在精神體的轉變上如何邪惡莫明,海倫都希望他能夠活得快樂一些。

“即使是暗魔,也同樣渴望着情感罷?”她黯然想着,隨後柔柔的,嘆息了一聲。

星空下的草原,寧靜而幽美,晚風撩撥的草叢簌簌輕顫,在月色下拂動着連綿無盡的暗色浪潮。幾隻歡快飛舞的小蟲,引起了紅的興趣,小東西威風凜凜地齜出滿口獠牙,不時高高躍起撲擊,似極了一匹盡情撒歡的馬駒。

注視着悠然仰躺在草地上的兄長,雷鬼無聲地微笑,感覺這難得的閒適,實在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了。印象中的撒迦,總是緊繃的像根弓弦,如果時常能夠像現在這般,他寧願只是站在遠處的暗影中默默守候。

變故的降臨,從來都在人們的意料之外。

也不知過了多久,紅悄然停止嬉戲,昂首望定了前方幽暗處,雙目中兇芒大放,扯起的口脣間傳出奇異低吼。雷鬼面色立變,幾個起落後護在了撒迦身前。

“都三天了,你到底在遲疑些什麼?”撒迦動也沒動地躺在原地,語聲懶散。

“若非是今天的那隻木馬,你恐怕就已經成功矇蔽我的雙眼了。”朦朧的虛空之中,細微光點無聲綻現,擴張成一輪溫潤月影。從內跨出的那個女人,以及她身後傲然橫展的兩對深藍羽翼,瞬時便令雷鬼心中僅存的希望徹底破滅。

“光明神王座下,智天使艾哲爾·託力亞。”女人淡淡地自報身份,金色雙眉下深邃如海的眼眸直視着撒迦,似乎略現憐憫之意,“卑微的異端,你雖然學會了隱匿,但僅是如此,終有一日還是難以逃脫天界的審判。”

撒迦抱住戾態愈盛的紅,緩緩站起:“智天使……你來這裡做什麼,感化?還是救贖?”

“我很奇怪,你的揣測裡爲什麼沒有毀滅?”暴漲的聖焰從艾哲爾周身洶涌躥出,空間裡的無形威壓驟然加劇,雷鬼清晰地聽到體內的各處關節都在“噼啪”作響,嗓眼中漸有甜腥涌上。

“要是想動手,你也不會等到現在。”純粹的黑色開始自撒迦髮際顯現,流水般寂然蔓延,待到完全取代銀髮光澤之後,他的眼眸已然恢復了猙獰的原狀,“每個人做每件事情,都有着自己的目的。你最好能明白,自以爲高高在上的光明一族向來只會讓我感到厭惡,到目前爲止,你還能夠站在這裡的唯一原因,是由於我的猶豫。”

揮手間,他在身前憑空築起一面黑暗光幕,抵消了紅與雷鬼承受的巨大壓力:“如果你不能在接下來的時間裡證明自身的價值,智天使大人,我會親手扭斷你的脖子。”

“你很強大,也很狂妄。”四翼智天使自初開神識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怒意,這年輕人看她的眼神根本就是在看一頭豬,那種赤裸裸的蔑視簡直能讓石像都在暴怒中顫抖。

撒迦聳了聳肩,殘忍的微笑浮上臉龐:“只要試一次,你就會發現,什麼才叫做真正的絕望。”

伴隨着言語中畢露的殺機,於他體表涌出的魔罡暗潮在短短一個瞬間便提升到狂暴的程度,空氣中厲聲尖嘯的各系魔法元素匯成了強勁的能量漩渦,當即將智天使的護身聖焰迫得搖搖欲熄。

“雙魂分體,你的確要比那個存在強得多。”艾哲爾身後的羽翼微微撲扇了一下,千萬顆湛藍的星芒曼妙流轉,輕易消去襲來的魔罡亂流。

撒迦驚疑不定地止住咆哮的精神力量,一雙魔瞳收縮得猶如鍼芒:“有意思,你是怎麼知道的?”

“看來我們總算有點共同話題了。”艾哲爾擡起纖纖玉手,招了一招,“跟我來,你將得到所有想要的答案,也許,還會有驚喜在等着你。”

撒迦斷然搖頭,冷笑道,“我不認爲,你擁有發號施令的權力。”

“暗魔族驕橫的特性,倒是在你身上體現無遺。”艾哲爾遺憾地嘆息,“據我所知,養父的死一直是你心中最深的痛處。不知道有關那件魔器的消息,對你來說算不算是個驚喜?”

紅的吐息越來越急促灼熱,雙翼上的骨刺已經獰然探伸到極限,然而撒迦略爲顫抖的手掌,卻在此時按上了它的脊背:“七夜輪迴之盒?”幾乎無所不知的敵手令他感到了極度震驚,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句對話,但其引發的強烈衝擊已無異於一場足以撕裂天地的大海嘯!

“凡人之中,大多貪婪愚鈍。目光短淺者爲了些許薄利彼此爭鬥,甚至喪失靈魂。”艾哲爾展顏微笑,道,“揹負異端之名,或許正是把你和他們區分開來的鴻溝。年輕人,跟隨我的腳步,諸神的光輝必將洗滌罪孽,帶來重生。”

“蒙達!”雷鬼低低地咆哮,急劇顫動的左手指端已有銳爪探出,“這是謊言,你絕不能去!”

在此時擊上魚人頸側的掌緣,當即令他軟軟仆倒。撒迦沒看一眼昏厥過去的同伴,反手把紅放下地面:“我會很快回來,在這裡等。”

加之在軀體上的魔罡重壓,徹底封死了赤炎獠急欲破除變異術的可能。眼見着撒迦掠向智天使揮手破開的空間裂隙,小東西不禁長聲哀吼,血口中熊熊烈焰已然現形。

“你的角,其實還算漂亮。”撒迦身形忽滯,回首向笑了笑。

目光轉動間,他沉默地望向牧場遠端,良久之後,倏地投入虛空,再無半分遲疑。

盡展羽翼的艾哲爾似是有些詫異,在飛向空間通道的極短過程中,悄然向着撒迦所望的方向掠了一眼。以她足能穿透空間的目力,自然輕易便看清了遠方連綿矮丘下的物事。

那披拂着淒冷月光的,一方青碑,一座孤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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