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呼嘯森林(上)

細細簌簌的土粒滑落聲中,一隻覓食的短尾鼬於夜色中鑽出洞穴,迎着風向嗅探起周遭的氣息。

它有着金黃油亮的體毛,沉暗的黑色斑點從頸側一直延伸到尾梢,頭部精緻而小巧,眼眸靈動之極。快要垂到地面的肚腹,並沒有影響到這通體的優雅,反而爲它平添了幾分母性之美。

再過些天,孕育中的寶寶就會來到這個充滿危機的世界。近期來頻繁出現的胎動,總是讓母鼬感到惶然與無助。小生命們貪婪無休地索取已讓它瘦得皮包骨頭,終日爲食物奔忙的疲倦感,則會在一些睡夢中喚醒對伴侶酸楚的回憶。

那頭強壯卻溫柔的大傢伙,早就應該通過土狼的排泄化爲了泥土,骨架也將變成蟲蟻肆虐的樂園。母鼬無法忘了那次慘烈遭遇,自此以後,它再也不會去棲息地以南的那片區域捕食。

今天,是個例外。在整整三天沒有任何東西下肚以後,它不得不選擇面對恐懼。

大片荒野很快被拋在了身後,母鼬謹慎地穿行在一人高的灌木間,向着土狼統治下的領地悄然前進。與生俱來的保護色,使得它和身邊環境完全融爲了一體,由於飢餓而逐漸加快的步伐依舊沒有半點聲息,彷彿植被間繚繞的風。

土狼也吃野鼠,但在有選擇的時候,它們寧願去捕殺更大些的獵物。母鼬憧憬着能夠從天敵爪下得到一份遺漏的美食,然而當空氣中那縷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隨着土狼的體息沁入鼻端時,它脊背上的體毛幾乎是不受控制地炸起,四肢戰慄得根本連逃遁能力也完全失去。

死氣,濃烈的死氣。

野獸獨有的敏銳感知,於頃刻間告知了母鼬前方的險境危機。那道生着稀疏野慄樹的高崗本是土狼巢穴所在,而現在,卻成了猙獰肅殺的屠戮之地。

似乎是察覺到了異樣,夜幕垂覆的土崗上倏地亮起一雙厲眸,緊隨着破空而來的狹長暗影輕易貫穿母鼬的胸腔,“撲”的一聲將其死死釘在地上。骨肉撕裂的劇痛讓這頭不過尺長的小獸低吼不已,但卻始終無法掙脫桎梏。

風聲嘯動,食人魔洛扎躍下土崗,短短几個縱越停在了母鼬近前,探手將那根不過小指粗細的枯竹拔離獸體,插回腰間。在看到短尾鼬肥漲累贅的腹部時,他不禁咧嘴笑了笑,手下略爲加勁,一小蓬血花立時怒放盛開。

片刻之後,洛扎已然掠出數裡開外的荊棘地帶,風一般於月色下連番飛躍,靈巧得像只強壯過分的猞猁。漸漸茂密起來的蘆葦叢,足下傳來的溼軟感,以及鼻端越來越濃的腐臭氣息,無一不在提醒着他,目的地快要到了。

經過適才的短暫休息,胃囊中走獸的新鮮血肉正在源源轉化成體力。那六隻尚未出生的短尾鼬幼崽,則要算得上難得一遇的美味,當它們被利齒切割的瞬間,甚至還發出了細微的叫聲來。被這段殺戮插曲點燃的亢奮感,開始從心臟的強力搏動中輸出,經過血管流遍全身,洛扎幾乎忍不住想要打個響鼻發泄一下真正獵殺前的情緒,暗紅色的夜眼亮得猶如冥火在燒。

終於,這頭超過九尺高,足足寬出常人兩倍的龐然大物清晰地看到,就在前端不遠處的溼地上,靜靜蟄伏着幾隻肉冠高聳的食腐鬣蜴。他的動作也從這一刻起,變得遲緩而謹慎。大約又前進了數丈距離,食人魔停下腳步,抓起大把淤泥細細塗滿了全身,繼而從背後所負的革囊中取出四塊平闊物事,分別套上手足,開始在泥濘間匍匐前行。

這裡是南方大陸兇名最爲卓著的酸雨沼澤,即便最貪婪的掘金者和最強大的冒險團體,也從未留下過探尋的足跡。除了沼澤本身的吞噬天性,上千種毒蟲異獸的存在,更是使得這塊廣闊而荒涼的區域,徹底成爲了人類禁地。

嚴格來說,食人魔也屬於亞人類的一種。這些面目猙獰的大傢伙同樣敵不過酸雨沼澤裡水蟒的絞殺,遇上大羣巨齒鱷時也必須選擇落荒而逃。至於少數雄踞在食物鏈頂端的雷鳥,更是他們永難抗衡的噩夢。

儘管有着族內第一勇士的稱號,但洛扎從來都和自負扯不上什麼干係。敢於踏入沼澤的原因,是由於他曾經不止一次穿越過此地,到達十餘里開外的呼嘯森林去隱秘獵食。

風險與收益之間,永遠都划着等號。正如那句古老諺語所說:“想要得到財寶,你得先殺了那條守巢的黑龍。”對於食人魔而言,鮮血和生肉的誘惑往往會讓危險變得不再重要,洛扎亦是如此。

自從那個敵對已久的種族源源遷入呼嘯森林,奇異的自然魔法讓周邊林帶集結成無法逾越的堅壁,酸雨沼澤便成了唯一能夠通往森林腹地的捷徑。最初洛扎也無法肯定,延伸鋪展的沼澤彼岸是不是遍佈警戒,但對敵族血肉的渴望,還是在某個深夜令他霍然醒轉,不管不顧地撲向沼澤所在,並最終如願以償。

屢次遊走在生死邊緣的潛行經驗,讓此刻的洛扎變成了一條遊弋於澤面上的四腳蛇。那些數尺見方的杉木板非常堅韌,堅韌到足以支撐他驚人的體重,卻不會破裂。擴大百倍的着力面積使得食人魔輕鬆地爬行在沼澤表面,充沛至極的體力則足以保證,等到這次旅程完結以後,他還可以像殺雞那樣簡單地幹掉任何送上門來的獵物。

烏黑的血液,冒着騰騰熱氣的臟腑,大塊大塊零落的肌肉,甚至是那些叫不出名字來的褐色組織,每一種帶着生腥氣的物體都能夠瞬間點燃洛扎的靈魂。在食人魔的菜譜裡,除了體液中帶着劇毒的極少數沼澤生物以外,幾乎沒有什麼是不能吃的。然而對岸那個種族的誘惑力,則要在所有食物中排在首位,其次才輪得到人類。

所有食人魔都認爲,他們吃人就像是雞吃蟲類一樣天經地義。但大陸諸國常年來的聯合清剿,卻令這個亞人類種族不得不過上了隱居蠻荒的日子。等到銳減的部族終於僅存數千之衆,滅絕的危機已近在眼前,掠食者們這才悲哀地發現,原來幾百萬條蟲子加起來,遠要比一小羣雞可怕得多。

流亡到呼嘯森林十餘里之外的英格瑪山脈以後,殘餘的一小撥食人魔最終和久居於此的獨眼巨人走到了一起,並逐步融合成全新部落。由於旺盛到可怕的食慾,獨眼巨人在有些時候不得不遠離深山,去就近城鎮掠劫糧食和牲畜。食人魔的到來恰好填補了他們不善捕獵的尷尬空白,而後者強橫無匹的武力保障,也讓人類追兵駐足於莽莽崇山之外,再也不敢進犯一步。

面對着佔據天險地勢的近萬名獨眼巨人,沒有領軍者會蠢到產生較量一番的念頭,半個都沒有。

夜色中沉默的呼嘯森林,已經漸漸近了。沼澤上越來越厚的腐葉層就像是遮掩醜惡的外衣,恐怕只有天才會知道遠端的一個隆起,究竟會是截暴風捲來已久的枯木,還是頭飢腸轆轆的沼澤殺手。

洛扎謹慎地饒過每一處可疑的所在,並始終控制着呼吸,不讓自己發出過大響動。由於先前塗上的惡臭泥層近乎完美地掩去了體味,到目前爲止發現他的沼澤生物,就只有紅斑螞蟥。這些足有半尺長的吸血鬼成羣吸附在食人魔周身,竭力想要將口器穿透那一層粗厚表皮,對鮮血的偏執令它們迫不及待地尋找着每一處可能存在的突破口,其中幾條甚至蠕動到了肛門邊緣。

除了木知木覺的不死生物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人喜歡這種感覺。汗水早便滲透了洛扎周身,但他還是以鋼鐵般的意志力控制着肢體動作,不去理會直腸可能遭受到的另類強暴。比起上一次,遭遇成年雷鳥時被迫僵臥在泥水中大半個晚上,就連手指也未敢動彈分毫的兇險處境來說,小小螞蟥簡直等於沼澤寬容的恩賜。

距離硬土澤岸還有十幾丈距離的時候,食人魔的爬行速度已經放緩到了難以覺察的程度。連綿無盡的紫莖香蒲,以及森林邊緣刮落的敗葉,合力爲這片臭氣熏天的地域覆上了斑斕厚毯。遠遠望去,洛扎所在的位置只是個毫不起眼的鼓凸。

彷彿是逃避箭蛙捕食的昆蟲躍出了泥沼,一枚指頭大小的鐵蒺藜倏地刺破葉層,於夜色下輕盈飛掠,帶着細若遊絲的烏金尾線纏上了岸邊古樹。洛扎最後一次從枯葉斷枝間擡起視線,掃視着前方幽暗的林間地帶。確認並無異常之後,幾塊支撐手足的浮板被逐一收至腹下疊起,在軀體漸漸沉陷的同時,他極其緩慢地翻了個身,將那支備好的竹管銜入口中。

連串響亮的飽嗝聲證明了沼澤的心滿意足,未過多久,流動下旋的澤面便恢復了平靜。死氣沉沉的月色灑落在同樣死氣沉沉的世間,氤氳着瘴霧的沼澤邊緣,只有那根愈發繃直的烏金絲索正分分勒入樹身,頑強地曳出一道淵與岸之間的微痕。

整個呼嘯森林,似乎就此酣睡了過去。偶爾會有幾聲微弱的蟲鳴震起,但隨即就會被氣流劃響所淹沒。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面上細微傳來的步履響動,才透過土壤沙石滲入沼澤深處。食人魔的心臟搏動,也就從這一剎那開始,變得急促而狂野!

“七個……不,八個纔對。”他默默地數着,全身肌肉慢慢繃緊,“有個傢伙恐怕是德魯伊,腳步聲輕得像只貓……”

泥漿的重重包裹之中,洛扎已經完全和沼澤融爲了一體。沒有任何光源能夠透入澤面三尺以下,在這黑暗而靜謐的所在,右手虎口處緊扣的烏金軟絲和藉以呼吸的竹管,是他僅有的生機維繫。

這種奇特的守伏方式,洛扎還是第一次試行。以往的他總是直接上岸,穿行到較遠地域,去獵殺小規模的巡邏隊伍。有時候食人魔會坐在滿地血泊之間,一邊大口吸吮着新鮮腦髓,一邊嘲笑死者的愚昧:防線和女人一樣,你可以信賴,但絕對不能過於信賴。

每次屠戮後細緻的收尾工作,起到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從迄今爲止的警戒分佈來看,懵懂的敵族還沒發現,酸雨沼澤已經成爲了食人魔登堂入室的捷徑。會途經這裡的遊動崗哨永遠就只有那麼幾撥,附近也感受不到自然結界特有的波動。至於那些強大的半人馬守衛,更是由於數量稀少而被調去呼嘯森林周邊,不可能再有多餘的個體駐守此地。

從長遠方面來看,洛扎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像現在這般,親手毀去營造已久的私人獵場。可是部落裡真正能夠作出決策的,並非他這位第一勇士,而是幾個古板刻薄的老不死。

更爲重要的一點在於,幾天前洛扎就被告知,這塊獵場乃至整個呼嘯森林的存在,將在這個夜晚被徹底抹煞。

那支八人組成的巡邏隊伍,已經慢慢靠近了。儘管在剛陷落沼澤時,洛扎的鼻翼和耳廊就自行合攏,阻擋住淤泥的侵入,但他此刻的感知卻不僅限於聽覺。

有人說食人魔天生就是血肉組成的殺戮機器,他們能夠讓肢體任何一個部位都化爲融合自然的媒介,並在最細微的韻律中尋找契機。

製造死亡的契機。

愛潔的天性令巡邏者們只是站在遠端,大致看了看骯髒不堪的澤面,便逐一沿着森林邊緣向東行去。隱在暗色中的烏金絲於此刻陡然收緊,巴掌大小的樹皮立時炸裂,其中一片帶着尖利的嘯叫飛出數丈開外,緊擦着一名巡邏者的臉頰劃過,頓時濺出星星點點的鮮血來。

而那人卻依舊保持着回首木立的姿勢,和身邊同伴一樣,不可思議地望着沼澤內怒拔而起的巨影,就連最基本的反應動作也未能做出。

藉着手中烏金軟絲的強韌牽引力,洛扎單足踏上原本墊在腰後的四塊木板,帶着滿身泥漿衝出澤面,只是在空中略略環視,便獰然望定了巡邏隊末尾一人,厲鬼般直撲而去!

照面之間,巡邏者已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紛紛取下背後長弓連珠疾射食人魔。站在最後的那人卻是雙手結出咒印,口中低聲誦唱。隨即大熾的金色光華就像是烈日乍現於林間,將她美麗清雅的面容與秀髮掩隱下的兩隻尖耳,映得分外明晰。

密集破空聲一時大作,帶着元素輝芒的箭矢全數射空,在沉暗天幕下曳出道道流星也似的軌跡。身軀疾轉直落的食人魔展現出了可怕的柔韌性與爆發力,剛一接觸到大地,他便再次反手探入革囊,拽出一條沉重的黑鐵連枷,整個身軀倏地向後齊腰而折,在和地面完全平行的情況下抖了抖右腕。

兩柄斜刺抹來的短刀幾乎是貼着洛扎鼻尖劃過,其中一名近身逼上的巡邏者眼睜睜地看着敵人像是突然失去了脊椎支撐,悚然之餘低吼了一聲,掉轉刀柄直劈而下!

近在咫尺的距離,使得刀鋒斬落的過程不過彈指一揮。以寡敵衆的食人魔連看也沒有看向那泓秋水般凜冽的寒光,依舊在慣性前滑的過程中,緩緩挺直上身,同時大力吐出了滿口污泥。

連枷前端偌大的星刺錘,在最後一刻讓全神出刀的巡邏者前功盡棄。這極盡猙獰的兇器帶着特製後長達六尺的連環鎖鏈,蛇一般從黑暗中游出,無聲無息地噬上了他的前額。鋒芒正盛的刀光便似遇上了火的雪花,於洛扎咽喉之前渙散至盡。

沒有人能在整個腦袋像西瓜那樣爆裂開來後,還可以繼續揮刀的,即便是以生命力著稱的精靈。

其他夜巡者恐怕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慘景,悉數不自覺地遲緩了動作。仰天而倒的無頭屍身和地面上噴滿的殘碎骨屑,無不在證明着那一記正面觸撞所蘊含的狂暴力量。半顆癟下的眼球血淋淋地黏在後方不遠處的樹幹上,根本沒有人相信,它竟然來自片刻前還在低聲細語的同伴。

短暫的愣神立刻就讓精靈們付出了代價,另一名持刀者並沒能砍中近在咫尺的敵人,反而被洛扎噴出的污物糊了滿臉。驟然沉暗的視野和鼻端難以形容的惡臭氣息,讓他驚懼而慌亂地後退着,直到踏中自身肚腹裡流下的腸體,這才蹌踉着仆倒在地。

食人魔亢奮地收回利爪,將滿是血污的指尖吮入口中。這記酣暢淋漓的切割讓他忍不住咆哮起來,右臂再揮之下黑鐵連枷曳出一道凌厲弧線,向着正面撲來的兩條身影迎去。

“噹噹”巨響連續震起,那兩個單刀執盾的男性精靈仿若突然之間失去了重量,向後倒飛而起。指餘厚的精鋼護盾已經連同他們的臂骨一起,糾纏扭曲着插入胸腔,瀝瀝揚揚的鮮血直灑出幾丈開外,才隨着人體的砰然墜落而告終。

以一敵八的洛扎從發動突襲開始,便一直在向着那名認定的目標高速逼近。舉手投足間連殺四人之後,他反而疾頓去勢,噴着熱騰騰的腥氣佇立下來。鵝卵粗細的連枷鏈身靜靜纏繞在食人魔的右臂上,在停止飛舞的時候,它馴服得像條餵養已久的寵物蟒。

那女精靈的咒語吟唱,已經完成了。

幾株兩人合抱的大樹正從附近林帶中拔出根鬚,像人類般直立行出,過於龐然的身軀讓它們看上去笨拙而僵硬,每一步落下都會引發大地的輕微震抖。沒有任何預兆的,其中一株樹人分叉的根足,緩緩碰上了前方地面上凸起的岩石。那塊將近桌面大小的青巖立即發出了一聲恐怖嘶吼,猛然躍出泥層,帶着令人窒息的勁風撞向食人魔!

洛扎閃身避過來襲,擊空的巨巖轟然落入酸雨沼澤,濺起滔天泥浪。精靈們已然退到十丈開外,沉默地看着樹人將食人魔逐漸圍起。不斷破土而出的粗長藤蔓迅速編結成堅固護牆,將他們環護於中央,蔓身上叢生的堅刺宛如一支支猛獸的獠牙,冷然閃爍着淒厲的異光。

就現在而言,這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看臺。除了那名操縱着樹人的女性,剩餘精靈俱是收弓不發,帶着冷笑望向那頭困獸。儘管洛扎的面門周身仍覆滿了黑泥,但指端如刀的利爪和一雙醜陋聳立的闊耳,還是將他的身份顯露無遺。

對於敵對已久的部落聯盟,精靈們有着詳盡瞭解。人數上的極度劣勢,歷來是前者不敢進犯呼嘯森林的最大原因。如果有一天突然擁有了媲美老鼠的生育能力,那些骯髒異族會不惜代價地潮涌而來,在廝殺中滿足躁動的慾念。

這一切都得歸咎於天性,食人魔把精靈視作最隆重的聖餐,而獨眼巨人想要的,僅僅是破壞與毀滅而已。

“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還有其他同伴嗎?”女精靈以絲絲縷縷的魔力操縱着樹人伸展枝椏,搬起數塊大石,迄今爲止沒有流露出半點恐懼的敵人,讓她感到了些許疑慮。

“古木守衛,絞殺藤蔓……”洛扎並沒聽懂對方的大陸通用語,只是站在原地,默唸着兩個象徵死亡的名稱,喉間乾澀如燎。眼前的異變植物一如傳說中那般易於辨認,從動手之前就已經確定的主要格殺對象,也絕對不是什麼狗屁德魯伊。

她是個自然術士。

在這片生機盎然的綠色海洋裡,就算一百個德魯伊加起來,也比不上自然術士的半根小指頭。他們能夠藉助魔法與絕大多數植物溝通,並將後者轉化爲戰鬥力量。事實上當那些沒有痛覺,不知疲倦的草木在自行動作起來的時候,耐久力要遠超過任何種族。

“你可以拒絕回答,但奉勸一句,那不是個理智的選擇。”女精靈微揚了黛眉,愈發強烈的不安情緒促使着她擡起手來,緩慢結出咒印。

“希望那傢伙沒有騙我。”洛扎仰首環視着周圍同時舉起巨石的古木守衛,以晦澀沉亢的食人魔族語,喃喃低語了一句。

一根溼漉漉的魔法卷軸,隨即在他的手中被捏爆。

突如其來的油綠火焰幾乎是立刻席捲了方圓百丈以內的空間,放射狀氣浪從洛扎所在向着四面八方急劇擴散,短短片刻便已侵入呼嘯森林,瘟疫般迅速引發了大片火頭。不論古木守衛,還是精靈身邊的藤蔓護壁,都在遭遇綠焰侵蝕的剎那徹底僵硬,繼而節節斷裂。詭異的是,同在綠焰範圍內的食人魔和幾名精靈卻毫髮無傷。

匪夷所思的劇變之下,洛扎依然是最先動作的一方。悄然揮出的黑鐵連枷搶在他掠近以前,便將三名方自開弓的精靈陸續扯成了碎片,近身後的一記兇猛直踹,則毫無憐憫地讓自然術士嬌小的身軀騰空而起,於骨骼折裂聲中遠遠落地。

“你們錯在蠢了點,手軟了點,而且還很羅嗦。”洛扎忍痛拔去右胸上深扎的箭矢,單手將垂死的女精靈拎起,湊近對方欣長膩潔的頸項,咬合了兩對極度發達的犬齒。

大量涌入口腔的甜美血液,讓食人魔病態地哆嗦起來。片刻之後,他捲起長舌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厚脣,鬆脫比枯葉還要輕盈的精靈屍身,目光炯炯地望向已然火光沖天的森林腹地。

成羣的夜鳥正振翅飛起,於夜空中灑落無數驚鳴。整個呼嘯森林彷彿變成了一鍋沸騰的鐵水,野獸沉悶的奔突聲和樹幹傾倒的巨響交織迴盪,不時有枯枝爆裂的呻吟夾雜其中,合奏出混亂而肅殺的樂章。

順着驟起的山風,西北方的森林邊緣隱約傳來了一陣殺聲,旋而消失無蹤。洛扎側耳傾聽良久,忽地邁開大步,沿着沼澤邊緣向那處疾奔而去。他的神態依舊獰惡無比,像頭未能飽食的山豹,跑動間的姿勢卻很放鬆,渾然不見了如臨大敵的謹慎與戒心。

等到例行巡邏的精靈小隊途經沼澤,再出手將他們悉數格斃,是爲了杜絕短時間裡的後患。洛扎並不想在可能出現的逃命情形下被人纏住,任何一點未被考慮到的紕漏,都會在這個晚上要了他的命。

從那個什麼摩利亞王國派來的特使熟門熟路地光臨部落,輕易說服長老們攻打呼嘯森林的時候起,洛扎就對這荒謬至極的計劃提出過異議。依照最保守的估計,由分裂內亂中走出的精靈族便達到了二十萬的驚人數字,而且這還不包括那些彪悍強橫的半人馬。

和很多族人一樣,洛扎觀念上的轉變,緣自於兩名摩利亞特使的可怖能力。

其中那個比侏儒還要矮小三分,終日披着件覆面斗篷的古怪傢伙,來到英格瑪山脈中最兇險的赤血峽谷入口,隨手拾起半塊尖石畫出簡陋不堪的魔法陣,並隨即發動。結果吊着膽子隨行的部落成員便看到,數以萬計的猛獁象和幾百頭成年刺戟獸如同着了魔般涌出峽谷,溫馴排列在法陣幻化出的軒闊光暈之中。當摩利亞特使走到爲首的刺戟獸面前,輕輕拍撫它那長達數尺的銳利前爪時,這頭遠古比蒙的後裔竟然前腿伏倒,任由對方爬上山丘一樣高壯的身軀,騎到頸間坐定。

捲起一路煙塵浩蕩而來的獸羣,引發了部落的強烈恐慌。就算是天生神力的獨眼巨人,非到萬不得已,也絕不敢去招惹哪怕是落單的猛獁象。至於個頭更大且嗜血如命的刺戟獸,那簡直就是一架架有着自主意識的絞肉堡壘。除了發情期以外,它們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用利爪和獠牙把領地範圍裡遇上的任何大中型動物撕碎,有時也包括同類。

另一名人類特使極少開口說話。正值大部分部落成員爲了獸羣的潛在威脅而要求長老,把他們趕出山區之際,這乾枯的中年人只是揮了揮手中造型奇異的法杖,幾個喉嚨響亮的倒黴鬼便很是乾脆地塌了下去。

是的,像雨中的泥人般徹底坍塌成稀糊,連根完整的骨頭也找不到。

人類總是會令洛扎很奇怪地聯想起,火堆上吱吱流油的野豬肉。他還記得那塊會魔法的肋排是如何用飽含譏誚的口吻,詢問有誰敢於擔任尖兵角色,聽過長老翻譯的族人盡皆勃然大怒,但這時已沒有人再敢莽撞無禮。

法師攜來的卷軸只有一支,最終自願犯險的洛扎直到現在才發現,它要比肋排所描述的更加歹毒實用。姑且不論火勢蔓延的迅猛程度,單從觸發後的綠色焰芒絲毫也無傷於人體這一點上,就不難看出製造者的處心積慮。

食人魔第一勇士從不認爲自己是個笨蛋,摩利亞特使盡管在場面上保持着對兩族長老的尊敬,但那些老傢伙的眼神中卻時刻隱藏着深入骨髓的畏懼。洛扎很疑惑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故事,另一方面則暗自揣摩,或許摩利亞人根本就並非前來說服,而是命令。

一場勢在必行的戰事,會葬送很多條生命,同時也能夠造就英雄。洛扎渴望通過冒險,成爲那名唯一的榮耀歸屬者,或許強大的臨時僱主會因此,而給予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藏頭匿尾的常年隱居,只有烏龜才能忍受。

呼嘯森林西北側之外,便是面積廣闊的荒原地帶。按照約定,見到火頭後的援兵會從那裡大舉侵入,趁亂摧毀精靈族佈下的自然結界。

帶着粗重的呼吸,洛扎很快就把熊熊燃燒的林區拋在了身後。激烈的廝殺聲正變得愈發清晰,刺戟獸震天的吼叫驟然共振起靈魂深處的某根絃線,食人魔感到胃囊裡的血腥味一下子翻騰起來,近乎瘋狂的獸性又開始在他心中上躥下跳,在每個能夠觸及的褶皺上留下齧痕。

“殺!”食人魔含混不清地吐出了這個字眼,前傾上身,猛然加速躍過了前方隆起的土坡。

如同想象中略有不同,眼前出現的景象,確實是場單方面的屠戮,卻並非他所能夠參與。

黑壓壓的猛獁象羣早將絞結的邊緣林壁,撕開了一道闊達幾裡的進口,滿地傾頹的殘枝斷木與成片翻起的土層,見證了這些巨獸恐怖的推進力。大約有百餘株古木守衛還在勉力抵擋着刺戟獸狂暴的進攻,更多的則倒在地上,悽慘地斷成幾截。精靈和半人馬的屍體要比估計中少,但仍在持續不斷地增加,放眼望去林間盡是交織輝映的魔法光芒。

進攻方除了獸羣以外,就只有兩個人。

洛扎愕然望着數千名雙眼發紅直喘粗氣的同族,悉數老老實實地站在森林邊緣,每個人身上都找不出半點血跡污漬,乾淨得像是來參加晚宴。更可笑的是後排的獨眼巨人,這些接近兩丈高的大傢伙高舉着巨石,汗流浹背地保持着投擲姿勢。儘管已有不少手臂在發抖,但還是沒人捨得放下重負,唯恐一個倏忽便錯過了正式開打的時機。

摩利亞特使再一次將洛扎心中的人類形象,徹底顛覆。那名帶着尖角帽的中年法師以一人之力,輕鬆壓制着來自敵方的全部遠程攻擊。近千名自然術士恐怕已是精靈族能夠拿出手的最大數字,但卻在他的面前猶如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一般,被諸如“火球術”這樣的低階魔法打得潰不成軍。

他根本就不需要誦咒結印,往往是指掌輕揮,便有連串光影激射精靈陣營。自然術士亢長而繁複的施法過程總在半途就被迫中斷,精確無比的打擊點讓精靈中的魔法師不得不站到術士身邊,時刻加以掩護。而密如驟雨的反攻所能起到的作用,便是在場面上好看一些。無論何種形式的遠程來襲,到了獸羣前沿便紛紛夭折,由摩利亞法師手杖上擴散出來的瑩白屏障將進攻方完全覆於其內,看上去似極了一團緩慢進逼的巨型氣泡。

大半個呼嘯森林逐漸成爲了烈火肆虐的煉獄,入侵者還在慢條斯理地等候着精靈族,於近戰和潰退之間作出選擇。

古木守衛的數量正急劇下降着,衝入防護屏障的半人馬和精靈戰士,也相繼倒在了皮糙肉厚的刺戟獸爪下。經過猛獁踐踏的地面赤紅一片,再也分不清嵌在土裡的固體究竟是塊石頭,還是片碎裂的顱骨。豆丁般矮小滑稽的另一名摩利亞特使,還在將森林中的大量野獸召出。就連原本溫馴的麋鹿也開始一反常態,用堅角挑向精靈,諸如虎狼之類的食肉猛獸根本就已在發狂。

終於,精靈的抵抗部隊開始向着火勢未及的東方撤退。只要堅持到那名中年法師的魔法屏障被打破,戰事結果終究會以勝利而告終,但他們顯然不願付出過於慘痛的代價,去固守這片眼看就要化爲焦土的家園。

食人魔和獨眼巨人等待已久的追襲,也就從這一刻吹響了號角。兩名摩利亞特使則驅趕着獸羣,不緊不慢地跟在後方,似乎對大批精靈可能會就此逃脫半點也不在意。

“你們究竟想要什麼?我真是糊塗了,死掉的精靈還不到幾千個……”同樣走在最後的洛扎低頭望向那名中年法師,以儘可能謙遜的語氣開口,說到一半才醒覺對方是個人類。

“讓精靈族從這裡離開,就這麼簡單。”那法師用食人魔族語回答他,長長一張馬臉上全無表情。

洛扎有些驚訝,但還是繼續問道:“難道這片森林裡有礦脈?我聽說過,那是人類最感興趣的東西。”言語間卻是見到幾隻紅腹知更鳥從樹梢飛起,直躥上高空中去,“是德魯伊!人類,快把他們都殺了,火燒到現在林子裡不可能再有鳥!”

中年法師與同伴對視了一眼,淡淡地道:“爲什麼要殺?”

食人魔怔然半晌,擡手搔了搔腦袋,“也對!他們人數多,就算殺了這些,總還有其他的能夠逃出去報訊。”

“報訊?”法師沉吟着,“向誰報訊?”

“精靈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傢伙,就連盔甲上也要雕滿花紋,根本就不講究實用。可是每隔幾十年,他們族裡都會選出一批特別強大的,去大陸各地歷練。”洛扎想盡量說得簡練些,肋排眉宇間的陰騖神色讓他渾身的寒毛都在豎起,“我遇上過一次這種人,差點死了。他們用的武器根本就不像是世上會有的,還沒等碰上,我的手骨就斷了兩截,回想起來真是可怕。”

“你說的應該屬於法器,我這根也是。”中年法師忽然微笑,擡起手杖在洛扎臂身上輕敲了一下,緩步前行,“你和其他食人魔有點不一樣,膽大心細,腦子也轉得夠快。可惜,好奇心過於旺盛了點,我原本不想殺你的……”

難以言喻的寒意從手臂迅速流淌到周身,洛扎就此僵在原地,儘管心中千萬個想要轉身奔逃,想要吼叫出聲,但身體卻失去了控制,每條肌肉都在自行鬆弛下來。等到膀胱失去制約能力的剎那,尿液開始順着腿部泠泠而下,淚水也同時涌出眼眶。

這頭高大獰惡的食人魔,忽然就一節節地潰塌了下來,從腳掌直到頭顱爛成大灘糊狀物事。直到意識泯滅的那刻,他仍然在想着一件事情,並恍然得出了答案。

原來人類真正可怕的地方,並非力量,而是他們邪惡陰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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