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濃厚的黑暗中,閃爍着微如螢火的光亮。遽然間,低沉猙獰的咆哮聲響起,一頭全身覆滿了青色鱗片,體形巨大的齧甲獸從暗處躍出,生滿了根根銳刺的長尾在身後蛇般遊動,狹長猙獰的厲目中燃燒着獵獵赤芒。
撒迦驚惶地向後退了一步,渾身急劇顫抖起來。茫然四顧間,周圍看不到一個人。籠罩着他的,就只有無法看透的茫茫黑暗。
妖獸在發出一聲類似於嗚咽的怪吼後,緩緩張開了血盆大口。一根根鋒利青森的獠牙被齜出,閃動着幽幽的冷光。
“父親!父親!”撒迦哭喊起來。父親呢?他去哪裡了?爲什麼不在自己的身邊?!
隨着目中的赤芒愈盛,妖獸伏低了前身,彎曲尖銳的利爪匕首般從腳掌肉墊間刺出,已是急不可耐地想要撲上前來。
“好孩子,別怕,大叔會保護你。”一個粗壯的人影突兀現出,攔在了齧甲獸和撒迦之間。
“威卡大叔,你要小心,它就要撲過來了……”撒迦的語聲猛地斷折,急促地呼吸了幾口,驚喜地道:“大叔,您……您真的沒有死!太好了!我就知道您不會就這樣離開我的。”
威卡似乎半點也不把那頭齧甲獸放在眼裡,大力揮了揮佈滿金黃色炎氣的馬刀,回身笑道:“大叔已經死啦!因爲小撒迦有危險,就又活過來了啊!”
撒迦想了一會,不放心地道:“那您可以一直活下去嗎?我們,還有父親,還有邊雲裡所有的叔叔,能永遠在一起嗎?”
“這恐怕不行,人總是要死的,你的父親也一樣。”威卡搖頭道。
撒迦再次望向周圍,焦急地道:“大叔,我父親去哪兒了?我看不到他,就會覺得很害怕……”
威卡沉下了臉,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撒迦!你是一個男人!假如有一天你父親不在了,死了,你必須得學着自己照顧自己,獨自面對所有的事情!”
撒迦從未見過威卡這樣對自己說話,不禁有些害怕,低低地囁嚅道:“我不要一個人,我想找我的父親……”
齧甲獸猶如幽靈般無聲無息地掩近,突然間直撲而起,巨齒合處將威卡攔腰咬成兩截。
“威卡大叔!”撒迦驚叫,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不知所措。
威卡的上半身倒在地上,腰腹切口處流出汩汩如泉的血水。略掃了一眼正在大口吞食自己雙腿的妖獸,他臉上現出了一絲奇異的微笑:“撒迦你看,一個人死去就這麼簡單。記住我的話,你的父親無法保護你一輩子的……”
“不要死,不要死!”撒迦猛然從牀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單薄瘦小的身體已經被冷汗溼透。屋子裡的光線很昏暗,就只有牀頭燃點着獸油的銅燈,在躍動着微弱的火光。撒迦的影子被光源斜斜投射在壁角,不時地顫動扭曲,就像是黑暗中禁錮的孤獨魂靈。
回邊雲後的這幾天,每一個晚上撒迦都會做着各種各樣血淋淋的噩夢。在夢裡,他總是會遇上那些醜陋可怕的妖獸,有時候父親會在身邊,有時候則不在,就像剛纔那樣。
略爲定了定神,撒迦起身穿上了厚實寬大的外衣,走出屋去。
邊雲的夜空,總是清澈而澄淨,看不到半絲雲彩。無數顆繁星嵌掛於高空,流光溢彩,宛若粒粒璀璨寶石。天際的中央,斜掛着一彎冷月,幽幽地灑下青濛濛的光輝。撒迦望着月亮,怔怔出神半晌,一雙紫色眸子亮得有若星辰。
要塞內部的護牆上,燃點着一些粗大的火把,將整個空間映射得明亮通透。幾百裡範圍內的貧瘠山體上,除了密密麻麻的荊棘,就只生長着一種植物——黑犀樹。這種樹木最高的不過三丈,卻異常粗壯。黑犀樹的木質中蘊含着豐富樹油,幾乎是點火即燃,並能維持極長的燃燒時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砍樹成了殘疾老兵們最大的樂趣。儘管這些昔日殺人如麻的傢伙已經包辦了邊雲所有的雜務,但每當看着小山般堆積的木柴和夜晚時燈火通明的要塞,他們都會禁不住生出極大的滿足感。在以前,這種感覺就只有在帶回糧食,看着新兵們狼吞虎嚥時纔會有。
撒迦在一片白晝般的光亮中,沿着低矮的土牆,緩緩走向東側。那裡有着邊雲要塞最高的一塊空地,據說,以前是用來豎立摩利亞軍旗的地方。隨着逐漸接近那塊空地,除了黑犀木燃燒時產生的特殊焦糊味外,撒迦還聞到了另一種味道——燻肉的香氣。
在清理糧食的時候,士兵們發現了一匹馬的殘屍,它被分成了兩半,整整齊齊地壓在糧包下面。幾輛完整無損的馬車車廂裡,除了這匹在山谷中被卡姆雷斬爲兩截的死馬,還找到了一袋混雜在糧包一起的香料。意外的收穫使得所有人都雀躍不已,在打掃戰場時,卡姆雷曾經嚴令過只搬糧食而拋棄香料。儘管這些肉桂、丁香、豆蔻、胡椒在大陸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換到三倍重量的黃金,但現在,它們的用途是拿來做燻肉,邊雲的燻肉。
只有貴族才能享受的,用上大量香料的燻肉,自然要由最好的廚子來做。當年雙手橫執斬馬,一刀將四頭齧甲獸劈成八段的煞星——老莫克,當仁不讓地擔當了這個重任。事實上,這個現在看上去只剩下半邊身體的中年人,廚藝上的造詣要遠遠超過他的刀法。由於燻肉的香味跟所燃木材的關係很大,老莫克沒有用黑犀樹作爲燃料,而是劈碎了一整節馬車車廂。這奢侈的舉動讓所有人都肉疼不已,一直以來,堅木所造的車廂就不多見。它們天然的清香味可以阻絕鼠患,是最完美的儲糧所在,而邊雲的老鼠,每一隻都大得像貓。燻肉做好後幾近完美的色澤口感,以及濃郁撲鼻的煙香氣,讓衆人把對老莫克的不滿立即忘得乾乾淨淨。面對着鋪天蓋地涌來的讚美,獐頭鼠目的老莫克提着一大塊燻肉,單臂將串肉的鐵叉挽了個碩大刀花,一語不發地傲然而去,當真是要比幾年前怒斬妖獸的時候更加威風上三分。
“威卡大叔?”撒迦聯想起剛纔的夢,疑惑地加快了腳步。
雖然明明知道威卡就埋在前方不遠的那塊空地上,但有時候他還是不敢相信,一個說話像打雷,笑起來幾乎能把屋子震垮的強壯大漢,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離開了自己。威卡活着的時候很是疼愛撒迦,經常會給他講一些粗鄙不文的故事,去到周圍的山上,爲他抓來一些小動物。儘管那些小鳥小獸最後都會被撒迦放掉,但威卡還是樂此不疲。就像是他了解撒迦的善良一樣,撒迦也同樣知道,這個樣貌獰惡,實際上卻脾氣溫和的大叔嗜酒如命,同時,也很喜歡吃肉。
空地上傳來的熟悉對話聲,徹底粉碎了撒迦心裡不斷躍動着的,渺茫念想。他覺得心臟的部位猛然抽搐了一下,劇烈的疼痛使得腳步不自覺地緩慢下來。悄然之間,兩行淚水從他臉上劃下,冷冷墜向地面。在這一刻,他終於絕望地正視事實,那個親人一般的大叔,根本就不可能如同想象中般突然出現在眼前,笑眯眯地咬着燻肉。而是,永遠地離開了自己,再也不會回來。
“關於撒迦的一切,我不需要你來教導該怎樣去做!”卡姆雷低沉的聲音遠遠傳來,語氣中飽含着少有的怒意。
“老大,您可不可以先別發脾氣?我想您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撒迦還小,更何況他的性格根本就不適合像您這樣的引導方式。”緊接着響起的,是馬蒂斯略顯無奈的語聲。
卡姆雷哼了一聲:“撒迦是特殊的孩子,善良,有些膽小,卻很聰明。該怎麼做,我自己知道。再過幾年,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試着把他送出沼澤去。他不能走我們的老路,而是應該去最好的魔法行會學徒,將來成爲像那位大魔導士一樣的強者,擁有着令神魔都要畏懼顫抖的實力!”
馬蒂斯輕嘆了口氣:“我知道您一直把撒迦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當年我們在沼澤邊緣撿到他的時候,您看着他的眼神就已經代表了一切。但是……”
聽到這裡,撒迦略爲加重了腳步,前方傳來的對話立即戛然而止。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學着把一些秘密隱藏在心裡最深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不讓任何人知道。其中包括了在山腰上築巢的那隻翠羽鷯鶯孵出了一窩沒有毛的小鳥;自己的眼睛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漸漸可以在沒有任何光線的情況下,看清黑暗中的所有東西;在一次掠劫商隊後,威卡大叔抱着只剩下一半的酒桶,醉醺醺地拍着胸口說,在發現自己的時候,他也在場……在聽到這些大着舌頭的話以後,撒迦並沒有感覺到悲傷。雖然威卡從來就不會撒謊,但父親對自己的感情,對於撒迦來說,無疑比任何東西都要堅實有力的多。選擇沉默下去的原因,只是因爲他對捅破這層薄紙充滿了茫然未知的恐懼。撒迦不想讓任何事情把自己和卡姆雷分開,半點也不想。
“父親,馬蒂斯叔叔。”撒迦走上前去,對着坐在麥卡墳墓前的兩人輕輕叫道。
卡姆雷微微皺眉道:“怎麼還沒睡覺?”
撒迦低下了頭:“我睡不着,就想來威卡大叔這裡來看一下。”
卡姆雷神色略緩,揮手道:“回去吧,我們還要在這裡呆一會兒。晚上外面很冷,明天你再來看威卡。”
撒迦默然轉身,走了沒幾步,又返回來拾起馬蒂斯身邊的一塊燻肉,遠遠行去。
“他這是去哪?”馬蒂斯注意到撒迦走向要塞大門的方向,不由詫異地問道。
卡姆雷凝視着撒迦矮小的背影,無奈地道:“可能是又去喂些小動物,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做這種奇怪的事情……”頓了一頓,他環視了一眼四周,聲音沉了下來,“你說的那件事情,我得查清楚再說,這幾天先不要有動作。”
馬蒂斯舉起手中的酒罐,淺淺抿了一口,苦笑道:“難道您還不相信我的眼光?那傢伙剛來邊雲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哪有死囚犯會像他那樣見到食物不直撲上去的?前幾天在戈壁裡的時候,我注意了很長時間,他最少也到了五階炎氣的程度,絕對不會錯。”
“只有一種可能,他是皇家暗黨的人。不過前沿兵站裡被安插進暗黨,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如果對我們並沒有惡意的話,還是不要去動他的好。”卡姆雷沉吟着道。
馬蒂斯顯得有些着急:“老大!別管那麼多,先殺了再說!皇家暗黨裡面都是些什麼樣的貨色,我想您應該比我清楚!至於殺了他以後,要是真有什麼麻煩,大不了我們全部投到巴帝那邊去……”
“住嘴!”卡姆雷勃然大怒,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你在說什麼?再敢說出這樣的話,我一定親手宰了你!就算是那個老邁的皇帝已經遺忘了邊雲,但是這也絕對不是我們可以叛國的理由!我們可以一走了事,家鄉的親人呢?你希望看到他們被牽連,被吊死嗎?!”
“想牽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邊雲和地方軍部失去聯繫這麼久,恐怕現在的軍冊裡面,我們早就被劃分到陣亡者的區域了……”馬蒂斯低下了頭,不服氣地嘟囔道:“要不是您在做邊雲的老大,要不是這些年您救過這裡每一個人的命,我看巴帝國早多了一批不管不顧,翻越奇力扎的降軍了!”
卡姆雷臉色鐵青地瞪視着這個向來忠心耿耿的部下,良久良久,緩慢地開口道:“我們沒能回過一次家,是因爲這裡是進得來,出不去的鬼域。所有試圖逃回摩利亞的新兵都已經死了,剩下的,成了我們的兄弟。雖然不知道親人們還好不好,是不是能有飽飯吃……但是有一點毫無疑問,只要軍人能守住邊界,國家沒有戰亂,他們就都會活得好好的。”
馬蒂斯臉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黯然將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那輪清月。親人……家鄉的母親,她可知道,自己還活着嗎?
“兩國軍部的高層都知道,沒有一支重裝軍隊可以穿越這裡,到達彼此國家的腹地。在山的那一邊,巴帝的前哨里根本連一個人都沒有,這些年我去過幾次,所以很清楚。”卡姆雷瞟了眼馬蒂斯震驚的神色,淡淡地道:“儘管我們加起來不到八十人,但只要還有一個人活着,就必須得鎮守在這裡,等待着敵襲時點燃訊煙的那一刻。因爲我們是軍人,天職就是守護自己的國家,而不是去背叛她。”
“老大,可是這麼多年來,就連一隻大一點的野獸也沒從那邊過來過。您剛纔不是也說,這裡不會成爲雙方考慮的越境點嗎?”馬蒂斯不解地問道。
卡姆雷搖了搖頭,語氣憂慮地道:“我也不是很確定,但如果能夠組建一支足夠強大的魔法師部隊,邊雲附近幾十裡的範圍,就成了奇力扎山脈在兩國間最理想的飛越地點!”
馬蒂斯愕然半晌,不以爲然地擺手:“老大,這不可能!巴帝國的魔法軍事力量向來就不夠強大,一定不敢做出這樣瘋狂的舉動。要知道,如果失去了那些本來就爲數不多的魔法師部隊,他們在戰場上就等於是一頭折斷了翅膀的火龍,將再也沒有實力和摩利亞相抗衡!”
卡姆雷目光中仍是大有憂色,低低地嘆息了一聲:“你說的也有道理……無論如何,只要我們不去羅沙,巡邏就還得繼續下去。至於那個暗黨,還是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畢竟也做了一段時間的兄弟,不能說殺就殺。威卡,你如果能聽到的話,也會同意我這麼做吧……”
夜光下的樹林,清幽而冷寂,一株株粗壯的黑犀木緊挨在一起,就像是沉默巨人排成的整齊隊列。樹叢間的地面上,密密攀爬着生滿了毒刺的荊棘團。和地面一樣,它們通體呈現出死氣沉沉的暗灰色,在黑暗中糾結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宛如蟄伏靜止的魔物。
撒迦在向着山下的方向行走,腳步輕捷。月光透進密集橫漫的樹木枝杈,斑駁地散落在他的身體上,調皮地勾勒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熒點。使得這個瘦小卻靈敏的孩子,看上去似極了一頭獨自穿行在樹林間的小豹。
奇力扎山並不是戈壁,沒有任何妖獸的存在。除了幾種以黑犀木樹葉、慄果爲食的小動物外,還生活着一些鳥類和昆蟲。自從撒迦可以搖搖晃晃地走路開始,卡姆雷和他的兄弟們就已經把方圓幾十裡範圍內的山體,梳子般細細地篩了一遍。儘管每個人的大腿都被荊棘刺得鮮血淋漓,但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隨着年齡慢慢長大,周圍山嶺變成了撒迦最喜歡去的地方。正如每個有着強烈好奇心的男童一樣,會唱歌的小鳥,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食葉獸,甚至是地面上奔忙不休的甲蟲,都成了深深吸引撒迦的磁石。
剛開始時,總是會有一兩個面目猙獰的大漢跟在撒迦身邊,小心翼翼地注視着周遭的動靜,彷彿一不留神樹叢中便會跳出一隻怪物般如臨大敵。等到撒迦略大一些,走路再也不會摔倒的時候,卡姆雷便不再讓任何一個人跟去樹林。因爲從這時起,撒迦在他的眼裡,已不再是需要時時呵護的孩子,而是一個男人。
瘦小單薄的身體,讓撒迦在樹叢間行動起來很是方便。他從來就不去擔心那些張牙舞爪的荊棘,它們之間存在着一些寬闊的縫隙,足夠令自己的身體輕鬆穿過。幾年來撒迦沒有在山嶺中受過半點傷,即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也不會有荊棘刮破他的一絲衣襟。正如此刻,隨着黑犀木的枝葉逐漸變得茂密繁厚,在黑暗中唯一幽幽閃爍着光芒的,是撒迦那雙深紫色的眸子。
通過了樹木最密實的山體中段後,地勢逐漸開闊平緩,叢生的荊棘也變得稀疏起來。撒迦斜斜穿過低平的山體,來到了奇力扎的腳下。清冷的月光重新披拂在他身上,並覆蓋了眼前的整個世界。空氣中,瀰漫着一種刺鼻溼潤的腐臭味。阻隔在邊雲與摩利亞之間的大沼澤,如同一頭鋪展開千里身軀的青色巨獸般,在月光下無聲地,冷冷地注視着撒迦。
與遍佈着莽井與妖獸的戈壁相比,這片面積龐然到難以想象的大沼澤更爲陰險,同時要遠遠貪婪得多。它就像是一張陰森的血盆大口,隨時在準備着吞噬。即使是經過幾個月連續不斷的烈日暴曬,沼澤中的大部分地表都已經乾涸龜裂,它從開始吞下一個人,直至沒頂的整個過程,也不會超過一頓飯的時間。永遠飢餓,並且絕難逃脫。這裡正如一個活生生的邪惡夢魘,在人們的口中,它被稱之爲“死澤”。
如果有任何一個邊雲的人在場,他一定會把撒迦抱起,帶回要塞,並且從此再也不會讓他獨自出來。然而,在一片茫茫清冽的月光中,就只有這個小小的身影在獨自蹣跚而行。彷彿是在熟悉的山林中獨自玩耍一般,他除下鞋子提在手裡,沒有絲毫猶豫地邁動着腳步,輕輕踏入了死澤的範圍。
大沼澤的邊緣地帶生長着簇簇浮萍雜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蟄伏其間,嗡嗡而鳴。微弱的輕呤聲在沼澤裡陣陣擴散開去,劃破靜謐,卻更顯淒冷。撒迦走得很慢,也很謹慎,雙臂微向兩側橫張着,像是在走一根埋於地表下的獨木橋。有些時候,他會停下步伐,仔細辨別着眼前的沼澤表層,良久之後,纔再次邁步。
陸地,已經越來越遙遠。撒迦的鼻尖上,開始沁出一層密密的細汗,似乎這樣的行走方式對他來說極爲吃力。然而,逐漸變得稀薄不堪的泥漿沼層,從來就沒能沒過撒迦的腳踝。當年的威卡之所以能夠幸運地穿過整個死澤,活着來到邊雲,正是因爲他和現在的撒迦一樣,雙腳踏在了沼澤形成時就存在的稀疏“經絡”上。這種類似於山脈峰脊的特殊壤體,是由整個沼澤在自身蠕動中逐漸積攏起的厚韌漿層,它們看上去和其他的澤層區別不大,卻要堅實得多,足以託載起人體的重量。沼澤的“經絡”一般很少,而且分佈毫無規律,撒迦與威卡的區別在於,由於某種特殊的原因,他已經學會了辨識這些死澤中唯一的通路。而威卡和極少數同樣活着穿過大沼澤的幸運兒,則是完全在誤打誤撞。按照大陸上流行的說法,這叫做“光明神的恩澤”。
空氣中的腐臭,漸漸被一股濃烈的焦糊味所代替。撒迦儘管顯得疲倦不堪,但神色卻漸漸愉快起來。腳下所接觸的泥漿由冰涼刺骨,轉爲溫熱,終至隱隱發燙。隨着一陣堅硬的觸感傳來,撒迦踏上了隱在沼澤腹地的一座極小石島。這裡遍佈着尖銳發燙的岩石,地面黝黑平緩,整座島體略高出沼澤表層幾分,不過幾十丈寬闊,似極了一隻浮在澤面上的巨大石龜。
“紅!紅!”撒迦套上鞋子,徑直走向島的中央。那裡突起着幾塊嶙峋巨石,斜斜撐搭在一處。巨石的前方,地表深陷,形成了一塊橢圓形的凹坑。粘稠厚濁的赤色岩漿不斷地從坑底涌起,騰騰翻滾不休,散發出陣陣灼烈逼人的熱浪。
“你藏在哪裡了呢?再不出來,我可要走了哦!”撒迦眨了眨眼睛,轉過身嘟起了嘴。
“咕咕!”一陣低低的清鳴從巨石後響起,夾雜着細微的簌簌響動,輕快地移向撒迦身後。
撒迦感覺到褲腳被輕輕扯動,拼命忍住了笑,一本正經地道:“我要回去了!誰讓你剛纔躲起來呢?”
“咕!”似乎是在回答着撒迦的話語,那物從後方躍出,踞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晃動着尖尖的頭部,低聲歡鳴不已。藉着皎潔的月色,只見這頭遍體赤紅如血的小獸生着一雙蝙蝠般的肉翼,兩隻分叉粗壯的足,以及一條長長的,弧度優美的尾巴。小獸頭顱上橫布着幾道極深的抓痕,向後聳立的耳朵缺了半隻,隨着不斷地張口鳴叫,青森森的利齒露出口脣,顯得醜陋而獰惡。
撒迦笑嘻嘻地看着正在同樣歪着腦袋注視自己的小獸,蹲下身將它抱在了懷裡:“今天我可沒忘記給你帶吃的,你看,是前幾天帶來過的燻肉,喜歡嗎?快吃吧。”
眯着雙眼,貓兒般在他身上挨挨擦擦的小獸嗅到了香氣,興奮地低叫了一聲,毫不客氣地張嘴咬向撒迦遞來的肉塊。
撒迦輕撫着小獸光滑無毛的背部,微笑道:“剛纔來的時候,通向這裡的那些路又變了位置,我走了好半天,都累壞了!”
小獸狼吞虎嚥地吞食着肉塊,不時在喉嚨中發出一陣滿足的咕嚕聲。
“父親老是說這裡很危險,不許我來玩。他纔不知道,自從你帶着我走了幾次以後,我就會自個兒走進來啦!”撒迦臉上隱隱露出幾分驕傲,細細地道:“第一次在沼澤邊遇見你的時候,我還很小呢!什麼也不懂的。這些天我常常在想,不知道這塊沼澤到底有多寬呢?叔叔們都很想去另一邊,他們的家都在那裡。有一次,梅姆叔叔騎馬想從戈壁那邊繞回家去。可是他用了很長時間都沒能走出大戈壁,差點就回不來了……紅,你說過幾天,我們兩個試着走一次好不好?真的能走出去的話,我再去告訴父親,他一定很開心,會誇獎撒迦是個好孩子。”
小獸也不知聽懂沒聽懂,只是悶頭大嚼,沒有半點想要回應下的意思。
撒迦擦拭着它側腹上的一處泥漬,亮若星辰的眸子裡漸漸蒙上了一層陰影:“你去找東西吃的時候,會不會和別人打架呢?我看多半是會了,你身上這麼多的傷疤,弄破的時候一定很疼吧?父親和叔叔們出去找食物的時候,也會打架,還……還會用刀子殺人。紅,我不喜歡他們做這些事情,一點兒也不。可是父親說,不殺人,我們就都會餓死啦!”略爲想了一會,他困惑地道:“前幾天來的時候,我忘了告訴你,威卡大叔他死了呢!就是在去找食物的時候死了的。我真害怕,那些怪物的個頭很大很大,比你大多了。要是有一天父親也被他們吃了,我該怎麼辦呢?”
小獸吃完了燻肉塊,懶洋洋地躺倒在撒迦的懷裡,伸直了雙腿,像人一般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撒迦低頭看着它,輕輕地嘆息:“你要睡覺了嗎?可是我還想和你說說話。父親和馬蒂斯叔叔也在說話,他們說我是撿來的……我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可是一直沒說。父親對我最好了,他不說,我就裝作不知道好了。紅,我這樣做對嗎?”
“咕!”小獸低鳴了一聲,一雙清澈靈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撒迦,像是在回答他的話語。
“你也同意?”撒迦高興起來,又抱着小獸親熱了一會,依依不捨地道:“我該走啦!再不回去的話,父親他們該又要出來找我了。明天我還來陪你玩,到時候還給你帶好吃的。”
將懷裡的小東西放到地上,撒迦走到小島邊脫下鞋子,揮了揮手:“紅,我走了哦!你快睡覺吧!”
直至走出很遠,撒迦回頭去看時,那隻小小的,赤紅色的生靈仍然站在島邊,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的方向。一直以來,他們之間都是以這樣的方式道別。它雖然不能夠說話,但卻會安靜地聆聽,陪他無憂無慮地玩耍。“紅”這個名字,是撒迦起的。在很久以前,紅就成爲了撒迦的朋友,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