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的事,既驚心動魄,又無聲無息。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好像杜龍的刀,只是擡了一下,在四個人的脖子上,留下一點點痕跡。
太陽已經成了夕陽,穿過竹林的陽光,那麼昏暗,那麼無力,在秋風裡,它們尋找着自己熟悉的青草和小溪。
此刻,杜龍和司馬如血正站在小溪邊的草地上。
司馬如血道:“明天就是十月初十了。”
杜龍嘆了口氣,道:“對他們來說,這確實不公平。”
望着水面上緩緩流去的枯葉,杜龍接着道:“其實,就算他們得不到刀譜,他們也應該看一看快刀王與飄香樓的決鬥,百年難逢的決鬥,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同樣重要的。”
頓了頓,杜龍又道:“因爲這種機會,一生也許只有一次。”
司馬如血道:“可是這不公平是你造成的。”
杜龍道:“你是在指責我殺了他們?”
司馬如血道:“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該死,可是,你應該在明天之後再殺他們。”
杜龍道:“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司馬如血笑了。他的血劍,在如血的夕陽裡,更像一個醒目的驚歎號。
司馬如血笑道:“明天,你會不會死?”
杜龍沉默了一會,道:“不會死。”
司馬如血道:“爲什麼?”
杜龍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是天門教的使者。”
司馬如血道:“我並不關心天門教。”
杜龍道:“從現在起,你就應該關心了,你做我的黑衣人,也就是天門教的一員。”
司馬如血道:“可對天門教,我知道得太有限了。”
杜龍道:“你只要記住,天門教無所不在,無孔不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司馬如血只覺得周身一寒,道:“天門教真有這麼厲害?”
杜龍道:“今後,天下是天門教的天下,只要再把無憂刀譜搶到手,天門教便可稱霸武林。”
司馬如血道:“可是,沒有發生的事情,是很難預料的……”
杜龍哈哈笑道:“教主之計,定然天衣無縫,馬到成功。”
司馬如血問道:“什麼妙計?”
杜龍突然喝道:“住嘴!”
又一陣秋風吹過,司馬如血不禁打了個寒噤,把眼望去。
夕陽正被一雙無形的手拖下山去了……
飄香樓。
倚天寒。
胡云飛。
石吞。
飄香三劍客。
飄香樓的劍是天下最快的劍。
而代表飄香樓的,便是這三位劍客。
在一間很簡陋的房子裡,倚天寒、胡云飛、石吞三位劍客肅然站着。
每次大戰之前,飄香樓主都要叫三位劍客到飄香樓來。
這座簡陋的房子,就是飄香樓。
在江湖上如此聞名的飄香樓,竟然就是不足十平方米的木屋。
飄香三劍客恭恭敬敬地站着,他們在聽飄香樓主說話。
在木屋的最裡面,垂着一面紅色的紗巾,紗巾裡坐着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飄香樓主。
飄香樓主道:“倚天寒,現在是什麼時候?”
倚天寒道:“稟樓主,現在是十月初九的黃昏。”
飄香樓主道:“今天黃昏是什麼樣的?”
倚天寒道:“稟樓主,今天的黃昏很絢爛。”
飄香樓主道:“昨天的黃昏與今天的黃昏有什麼區別?”
倚天寒道:“昨天的比今天的清麗。”
飄香樓主道:“那你想,今天的黃昏與明天的黃昏有什麼不同?”
倚天寒想了想,道:“稟樓主,我不知道。”
飄香樓主道:“到明天這個時候,你就可以回答了。”
倚天寒道:“明天,不知道有沒有黃昏。”
飄香樓主頓了頓,道:“你很擔憂?”
倚天寒道:“李棄兒的刀真的很快。”
飄香樓主道:“難道你的劍不快?”
倚天寒道:“我想象不出比我的劍更快的是什麼速度。”
飄香樓主緩道:“你不該失去自信。”
倚天寒一凜,道:“是,樓主。”
接着又道:“我並沒有失去信心,我只是有些擔憂而已。”
飄香樓主道:“擔憂並不是一件壞事。”
沉默了一會,飄香樓主道:“你們還記不記得,二十五年前一戰。”
倚天寒、胡云飛、石吞三劍客同時道:“記得。”
飄香樓主道:“胡云飛,你說說看,那是怎樣的一戰?”
胡云飛道:“勝負之戰。”
飄香樓主道:“誰勝誰負?”
胡云飛道:“飄香樓勝,李無憂敗。”
飄香樓主沉吟了良久,道:“那明日之戰如何?”
胡云飛道:“跟二十五年前一樣。”
飄香樓主驚道:“什麼?”
胡云飛道:“稟樓主,明日之戰,跟二十五年前一樣,飄香樓勝,李棄兒敗。”
飄香樓主嘆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胡云飛道:“樓主你是不是有心思?”
飄香樓主道:“不,沒有。沒有。”
胡云飛擡頭,望見了紅色紗巾上,懸掛的那把彎刀,不像七,不像弓,那麼普通,那麼尋常。
可是,在二十五年前,這把彎刀被譽爲天下第一快刀。
不知從哪裡刮進一絲風,彎刀輕輕晃了晃,就像一位遲暮的英雄,無言地敘說着寂寞。
飄香樓主道:“二十五年了,這把刀就這種神情,從來沒有變過。”
難道刀也有神情?
也有生命?
如果刀跟隨主人的時候有神情、有生命,那麼,主人都已死了二十五年了,刀還會有神情、有生命嗎?
有!當然有。
一把真正的好刀,它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長久更永遠,它的感情比人的感情更豐富更復雜。
只有真正熱愛武器的人才能體味這種感覺。
倚天寒道:“這就像李棄兒的神情。”
飄香樓主道:“李棄兒跟這把彎刀一樣寂寞?”
倚天寒道:“除了寂寞,還有疲憊和厭倦。”
飄香樓主道:“疲憊?厭倦?你敢肯定?”
倚天寒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像李棄兒這樣對生命失去信心的人。”
飄香樓主道:“可是他才二十三歲。”
倚天寒道:“在江湖上,還從來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彎刀是如何出手的。”
飄香樓主忽然道:“倚天寒,你今年多大了。”
倚天寒道:“四十八歲。”
飄香樓主道:“那麼,二十五年前,你也是二十三歲,那時候,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倚天寒道:“稟樓主,那時候我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
飄香樓主重複道:“熱愛生命……熱愛生命……”
倚天寒道:“李棄兒是一個隨時都捨得把生命拋掉的人。”
飄香樓主忽地頓住,道:“倚天寒,你錯了。”
倚天寒道:“請樓主指正。”
飄香樓主道:“李棄兒纔是一個極度熱愛生命的人。”
倚天寒道:“可是他把自己摧殘得疲憊不堪。”
飄香樓主道:“那是因爲他胸中有愛,心中有苦,所以纔會變成這樣。”
倚天寒詫道:“樓主從未出飄香樓一步,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飄香樓主道:“也許,李棄兒比他的師父李無憂更可怕。”
飄香三劍同聲道:“弟子願爲樓主盡犬馬之勞!”
飄香樓主道:“我已經不行了,這次就會全靠你們了。”
飄香三劍道:“樓主放心,弟子一定竭盡全力,死而後已。”
只聽飄香樓主笑道:“飄香樓的劍是天下最快的劍,這個神話,誰也無法打破!”
笑罷,飄香樓主又道:“倚天寒,李棄兒什麼時候到飄香樓?”
倚天寒道:“稟樓主,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李棄兒即可以到飄香樓。”
飄香樓主道:“一路上還會不會有阻礙?”
倚天寒道:“沒有,即使有,也被我們掃平了。”
倚天寒剛剛說完,胡云飛接道:“稟樓主,濃香三番兩次攔截李棄兒,她已被我殺了。”
飄香樓主道:“你做得對,只是……”
倚天寒道:“樓主放心,弟子不敢有任何怨言,飄香樓與快刀王一戰,本應公平決鬥。”
頓了頓,倚天寒又道:“凡是想李棄兒死的人,他一定得先死!”
飄香樓主緩緩道:“飄香樓之所以能夠在江湖上永遠不敗,也是靠光明正大的決鬥贏來的。”
飄香三劍客,石吞年紀最大,說話最少。
這時,石吞道:“稟樓主,無香閣和清香閣出了點問題。”
飄香樓主道:“是不是無香和清香都死了?”
石吞道:“是的。”
飄香樓主道:“人有生死,隨她們去吧。”
石吞道:“是,樓主。”
飄香樓主道:“她們是如何死的?”
石吞道:“她們爲了刀譜而死。”
飄香樓主嘆了口氣,道:“貪心
之人,早死是理所當然的。”
石吞一怔,道:“樓主,刀譜在刀中。”
飄香樓主道:“擁有這把彎刀就可以天下無敵,何須什麼刀譜?”
石吞道:“樓主,明日之戰奪彎刀的,或許不止李棄兒一人。”
飄香樓主道:“石吞,明天會有多少人來奪彎刀?”
石吞道:“稟樓主,明日除了李棄兒之外,天門教一定會前來奪刀,天門教雖然在江湖上名聲不響,但天門教的勢力,足可以跟任何門派分庭抗禮。還有黃鶴山莊,也不可小看……”
飄香樓主道:“石吞,我發現你的心越來越細了。”
石吞道:“樓主教誨弟子,寧願化一萬倍的辛苦,也要保證最後的勝利。”
飄香樓主道:“你的記性越來越好了,這是我什麼時候說的話?”
石吞道:“稟樓主,這是三十五年前樓主對弟子說的。”
飄香樓主道:“石吞,希望你三十五年後,也不要忘記我今天說的話。”
石吞道:“願聽樓主教誨。”
飄香樓主道:“倚天寒、胡云飛,你們也聽着,人有生死,但貪心不可太大,貪心不足總是先死,這個道理,你們一定記住。”
倚天寒、胡云飛馬上道:“是,樓主,弟子銘記在心。”
石吞隨後道:“樓主放心,弟子一定沒齒不忘!”
這時已是日暮時分,屋子暗淡了下去。沒有掌燈,飄香三劍客就站在黑暗中。
倚天寒、胡云飛、石吞,這三位江湖上最快的劍客,誰也沒有說話。
他們在回味飄香樓主所說的每一句話,能夠這樣與飄香樓主交談,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自從二十五年前,飄香樓主與李無憂一戰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踏進這間房屋,飄香樓主再也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
他們甚至不知道,飄香樓主幾歲了。
從聲音裡,他們根本辯不出二十五年前與今天有什麼區別。
也許,飄香樓主知道三劍客已經完全成熟,完全可以代表飄香樓,她不再需要操心了。
二十五年來,飄香三劍從沒有遇到過不能解決的問題。
飄香樓主雖然二十五年來未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可是在他們心中,飄香樓主始終是至高無上的。
雖然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無敵於天下,可他們確信,只有飄香樓主,纔是武林至尊。
他們可以統治一個王國,但是在飄香樓主輕而舒緩的聲音裡,他們卻甘心受統治。
他們只是一名奴僕,一位劍客。
所不同的,他們是一名尊貴的奴僕,以爲飄香樓的劍客。
他們的劍是江湖上最快的劍。
飄香劍客,劍過飄香。
他們在黑暗中站了好幾個時辰,他們恭恭敬敬地站着。
這座房子纔是真正的飄香樓,只有在飄香樓裡,他們才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飄香劍客。
以往,只有別人聞到他們的劍氣飄香,在這裡,他們才聞到了這種獨一無二的香氣。
這是一種令人眩暈的香,隨風繚繞,送入他們的鼻孔。
他們不知道這飄香來自何處,只知道自己沐浴在醉人的飄香裡。
直到這時,他們才明白,飄香樓主爲什麼住在這麼簡陋的房子裡,而那麼多宮殿般的屋子卻讓掃地的僕人居住。
醉人的香,恬淡的香。
恆久,透澈。
他們不願再走出飄香樓。
他們不需要任何享受,只願死在這間簡單的屋子裡。
可是,這是飄香樓主的地方,他們要死,也絕不能死在這裡。
這麼長時間沒有說話,飄香樓主是不是睡着了?
或者飄香樓主等待他們的提問?
又過了許久,倚天寒道:“稟樓主,天快亮了。”
飄香樓主道:“我說過的話,你們都記住了?”
飄香樓主原來沒有睡,飄香樓主說罷,笑了笑,又道:“一夜的時間讓你們去記,相信會記得的。”
飄香樓主的聲音還像開始時那樣輕、那樣舒緩,好像從昨夜起,一直用這種口氣對他們說話,一點都沒變過。
飄香三劍客道:“樓主放心,弟子一定竭盡全力,爲榮譽而戰。”
飄香樓主道:“但願李無憂的彎刀,還能夠留在飄香樓。”
飄香樓主說完這句話,一縷晨曦,越過外面的池塘和花園,輕輕落在了飄香樓的窗臺上。
飄香樓主道:“倚天寒、胡云飛、石吞,你們一起去迎接李棄兒吧。”
頓了頓,不待三劍客動身,飄香樓主又道:“這是飄香樓最尊貴的客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