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天空,說變就變。
孤獨靈燕拉開所有的窗簾,外面已是一片迷朦。
天空中彷彿塗了一層厚厚的塗料,重重地壓在房屋上。
孤獨靈燕的笑容像一朵凝固的花,她望了一眼孤獨巖。
孤獨巖一臉憔悴,滿面病容,比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人還難看。
他望着中年漢子慢慢從桌子上滑下去,眼中流露出驚訝和恐懼的神色。
孤獨巖笑了起來。這時他走進賭街三號以後第一次露出笑意。
這笑,看起來有些無力,有些疲憊,好像從嘴裡擠出來似的。
他望見中年漢子倒地的同時,手中的銀票撒落在地,灰暗的秋光裡,像是從樹上飄下的枯葉。
突然,孤獨巖怔住了。
他的臉變得難看。
孤獨靈燕也似乎發現了什麼,驚恐地道:“爹,那是什麼聲音?”
孤獨巖道:“好像是呼吸的聲音。”
孤獨靈燕道:“怎麼剛纔沒有?”
孤獨巖剛說完,桌子後面慢慢站起一個人來!
這個人卻不是剛纔倒下去的中年漢子。
這個人是什麼時候來的?
孤獨巖走過去,慢慢地把桌子上的銀票收起來,把地上的也一張張撿來。
孤獨巖道:“你是這裡的老闆?”
這人道:“黃鶴山莊的老闆只有一個。”
孤獨巖道:“難道你不是?”
這人道:“不是難道,而是本來就不是。”
孤獨巖道:“你本來是什麼?”
這人道:“我本來就不是別的什麼,我只是一隻大水缸。”
這個人圓圓的肚子,又粗又胖,真像一隻大水缸。
大水缸道:“我本來想把你淹死的。”
孤獨巖嘴角笑了笑:“哦。”
大水缸道:“你看上去就像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死人。”
孤獨巖道:“你現在應該明白,死人是淹不死的。”
說了這句話,孤獨巖笑了。
孤獨靈燕也笑了。
大水缸道:“可是現在,我又想到了一個辦法,一個可以淹死死人的辦法。”
孤獨巖不解地,又“哦”了一聲,道:
“在這個世界上,能淹死死人的辦法,恐怕不多。”
大水缸道:“其實很簡單,就是讓死人再死一次而已。”
孤獨巖道:“這確實是很有效的辦法,只是死人已死過一次,對他來說,死亡的大門已經關上,死神再不會接納他了。”
大水缸也一笑,道:“這樣說來,這個辦法是行不通了。”
孤獨巖道:“不相信的話,可以試試。”
大水缸從桌子後面踱了出來,他的臉和錢老闆的臉驚人的相似,連幾道皺紋也是一模一樣的。
大水缸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和錢老闆很像?”
孤獨巖道:“幾乎一模一樣。”
大水缸道:“錢老闆是錢老闆,大水缸是大水缸,怎會一樣?”
孤獨巖道:“我至今仍不清楚,錢老闆怎麼會讓你活着?”
大水缸道:“這你就得去問錢老闆了。”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大笑聲:“什麼事要問我,我錢老闆知道的事,決不會隱瞞。”
門簾掀處,進來一個大肚子,看他模樣,真的與大水缸一模一樣。
這個人就是黃鶴山莊的錢老闆。
錢老闆笑面如佛,道:“我錢老闆說的話,說一句是一句,只要我知道的,決不隱瞞。”
大水缸與錢老闆,原來真的是兩個人!
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如此相像的兩個人,一個是錢老闆,一個是大水缸,既不是兄弟,也不是雙胞胎。
孤獨靈燕笑道:“如果讓我殺了錢老闆,說不定我會一劍刺穿大水缸的喉嚨。”
大水缸眼一斜,道:“真的嗎?”
孤獨靈燕道:“當然是真的。”
錢老闆聽他們說話,不怒不惱,道:“如果你要殺錢老闆,錢老闆一定會讓你殺的,只是有一個人不會同意。”
孤獨靈燕道:“如果我是你老婆,我也不會同意的。”
果真,門簾又掀起,緩緩的又進來一位老太婆,沉着臉,皺着眉頭,走到錢老闆身邊,幽幽道:“誰敢殺我老公,我就跟他拼命。”
在小錢面前,錢老闆顯得年輕得多。
他用左手摟住小錢,道:“你們現在知道了,我老婆是對我是最好的人。”
接着又道:“我錢老闆說的話,你們不信也得信。”
孤獨巖這時道:“我相信你說的話。”
錢老闆一笑,道:“多謝你相信我說的話,那麼,你想知道什麼呢?”
孤獨巖道:“
你看我像什麼?”
錢老闆道:“我看你像死人。”
孤獨巖道:“死人是什麼人?”
錢老闆道:“死人是死去的人。”
孤獨巖道:“可是大水缸卻說,他要把死人再淹死一次。”
錢老闆想也不想,道:“大水缸錯了,死人一般是不會再死的。”
孤獨靈燕哈哈大笑,道:“大水缸的肚子裡,裝着的一定是陰溝水。”
孤獨巖道:“簡直比陰溝水還臭。”
接着一頓,又道:“大水缸爲什麼躺在這裡睡覺?”
錢老闆道:“因爲大水缸早就知道你的銀票上有毒。”
孤獨巖道:“大水缸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錢老闆道:“因爲他只是大水缸,而我是老闆。”
“而且”,錢老闆接着道:“錢老闆有最會體貼人的小錢,而大水缸到目前爲止還只是光棍一條。”
小錢依舊皺着眉頭,道:“現在你難道還不明白,大水缸是大水缸,錢老闆是錢老闆,大水缸最多不過養幾條魚,而錢老闆卻是我的老公。”
孤獨巖道:“我還不明白,錢老闆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錢老闆道:“因爲你是死人。”
孤獨巖道:“你還知道我想知道些什麼?”
錢老闆道:“我錢老闆說話從來算數,我也是剛剛纔知道你要找的人在什麼地方。”
孤獨巖不作聲,默默聽着。
錢老闆道:“他在飄香樓。”
孤獨巖一怔,孤獨靈燕卻驚問道:“你是說,大九在飄香樓?”
錢老闆道:“我還知道,大九已殺了金刀陳標。”
孤獨靈燕又驚問道:“大九在哪裡殺了金刀陳標。”
錢老闆淡淡地說了三個字:“飄香樓。”
孤獨巖長長嘆了口氣,道:“原來……”
錢老闆道:“令徒實在是好樣的,竟能夠將師父害成這個樣子。”
孤獨巖恨道:“這兩個畜生。”
錢老闆道:“你恨大九已是沒有用了。”
孤獨巖道:“怎麼?”
錢老闆道:“因爲你已經殺不了他。”
孤獨靈燕搶道:“大九這沒良心的,我早晚一劍刺穿他的喉嚨。”
孤獨巖道:“難道他已經找到了刀譜?”
錢老闆不答,卻笑道:“大九已加入天門教。”
接着又道:“因爲天門教比刀譜更能保護他。”
一陣沉默,孤獨巖緩緩道:“我從墳墓裡爬出來的第一天,就相信黃鶴山莊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結果我還是失望了。”
錢老闆道:“我不能幫你什麼忙。”
孤獨巖道:“你怕什麼?”
錢老闆道:“我錢老闆說的句句是實話,天門教,惹不起。”
接着錢老闆又道:“我看你是死人的分上,纔跟你說這麼多的。”說完,微微一笑,對跟他一模一樣的大水缸道:“你準備怎麼淹死他?”
大水缸也微微一笑,道:“我先讓他喝足了陰溝水再說。”
十指如鉤,竟直直的抓向孤獨巖。
別看大水缸肥胖的身軀臃腫笨重,這一抓卻靈敏迅疾之極。
這一抓,把孤獨巖的上身要穴都籠罩住了。
孤獨巖似乎未料到大水缸如此偷襲,身形一動不動。
眼看大水缸一抓得手,斜地裡,一柄劍不偏不倚刺了進來,這一劍之勢,雖無凌厲精妙之處,卻後發先至,足可化解大水缸厲害的一抓。
刺出這一劍的是孤獨靈燕。
大水缸這一抓本是針對孤獨巖而發,未料劍光閃動,去勢受阻,忙將手腕一翻,乘勢一掌擊向孤獨靈燕,變招之快,實是罕見。
孤獨靈燕劍鋒一偏,斜斜地,改刺爲劈,劍尖直逼大水缸肩胛鎖骨,變招之際,也無破綻可尋。
孤獨巖板不動地站着,陰沉沉的臉看不出內心感情的變化。
錢老闆道:“黃鶴山莊只是賭錢和取樂的地方。”
孤獨巖道:“我還想知道我的棋譜在誰的手上?”
錢老闆道:“據說也是在一個叫孤獨巖的人的手上。”
孤獨巖道:“我相信你。”
錢老闆道:“我錢老闆說的話,沒有人敢不相信的。”
錢老闆話音未落,另一個聲音響起:“我就不相信!”
聲音雖不是很大,卻似晴天霹靂。
孤獨靈燕正自一劍刺過去,聽得這個聲音,一呆而停住,仗劍不發。
大水缸在孤獨靈燕一呆之際退出數步。
“我就不相信。”說這話的是一個年輕人。
這是一個非常英俊非常有神采的年輕人。
他的腰上,懸掛着一把透明的刀。
天下使用這種透明刀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握着刀柄的手如此好看,這樣的人天下絕不會多。
——高天鳳
錢老闆笑道:“我錢老闆說的話,你也敢不信?”
高天鳳道:“我只相信事實。”
錢老闆道:“事實是什麼?”
高天鳳一笑,他笑起來很有男人的氣度,道:“天下只有一個孤獨巖,而這個孤獨巖就在這裡。”
高天鳳說完用手一指孤獨巖。
孤獨巖灰暗的臉沒一絲表情,淡淡道:“我不認識你。”
高天鳳道:“可我知道孤獨巖是江湖上少有的劍客。”
孤獨巖道:“我只是一個死人。”
高天鳳道:“死過一次的人才更可怕。”
孤獨巖道:“我並沒有什麼使你害怕的。”
高天鳳道:“如果你知道我是誰,恐怕就會知道我爲什麼會怕你了。”
頓了頓,高天鳳又道:“到那時,即使我殺不了你你也要殺我了。”
孤獨巖道:“可我不想知道你是誰。”
孤獨巖說着對孤獨靈燕道:“燕兒,咱們走。”
高天鳳道:“如果我告訴你棋譜在誰的手上,你還走不走?”
孤獨巖冷冷道:“我自己的東西,我自己會去找回來。”
高天鳳無奈地道:“等你後悔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孤獨巖攜着女兒飄然而去。
錢老闆道:“唐瀟瀟是否已被你殺了?”
高天鳳望着笑面如佛的錢老闆,道:“唐瀟瀟是你的奴隸,奴隸不見了,你應該知道做主人的該負什麼責任。”
錢老闆道:“我會告訴天下所有的英雄,唐瀟瀟是一個不守信的小人,江湖人人可以殺之”。
高天鳳道:“是誰告訴唐瀟瀟的?”
錢老闆道:“當然是我告訴唐瀟瀟的。”
高天鳳道:“你不想讓我殺他?”
錢老闆道:“殺了他,我的那片菜地不就沒人澆水了。”
高天鳳道:“原想跟你公平一戰的。”
錢老闆道:“在我眼裡,唐瀟瀟是一位英雄,豈料他也是狗熊。”
高天鳳道:“無論他是英雄,還是狗熊,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錢老闆一直注視着高天鳳,而且,他的臉上也一直在笑,好像他心裡永遠都在回想那些美好的東西。
他笑着說:“難道你不擔心。等你找到唐瀟瀟,唐瀟瀟已是一堆骨頭了。”
高天鳳道:“我一點也不擔心。”
接着又道:“在十年前,唐瀟瀟在江湖上已少有敵手。”
錢老闆身邊的小錢,始終皺着眉頭,一語不發。
大水缸一臉的迷茫。
高天鳳道:“江湖上能殺唐瀟瀟的人實在太少了。”
錢老闆道:“十年前,秋瑟瑟與唐瀟瀟齊名,可是,唐瀟瀟的武功卻高的多。”
高天鳳道:“沒有人能阻止我殺唐瀟瀟。”
錢老闆道:“難道你真的這麼自信可以殺得了唐瀟瀟?”
高天鳳點點頭道:“還沒有我想殺而殺不了的人。”
錢老闆望着高天鳳,眉頭舒展,道:“你想不想殺我?”
高天鳳道:“想怎樣?不想又怎樣?”
錢老闆道:“想就想,不想就不想!”
高天鳳注視着錢老闆,緩緩道:“想。”
接着又道:“如果要殺錢老闆,一定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錢老闆道:“哦?”
高天鳳道:“你說,殺一個連自己都沒有信心殺的人,是不是很有趣?”
錢老闆道:“這確實很有趣,不過,我錢老闆說話從來算數,你最好還是明天就離開黃鶴山莊。”
高天鳳道:“不然會怎樣?”
錢老闆還是在笑,且笑得更舒暢,他笑道:
“不然的話,就沒有人敢在這裡賭錢了。”
高天鳳望着錢老闆的笑容,似在揣摸他話中的意思。
高天鳳道:“我們賭一把怎樣?”
錢老闆道:“我從來不賭,也不會賭。”
高天鳳道:“你靠什麼取勝?”
錢老闆從窗戶望出去,灰暗的天空中有一個影子,就像鳥兒飛過去,來不及將蹤跡拭去。
錢老闆淡淡說道:“其實,我根本不懂武功。”
高天鳳並不詫異,道:“普天之下,能言自己真正懂武功的人,實在是大傻瓜一個。”
錢老闆道:“你知不知道,揚言自己懂武功的,黃鶴山莊就有一位。”
高天鳳道:“誰?”
錢老闆道:“司馬如血。”
高天鳳笑了,道:“那司馬如血一定是一個大傻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