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初秋,當秋風颳得緊時,感覺還是很涼的。
十月初七,黃鶴樓果然沒有一個客人。
太陽快要下山了,老黃添了一件衣服,那是一件灰色對襟褂子。
老黃吩咐點燈的夥計把黃鶴樓所有的燈都點上。
由於沒有人的緣故,黃鶴樓上百盞燈都點上了,還是覺得不夠亮。
駝背丁小這時道:“要來的人快要來了,我也該掃地了。”
丁小說完,拿起掃把掃下去。丁小所過之處,不要說從大梧桐樹上飄進來院落的枯葉,就是連僅有的灰塵也一掃而光。
老黃道:“你掃得又快又幹淨。”
丁小一邊行走如飛,一邊道:“客人要來,當然得掃好點。”
老黃好像第一次發現丁小掃地能掃得這麼好,嘖嘖稱讚道:
“就是年輕人,也沒你掃得好。”
丁小忽然站住,道:“你是說我又老又駝背,是不是?”
老黃一愣,道:“小丁,你今天好像不對勁?”
丁小道:“今天從一大早開始,就不對勁。”
丁小說着,又飛般一直掃下去。
黃鶴樓實在太大了,丁小如此飛快地掃,看來不掃到天亮是掃不完的。
丁小忽地又停住,對老黃道:“你爲何跟着我?”
老黃道:“看你掃地。”
丁小道:“掃地有什麼好看的,不如拿掃把幫我掃。”
老黃道:“是。”果真拿了掃帚與丁小一起掃地。
兩個人,在黃鶴樓裡你追我趕。
丁小道:“黃主人,你掃得並不比我差。”
老黃道:“看來我也是掃地的命。”
丁小道:“你是主人。”
老黃道:“現在不就一樣了。”說着舉起手中的掃把。
天漸漸暗下來,兩個人還在繼續掃。空曠的黃鶴樓只剩他們倆,其他夥計都休息了。
在日暮漸緊的秋風裡,丁小和老黃都覺得背上發涼。
兩個人同時一驚。
這絕不是秋風帶來的涼。
一驚之際,同時往旁邊輕輕躍出。燈影裡,坐着一個人。
這是一間偏房。四面都種了樹,因此,儘管此時太陽剛剛下山,但屋子裡已經很暗了。
偏房不大不小,四個角上擺着四張桌子。
燈,只有一盞,吊在正中的房樑上。
那個人就坐在燈下。
燈在他的頭頂,丁小和老黃反而看不清他的臉。
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他爲什麼不坐在桌子邊,而要坐在燈下?
老黃定了定神,笑吟吟道:“歡迎你光臨黃鶴樓,你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那人道:“我不是客人。”
老黃嚇了一跳,聽那人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好像不是從嘴裡說出來的。
老黃又笑着道:“朋友,見笑了,凡是到這裡來的都是客人。”
那人道:“我也不是朋友。”
那人說着話身子一動不動,似乎連頭髮也不曾動一下。
老黃無奈地笑着,望了望丁小。
見丁小正往後門走去,老黃叫道:“小丁,你回來。”
丁小還是往前走。
老黃大怒,喝道:“丁小,你給我站住!”
丁小不僅沒有站住,反而更快地往門口走去。
老黃正要發作,只聽燈下那人空空洞洞的聲音道:“再往前走,可要倒黴了。”
丁小果然不敢再走,轉身,在角落裡那張桌子邊坐下。
老黃奔過去,一掌打在丁小的駝背上,罵道:“你吃了豹子膽!”
燈下那人道:“他的膽比豹子膽大得多。”
老黃打了一掌,回頭笑道:“比豹子膽大的是什麼膽?”
那人道:“熊膽。”
“熊膽。”老黃笑了,道:“你說誰有熊膽?”
那人道:“當然說你。”
老黃不再笑了,他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如果可以看清楚的話,他的臉一定是天下最難看的臉。
幸好在晚上,幸好這盞油燈不太亮。
可是丁小還是看見了老黃難看的臉。
一看見老黃的臉這麼難看。
丁小的臉也立刻難看起來。
畢竟,一個是主人,一個是夥計。
老黃這時看了看丁小的臉,道:“我的臉,有什麼好看的,咱們一個豹子膽,一個是熊膽,還怕一個沒有膽的人嗎?”
丁小道:“誰沒有膽?”
老黃忽然一陣大笑,道:“你說,死人有沒有膽?”
丁小望了望燈下那人,道:
“按理說,死人也是有膽的,但是對一個死人來說,有沒有膽都一樣。”
只聽那人嘆了口氣,道:
“二十五年前就該死的人,今天還在這裡說話,你真有福氣。”
丁小驚道:“你是誰?”
那人道:“死人。”
接着又道:“你難道還沒有聽出來,我的聲音是死人的聲音?”
丁小喃喃道:“你是……你是……”
那人忽然轉過臉,陰陰笑了幾聲,道:
“丁冷秋,你也許想不到吧,那一掌沒有要了我的命。”
丁小臉色陡然一變,道:“誰是丁冷秋?”
那人道:“不要說裝成駝子,就是裝成狗熊我也能認出你!”
老黃好像也吃驚不小,道:“小丁,你不是丁小,原來你是丁冷秋。”
丁小“嘿嘿”冷笑了數聲,道:“黃葉飛,你也別裝蒜了,我知道你早就認出我了。”
丁冷秋接着道:“黃葉飛,你不是日夜都想報仇嗎?現在,仇人就在你眼前!”
丁冷秋說着一指,道:“殺你父親黃震威的,就是他!”
老黃原來是兩廣一帶最負盛名的震武鏢局黃鏢頭的兒子黃葉飛。
只聽黃葉飛道:“丁冷秋,我已經查明,害我父親的,你也有分。”
丁冷秋這是挺直了駝背,道:“黃葉飛,今天還沒有輪到你爲父親報仇。”
“對!”燈下那人陰陰道:“你還是走吧,今天,我們有更重要的賬要算。”
黃葉飛正要說話,門外傳來一陣笑聲。
笑聲後一個聲音道:“是誰這麼霸道,人家爲父報仇的權力都要剝奪。”
聲音落處,無聲無息飄進來一個人。
黃葉飛眼睛一亮,叫道:“司徒管家!”
進來的這人高高瘦瘦,五十多歲,穿着一身白衫,在暗淡的燈下,也顯得有些耀眼。
黃葉飛道:“司徒管家,你怎麼來了,倘若明天一早沒開水喝,你就要倒黴了。”
司徒管家如風飄般,在一邊坐下,道:“主人放心,明天的開水都燒好了。”
燈下那人冷笑道:“明天,所有的人都死了,燒開水有何用?”
司徒管家也冷冷道:“看來,剝奪人家報仇的是你了?”
燈下那人道:“是我。”
司徒管家道:“是你,便是你第一個先死!”
燈下那人道:“我是來算賬的,不是來跟你鬥嘴的。”
司徒管家道:“怎麼算?”
燈下那人道:“就這麼算!”
“算”字剛落,一點寒光,閃射而逝。
但聽一聲驚呼,司徒管家的左手,已然落地。
燈下那人不知用了什麼暗器,竟然在一閃之際砍斷了司徒管家一隻手臂!
只聽燈下那人緩緩道:“今天先要你一隻手,讓你知道算賬是怎麼算的。”
司徒管家忍住痛,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燈下那人並不追,而是道:“黃葉飛,現在不是你報仇的時候,你走吧。”
黃葉飛顯然被他剛纔的出手嚇住了。
望着丁冷秋,道:“小丁,你替我殺了他。”
丁冷秋冷冷道:“二十五年前我不能殺他,今天就更殺不了他。”
黃葉飛嘆氣道:“那麼,我只有走這一條路了。”
黃葉飛說着,果真從門口默默的走了出去。只剩下燈下那人和丁冷秋。
丁冷秋道:“老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用的是什麼暗器?”
燈下那人道:“不能。”
丁冷秋道:“你要怎樣才告訴我?”
燈下那人道:“把二十五年前發生的事告訴我,我就告訴你。”
丁冷秋道:“其實,我不說,你也猜到了。”
燈下那人道:“我要聽見從你口中說出來。”
丁冷秋想了想,道:“很簡單的事情,我一說就會變複雜。”
那人始終坐在燈下,始終看不清他的面目,丁冷秋又道:
“今天一大早,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那人道:“你剛纔有沒有看見我是怎樣砍掉司徒管家的手臂的?”
丁冷秋道:“沒有。”
那人道:“你有沒有見過比我更快的刀。”
丁冷秋道:“見過,二十五年前
。”
那人道:“是不是李無憂的刀?”
丁冷秋點頭。
那人不語了。
但聽“當”一聲響,從他的袖子裡丟出一把刀,一把烏黑的三角刀。
那人道:“我用的就是這把烏黑的三角刀。”
丁冷秋瞅了一眼,道:“你在騙我。”
那人道:“你就要死了,我爲什麼要騙你?”
丁冷秋這時站了起來,道:“因爲你知道我不會死,所以你才騙我。”
那人道:“就算你像二十五年前那樣從背後擊我一掌,死的仍是你。”
丁冷秋忽然大笑起來,道:“剛纔我殺不了你,現在卻可以了。”
那人道:“哦?”
丁冷秋道:“其實,黃葉飛一直在找機會殺我。”
那人道:“你怕黃葉飛?”
丁冷秋道:“難道你不怕?”
那人沉默了一會,道:“怕。他是一個莫測的高手。”
良久,兩個人都不說話,外面一陣風過,樹上葉子簌簌直響。
丁冷秋忽然道:“如果不是爲了等今天,你根本找不到我。”
那人道:“你以爲五派高手不會失約?”
丁冷秋道:“絕不會!”
那人嘆氣道:“就算你說出真相,五派的後代會相信嗎?”
丁冷秋緩緩道:“二十五年前就該死的人,就算今晚死,也多活了二十五年。”
丁冷秋蒼老的臉有些悽愴,接着道:
“二十五年來,我一直在後悔,後悔不該打你那一掌。”
那人冷冷道:“幸好沒打死。”
丁冷秋道:“當時若不是我先出手,你一定會殺了我。”
那人點點頭,道:“一定會。”
丁冷秋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人道:“五派高手齊集黃鶴樓,是丐幫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
丁冷秋道:“你不該來,更不該來得這麼晚。”
那人道:“我以爲,五派高手倘若廝殺,起碼會殺到天明。”
接着,那人又道:“想不到他們要對付的是快刀李無憂。”
丁冷秋道:“可惜……”
那人道:“可惜什麼?”
丁冷秋道:“可惜五派高手根本不是李無憂的對手。”
頓了頓,又道:“不然,或許可以捱到你的出現。”
那人道:“幸好李無憂的刀快,不然,我也像五派高手一樣,早已死了。”
丁冷秋道:“你錯了,李無憂根本沒有出刀。”
那人似乎吃了一驚,道:“五派高手不是傷在李無憂的刀下?”
丁冷秋點頭道:“我雖然沒看見李無憂出刀,但我相信,李無憂的刀是天下最快的刀,如果他出刀,五派高手連爬回去的機會都沒有。”
丁冷秋接着道:“如果李無憂沒有經歷這一戰,三天後與飄香樓的決鬥也許就不會輸。”
那人在聽,他的神情,看上去十分認真。
丁冷秋道:“本來,拼殺已經結束,這裡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偏偏你來了。”
那人道:“我是找李無憂比刀的,沒想到我還是晚了一步。”
那人接着又道:“可是我忽然又發現屋子裡還有人……”
丁冷秋接着道:“我知道你發現了我,當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要死了。”
丁冷秋頓了一下,道:“就在這時,我也發現了門口樹上還有人在偷看,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我搶先從背後偷襲你一掌,然後將身子飄向門口大樹的方向。”
丁冷秋說着“嘿嘿”冷笑幾聲,道:“沒想到我的算盤居然成功了,你的暗器果然擊中樹上的……”
丁冷秋注視着燈下那人暗淡的臉,道:“因爲你背對着我,我沒有看到你的模樣,但你的暗器卻被我看見了。你的暗器,正是這種三角刀。”
丁冷秋又道:“只是二十五年前,速度沒今天這麼快,刀也不是烏黑的。”
燈下那人道:“三角刀出手,我就知道上當了,因爲最後那聲慘叫根本不是你發出的,幸好,你回頭時目光我記住了,不然,我怎知你變成了一個駝子?”
燈下那人說着又冷冷道:“你的掌雖然有毒,但仍不能要了我的命。”
丁冷秋淡淡道:“威震兩廣的震威鏢局總鏢頭本想觀看一場百年難逢的大決鬥,想不到卻在一枚莫名其妙的暗器中丟了性命,難怪他的兒子要費盡心機在黃鶴樓站住腳跟,原來他一直在暗查父親的死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