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太陽已經趕走了所有霧氣,連松針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唐瀟瀟再舉目望去,巍然的巨石,彷彿是一尊龐大的山體。
與遠處更高的山峰比,它也許並非高高在上,可是,它的氣勢卻令人感到一股傲視羣峰的氣概。
唐瀟瀟仔細看去,發覺巨石間有縱橫的線條,恣意揮灑,隱隱貫聯。
唐瀟瀟腹中更餓。
陽光從岩石上反射到他的臉上,他好像無力站立,像一隻渺小的螞蟻,隨時都可以倒地。
可是,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巨石。
慢慢的,巨石間的線條在他長久的注視中漸漸清晰起來,一筆一畫,組合出三個字——逍遙峰。
唐瀟瀟心中一動。
也許是他自己禁錮了自己十年的緣故,看到“逍遙”兩個字,便有一種自由解脫的快意。
“逍遙峰……逍遙峰……”唐瀟瀟不住的低吟着。
“是誰在這裡嘮嘮叨叨。”一個陰冷的聲音幽幽道。
唐瀟瀟嚇了一跳,跳起來四處張望,只見四周是陰陰的森林,哪裡有什麼人影。
唐瀟瀟驚魂未定,朗聲道:“是誰在跟我說話。”
可是,除了他自己的聲音在山中迴響之外,連一聲鳥鳴也聽不見。
唐瀟瀟忘了腹中飢餓,一躍又上了樹梢,他明明記得這纔是早晨,可是一眨眼間,太陽好像已經下山了,眼前一片模糊,連那塊巨石也只剩一個暗淡的輪廓了。
唐瀟瀟吃了一驚,弄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心中不由得恐懼起來。
周圍越來越暗,唐瀟瀟心下驚恐,又分不清東南西北,猛一提氣,拔步疾奔。
奔不多久,只覺得身下一輕,軀體便失重地直墜下去。
唐瀟瀟雖然身經無數兇險戰役,可面對如此怪異的突變,仍不住失聲驚呼,嚇得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唐瀟瀟只聽一個聲音道:“下來便下來了,有什麼好叫的。”
唐瀟瀟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在黑暗中,那個聲音聽上去更加恐怖、陰冷,令人毛骨悚然。
唐瀟瀟以爲自己在地獄裡,掙扎着,覺得身上越來越冷。
那個幽幽的聲音又道:“你又不是死人,爲什麼不開口說話?”
唐瀟瀟雖然知覺全無,可是這聲音他仍是聽得清楚。他又氣惱又哀傷,心道:
想不到地獄裡鬼說話也如此缺德!
便道:“我不是死人,難道陰間也有活人!”
那個硬邦邦的聲音冷冷道:“這裡又不是陰間。”
唐瀟瀟道:“誰稀罕你多做了幾天鬼,就這樣捉弄人家。”
“住口!”那聲音尖利道:“誰說我是鬼!”
唐瀟瀟也冷笑道:“地獄裡除了鬼還有什麼?”
那個聲音變作一把尖刀,直抵他的耳朵:
“這裡不是逍遙洞,不是地獄,你是人不是鬼!”
唐瀟瀟聽說自己不是鬼,反而不安起來,道:
“我不是鬼,爲什麼……沒有一點知覺?”
那聲音道:“除非你本來就是鬼,不然,你的屁股一定異常疼痛。”
唐瀟瀟一驚,忙用手去摸屁股,一摸之下,果真痛得驚叫起來。
那聲音又道:“幸好還知道痛,不然,可真的要做鬼了。”
聽這個聲音,已不像先前那陰冷,那樣毫無生機。
唐瀟瀟知道自己果真未死,心中大喜,繼而又急急道:
“可是,可是我爲什麼睜不開雙眼?”
那聲音道:“你難道連睜眼睛也不會嗎?”
唐瀟瀟又一驚,忙用手往臉上一抹,驚道:
“我……我已經開着雙眼……”
那聲音冷笑道:“睜着眼睛有什麼奇怪的?”
唐瀟瀟心中更慌,道:“可是……可是,我什麼也看不見。”
唐瀟瀟雖然知道這人是人不是鬼,但他仍舊嚇得一動不敢動。
唐瀟瀟顫聲道:“能不能告訴我前輩究竟是誰?”
好長一會,那聲音才嘆息,好像蘊含無盡的傷心往事。
那聲音冷笑道:“看不見更好,免得把你嚇死。”
唐瀟瀟心中一動,道:“前輩不敢說,還是不願說?”
又隔了好一會,那聲音仍舊幽幽地道:
“說是說,不說是不說,老夫還有什麼話不能說。”
頓了頓,又道:“你叫什麼名字?”
唐瀟瀟道:“
在下姓唐。”
那聲音似是一怔,道:“唐金是你什麼人?”
唐瀟瀟見問起唐金,也不覺一驚,道:
“家父也是唐金,不知前輩所問何人?”
那聲音道:“我說的是江蘇唐家堡的唐金。”
唐瀟瀟道:“正是家父。”
接着又道:“前輩爲何問起家父?”
沉寂中,唐瀟瀟覺出空氣中有東西接近他。
唐瀟瀟急伸手,觸到的是一雙乾枯的手掌。
儘管唐瀟瀟知道這是人絕不是鬼,但當他觸摸到這樣一雙枯樹枝般的手時,仍不免嚇了一跳,身體本能往後縱去。
可是奇怪的是,他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着,自身的內力怎麼也發揮不出來,唐瀟瀟又是一驚,再運力反抗。
想不到平時渾厚無比的真氣,此時全無用處,不要說倒縱,就是後退半步也不可能。
一股暖流從那雙枯乾的手上傳到他的掌心,唐瀟瀟知道那人在試他武功,便不再運功相抗。
其實,唐瀟瀟的內力一遇到對方傳過來的功力,就像小溪入大海,瞬間沒了蹤跡。
唐瀟瀟感到對方那股氣流,如江潮洶涌,又細若遊絲,滲透他的四肢百骸,令人暢快不已。
過了一會,那人放開他的手。
唐瀟瀟道:“在下武功微淺,前輩見笑了。”
那人道:“你現在的武功,與你父親當年的功力已差不了多少。”
唐瀟瀟道:“可是與前輩比,簡直如大海與小溪。”
那人道:“二十年前我還不及你的功力呢。”
唐瀟瀟又問道:“前輩究竟是誰,爲何會在這個黑洞裡?”
那人不答,卻問道:“唐金是不是死於二十年前的十月初一的晚上?”
唐瀟瀟不假思索地應道:“是。”
接着又問:“前輩認得家父?”
那人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父親死的時候,鎖骨是否被人捏碎?”
唐瀟瀟道:“正是。”
那人緊接着問道:“你父親最擅長的功夫是不是捏人鎖骨的‘鎖骨手’?”
唐瀟瀟驚道:“前輩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
那人道:“因爲你父親是我殺的。”
唐瀟瀟呆住了,顫聲道:“你,你……”
唐瀟瀟連續說了幾個你,卻怎麼也接不下去。
那人道:“二十年前,你父親在黃鶴山莊賭錢,結果,他不僅輸掉了所有的銀子,而且把性命也輸了,唐金從此成了黃鶴山莊的奴隸。”
那聲音緩緩的,很平靜,彷彿在講一段遠古的故事。
“那時候,黃鶴山莊剛剛有點名氣,江湖上許多人都想來贏一把。”
那人笑道:“可是很多人都輸得精光,包括蘇州唐家堡的唐金。我記得,那天是農曆九月三十,你父親輸了之後,就到後山去種菜。
“當時,你父親的命值一百萬兩銀子,所以,就算他一輩子做奴隸,也無法贖回自己的自由了”
那聲音頓了頓,悽悽道:“其實,我也不願這樣了,只是他輸了。即使我不要他留下來種菜他也不會走的。這一點,你應該知道。”
那人又道:“在江湖上,唐金‘一諾千金’,他絕不可能做一個失信的人。”
唐瀟瀟道:“那你爲何又要殺了他?”
那人聲音出奇的平靜,很遙遠又很堅定:
“我也弄不清楚他會死在我的‘鎖骨手’下。”
唐瀟瀟驚道:“你……你是誰?”
那人道:“在江湖上,能用‘以其人之道,還制彼身’的,除了黃鶴山莊的錢老闆,別無他人。”
唐瀟瀟道:“你是錢老闆?”
那人道:“二十年前我是錢老闆,現在卻不是了。”
那人接着道:“唐金莫名其妙地死在他自己的‘鎖骨手’絕招之下,江湖上人人都認定是我乾的。”
那人嘆了口氣,又道:“可我真的沒殺唐金,這一點,我自己最清楚。”
唐瀟瀟黯然道:“父親死的時候,我只有十九歲,但我記得父親是被四個人擡回家的,他的鎖骨被人捏得粉碎。”
那人道:“我本來想盡一切努力查清事情的真相,可惜,唉,如今只有揹着殺人的罪名去死了。”說着又一聲嘆息。
無限的蒼涼與無奈,盡在一聲嘆息中。
唐瀟瀟覺得有些冷,覺得自己真正的置身於蕭瑟的秋野之上。
黑暗中,他聽到一陣鷹鳴,那麼清晰,那麼淒厲,接着
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唐瀟瀟冷笑道:“前輩神功蓋世,爲何要編着謊話騙我。”
那人道:“殺沒殺人,我心裡最清楚。”
唐瀟瀟又“哼”了一聲,道:“你有沒有殺我父親,誰也不能作證,可你絕不是黃鶴山莊的錢老闆。”
那人道:“我說過,二十年前是,現在不是了。”
唐瀟瀟道:“如果二十年前是,現在也應該是。”
那人緩緩道:“二十年前,就在唐金被害的當天晚上,我也遭人暗算,等我醒來,我已經在這裡了。”
那人說着,似是解嘲似的又道:“如果是的話,如今我最多隻是逍遙洞的洞主,而不是黃鶴山莊的錢老闆。”
唐瀟瀟聽出他不像是在騙他。
果然,過了一會,他又道:“反正我們都已經出不去了,只有死在逍遙洞裡,我爲什麼要騙你?”
接着那人問道:“天公作孽,你爲何又會到這裡來?”
唐瀟瀟覺得沒有必要隱瞞,便一五一十將事情全部說了出來。
末了,唐瀟瀟道:“你能不能讓我看看,像不像現在的錢老闆。”
那人道:“你看就是了。”
唐瀟瀟道:“我怎麼看不見。”
“哦,”那人笑道:“我差點忘了,我已經十年沒有點燈了。”
話音剛落,只見火光一閃,一雙手劃亮一支火石,點燃了桌上的那根粗蠟燭。
燭光下,唐瀟瀟看見了一張慘淡的臉。
這張沒有肉的臉,瘦得像岩石。
但並不可怕。
只見他安詳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隻眼眶空空的,好像被人掏走了眼珠。
從這張臉上,看不見他到底有多老。唐瀟瀟只覺得,在他身上,年齡已消失了。
他說道:“看見了嗎?像不像?”
唐瀟瀟有些酸楚,不由得搖搖頭。
只聽一人又道:“可是,二十年前我卻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很胖,人家都叫我大水缸。”
唐瀟瀟詫道:“大水缸?”
他點點頭接着道:“現在已是乾柴棒了。”
他的空空的眼神,落寞平和的表情,使唐瀟瀟感到悽然。
只見他用手一指,道:“你看那牆上寫着什麼?”
順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石壁上隱約寫着幾行字。
唐瀟瀟拿起蠟燭,湊上去,見石壁上寫着:“錢老闆,當你醒來的時候,你已經不再是黃鶴山莊的錢老闆,最多隻能算是逍遙洞的洞主了。
“你放心沒有錢老闆的黃鶴山莊,一定會比以前更出名。”最後落款也是錢老闆。
唐瀟瀟呆立着,他怎麼也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種事情。
他默不作聲,注視着暗淡的燭影裡悽迷而蒼涼的老人——錢老闆。
錢老闆道:“現在你相信了?”
唐瀟瀟道:“唐金不是你殺的。”
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唐瀟瀟發現錢老闆的臉神變了變,這是一種因了感動而產的變化。
錢老闆道:“這麼多年來,我之所以能忍着孤寂活到今天,因爲我的心中仍有一個願望,我希望我能夠向人說出,唐金不是我殺的……”
錢老闆接着道:“今天,我不僅說出了這句埋了幾十年的話,而且得到了你的相信,我,我……真的好開心……”
錢老闆竟然因了激動而說話有些斷斷續續。
唐瀟瀟見此情景,也不禁有些哽咽,他道:
“家父之死既然與前輩無關,前輩完全不必自責的。”
錢老闆道:“唐金乃一代名俠,我一生最遺憾的是不能與他見上一面,怎會殺他。”
接着又道:“幸好蒼天有眼,讓我與唐公子相見,可惜……”
唐瀟瀟道:“可惜什麼?”
錢老闆道:“可惜我的眼珠被我自己挖掉了,可惜我看不見你的模樣……”
一陣沉默,唐瀟瀟的心有些絞痛。
驀地,錢老闆大笑道:“其實,我既然已經知道唐公子是怎樣一個人,何必一定要看到什麼模樣,唐金有如此後代,就是在九泉之下,他也應該含笑了。”
笑罷,頓住,又道:“可惜……”
唐瀟瀟道:“又可惜什麼?”
錢老闆道:“可惜我知道殺唐金的殺手,卻不能爲唐金報仇。”
唐瀟瀟驚道:“前輩知道是誰殺了家父?”
錢老闆一字一頓道:“殺你父親的,正是黃鶴山莊的錢老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