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快馬。
馬蹄掀起灰塵。
秋末,大地久未逢雨。
灰塵在乾燥的空氣中瀰漫,飛揚。
那馬就像一枚燃着的箭,急速往前射。
雖然很遠,李棄兒已經聽出來,那匹馬的腳步已亂了。
如果再這樣奔馳,要不了一盞茶的功夫,馬匹一定會力竭而亡。
馬上的女子,似乎也已察覺。
她稍一勒繮繩,馬蹄便慢了下來。
又有三匹馬,從後面追了上來。
前面的灰塵未散,後面的馬蹄又揚起更大的灰塵。
很快地,後面三匹馬與前面的那匹馬越來越近了。
前面的女子一揚鞭,雙腿用力一夾,胯下那馬“咴咴咴”發出一陣長嘯,奮力奔突,速度快得驚人。
這是一條小路。
路的兩旁是整整齊齊的兩排大樹。
李棄兒就站在路的中央。
他的臉,蒼白,落寞。像一張紙。
沒有生機,沒有表情。
他的眼睛緊閉着。
他的耳朵裡,馬蹄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驚人。
如果膽子稍小的人,只怕要被馬蹄的氣勢壓倒。
李棄兒不是膽小的人。
但是,就算他不是個膽小的人,只要是人,飛奔的駿馬從身上踩過去,縱使不被踩死,最少也會被踩斷一隻胳膊一條腿。
凡是不想被馬蹄踩死的人,此刻,早就應該讓路了。
而不應該還站在路中間。
蒼白落寞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他的心像平寂的山谷,在默默細數馬蹄的腳步。
他的心又像一潭死水。
他在想象馬蹄踐踏水面濺起了燦爛的水珠,水珠像無數美麗而又聞不到芳香的花朵,滿天滿地的向他涌來,把他包圍,把他淹沒,又把它高高地托起來。
他的手,幾乎可以摘到比冰還要寒冷的月亮了……突然,月亮變成了鋒利的刀,割破他的是個手指,在他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的時候,身體下面的花朵散盡,他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見一聲嬌叱:
“不要命的小子,還不把路讓開!”
馬上的女子,一雙眼瞪得好大好大,圓圓的,像是要滾出來似的。
她右手,緊緊抓住繮繩。
剛纔那馬突然人立,差點沒把她掀下來,看着她又氣又怒的樣子,李棄兒冷冷的,聲音比他的臉更寂寥:
“你走你的路,爲什麼要把我驚醒。”
女子一張臉氣得通紅。
要不是她在最後時刻勒住快馬,馬蹄早已踩扁了他,她還以爲他是瞎子又是聾子,聽不到也看不到,沒有想到他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她把手中的馬鞭一揮,作勢劈下,厲聲喝道:
“早知你如此不要命,剛纔就應該把你踩死算了。快讓開!”
“如果你剛纔就把我踩死,也許他們就追不上你,可是現在,就算你把我一鞭抽死,你也跑不走了。”
李棄兒的臉依然沒有表情。
那女子的臉色卻大變,急回頭,後面那三匹馬,已經追到。
因爲奔跑得太快,以致停下來的時候,騎馬人一個個從馬背上掀了下來。
從他們落馬的姿勢看,他們顯是受過極好的訓練。
三個人雙足一點地,同時又往前躍出十幾米。
攔住了女子的去路。
那女子見去路被阻,猛一翻身,身子在空中斜斜飛起,兩起兩落,就已穩穩坐在了最後的那匹馬上。
一勒馬繮,掉轉馬頭。
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而且就在那三個漢子落地的同一瞬間進行,變化之快,實在令人叫絕。
女子落在馬鞍上鞭子還未抽下去,三個人中的一人朗聲道:
“童飛飛,還不下馬。”話音剛落,三匹馬同時倒地,死了。
原來,那三人早就料到女子有此一着,故而在下馬之時運用重手法將三匹馬的內臟擊碎。
能夠在舉手之際擊碎駿馬內臟的人,他們的武功,無論如何該算一流。
被喚作童飛飛的女子,似未料到如此變化,竟呆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中又一人道:
“童飛飛,還是跟我們回去見教主吧,教主讓我們轉告你,只要你能乖乖的回去,教主決不會責罰於你的。”
童飛飛臉色煞白,聽到“教主”兩個字更是身子一顫。
但她還是站着,沒有說話。
三個人中又有人喝道:
“童飛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難道你不知道教主說話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不可違抗的嗎!”
童飛飛還是一動不動,置若罔聞。
一陣風吹過,樹上飄下一片枯葉。
這一刻,除了葉子在風中飄落的聲音,只有靜寂。
打破這靜寂的是李棄兒。
“既然她不想回去,你們就不要讓她回去好了。”
李棄兒還站在路中間。
好像他這一輩子都不想從這裡走開,好像他的雙腳已經生根,而無法再移動了。
那三個人好像現在才發現李棄兒似的,幾乎同時說了一句話。
一人說:“你是誰!”
一人說:“滾開!”
另一人則說:“你爲什麼要攔在路中間。”
“如果童飛飛不想回去,你們就自己先回去吧。”
李棄兒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陰
冷,又隱含着某種命令的口吻。
“哈哈,哪裡來的野小子,管閒事最好先分清白天、黑夜再說。”
三個人中說話嗓門最大的那人道:
“童飛飛,你真好福氣,劉壇主爲了你自毀雙目,才見了一面,這小子卻連性命都願意爲你賠上,難怪教主一定要你回去了!”
童飛飛本來默不作聲,這時急忙道:
“不關他的事,那我們回去。”
那人說着,緩緩走了幾步,接着道:
“只要你回去,你仍舊是教主夫人,我們仍舊是你的屬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決不敢有半點違抗。”
“不,我不回去。”
童飛飛脫口而出,顯然回去是一件萬萬行不通的事情。
她接着又說:“宋壇主,看在我曾救你一命的分上,你就讓我先把劉大哥託我辦的事情辦完了,再跟你們一道回去,行不行。”
被童飛飛稱作宋壇主的是一位穿白衣的青年漢子。
他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精悍驃壯,手指細長,每個手指都套着一隻鐵環。
他的腰上,插着一根鐵筆。這根鐵筆,比普通的筆更短更細也更厲害。
他是一位點穴高手,不知有多少人在他的指下喪生。
在童飛飛的目光注視下,宋壇主不由低下了頭。
因爲,在童飛飛說完話的時候,她的眼中已蓄滿了淚水。
面對如此疲累,如此無助而又曾救過自己性命的女子,他還能夠向她出手嗎?
三人中,年紀最大的是一個穿黑衣的老者,他顴骨突出,目光如電,一看便知是一個內家高手。
他見宋壇主不吭聲,冷笑了幾聲,道:
“童飛飛,你不要再多說,今天,你不回去也得回去,由不得你了。”
童飛飛道:“難道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有!”
老者道:“一條是跟我們回去見教主,另一條是死。”
童飛飛苦笑道:“陳壇主,其實你也清楚,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條。”
老者道:“早知今日,何必……”
“住口!”
童飛飛不待老者說完,搶斷道:
“陳壇主,我敬你是長輩,也是劉大哥的兄弟,今日之事,不求別的,只求你能讓我把劉大哥託付的事情辦好,到時童飛飛一定隨你們回去見教主。”
被童飛飛這麼一說,老者面色變了變,隨即又冷笑道:
“沒錯,劉壇主是我的兄弟,但我卻沒有他大膽,連教主都敢背叛。”
“不,劉大哥並沒有背叛教主。”
“沒背叛教主?”老者道:“那他爲什麼自甘毀掉雙目?”
“只有背叛教主的人才會自毀雙目。”
童飛飛的臉頰又顯通紅,她稍一轉身,道:
“司馬壇主,你雖然常常惡語傷人,但,我知道你的心裡還有善良。”
“哈哈哈。”大嗓門的那人道:
“如果幾年前你這樣誇獎我,我真的會跪下來向你磕一百個響頭,可是現在,你別想用這種話來打動我。”
“司馬壇主,我問你,本門教規第七條是什麼?”
大嗓門的司馬壇主一愣,接着一陣怪笑,道:
“雖然你已不是教主夫人,但我還是願意回答你的問題。”
司馬壇主笑聲一頓,縱聲道:“教規第七條,對待仇敵,斬草除根,絕不留情。”
童飛飛道:“違反本教規的,該當何罪?”
“違反教規第七條,除自毀雙目,還得親手誅滅九族。”
“司馬壇主,我再問你。”童飛飛道:“三年前的五月初五,你在幹什麼?”
司馬壇主不用思考,道:“三年前的五月初五,教主率衆血洗仇家莊。”
“那次血戰,你一共殺了多少仇人?”
“二十三個。”
“有沒有放走過任何人?”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童飛飛輕輕吁了口氣,緩緩道:“司馬壇主,那次血戰,你本來可以殺死二十四個人的,就因爲你心有仁慈,才只殺了二十三個。”
“仇家莊所有的人都被使者殺光了,我根本找不到可以殺的人。”
“難道連剛剛出世的嬰兒也殺不了嗎?”
聽了童飛飛的話,司馬壇主臉上一變,顫聲道:“你,你……”
也許他想說:你不要血口噴人。
也許他想說:你難道看見了。
但不知什麼,他竟沒有說下去。
童飛飛道:“雖然你不忍心殺死仇家的後代,但嬰兒還是被別人一刀捅死了。”
嘆了口氣,又接下去:“其實,當時的情景我都看見了,我看你也是出於一片善心,並非是要放走仇家後代,故而沒有向教主報告。”
老者聽了童飛飛的話,轉身盯着司馬壇主,枯瘦的臉上看不出他在心裡想什麼。
司馬壇主不由後退了半步,道:“她在胡說!”
“童飛飛,你不要花言巧語了。”老者轉回厲聲喝道。
雖然老者心裡在說:哼,司馬壇主,原來你曾手下留情,放走過仇人的後代。
嘴裡卻喊道:“童飛飛,你不要死到臨頭還血口噴人,司馬壇主的忠心,教中衆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還是你自己考慮考慮吧,是跟我們回去見教主,還是就在這裡給你找一塊墓地,不要怪我們沒有給你選擇的機會。”
經老者一說,宋壇主,司馬壇主同時跨上一步,齊聲道:
“教主的命令,誰也不能違抗!”
空氣似乎凝固了,只有秋風在吹,在流動。
只有那片飄揚的樹葉還那麼悠閒,那麼從容,飛舞的樣子是那麼的好看。
他不知道,這時它生命最後的一次展現,也許它知道,一旦落地,它的生命便徹底結束,因而,在這瞬間的飄落裡,它要把最肆意的姿勢留下來!
樹葉還沒有落地,李棄兒冷冷地說道:
“你們太沒有良心了,兩條都是死路還讓別人挑選。”
又是一陣沉默。
此刻,連秋風也停住了,連樹葉也沒有一片落下來。
沒有秋風,沒有落葉,可是,每個人的心裡都感到了深秋的蕭索與淒涼。
彎刀掛在李棄兒的腰上。
在深秋的涼意裡,他的充滿了倦意的身體,就像一堵殘牆,在歲月的侵蝕下,隨時都會坍塌下去。
割脖子的彎刀就掛在他的腰上。
他的彎刀,可以在閉着雙眼的情形下,把空中的蝴蝶劈成兩半。
可是,他心中的蝴蝶呢?
李棄兒又在深深後悔了。
他後悔沒有讓飄香樓的妓女殺死,現在更後悔攔住了童飛飛的去路。
童飛飛不想回去……
童飛飛還要爲她的劉大哥辦一件事。
童飛飛不能死。
他對自己說:童飛飛本來不會死的,他們本來追不上童飛飛的。
李棄兒又自責道:如果童飛飛死了,那是因爲他。
彷彿經歷了一段艱難的歷程,像是從陰暗的天氣裡走了出來。
突然之間,李棄兒覺得有一種責任。
他有責任保護童飛飛。
而他們,竟給了童飛飛兩條死路!
那麼,若要童飛飛不死,只有他們死。
李棄兒的腰上,割脖子的彎刀靜靜的懸掛着。
不像七,也不像弓,就像農夫割稻子的舊鐮刀,沒有光輝,但也不生鏽。
這實在是一把普通的刀。
一片雲飄過去,把本來照在彎刀上的最後一抹陽光也遮去。
這把刀就顯得更加沒有生機和更加孤單了。
李棄兒又冷冷地:“你們給了她兩條路,我也給你們兩條路,一條是馬上滾開,一條是……”
李棄兒輕輕的,好像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過了好久他纔將最後一個字說了出來:“死。”
司馬壇主、宋壇主和陳壇主,三個人你看看他,他看看你,最後終於忍不住同時大聲爆笑起來。
他們好像遇到了今生最好笑,最開心的事情似地笑了起來。
他們有足夠的理由這樣大笑:他們是壇主,是教主手下最得力的好手,他們有一身驚人的武功,他們各自的絕技,在江湖上也是數一數二的……”
而這樣一個病懨懨的,看上去毫無生氣的人竟然要他們死。
他憑什麼要他們死!
就憑他腰上的那刀嗎?
如果這樣的刀也可以殺死他們,那他們早就應該死掉了。
他們盯着他腰上的彎刀。
他們要看清楚,他到底用什麼辦法把他們殺死。
他們看見——
他的手慢慢地移動着。
他的刀掛在右邊,而慢慢移動的,卻是左手。
他好像連擡手的力氣也沒有了,那麼慢,一寸一寸的,好像永遠也夠不着那把彎刀。
他們每個人都在心裡爲他加油:快點呀,快點呀……
他們的腦子裡,一遍遍演練着自己的絕招。
他們都是高手,儘管他們不相信他真的能殺了他們,但他們全身警戒,身體的各個部位都隱藏變化與殺機!
他的疲累的手,終於快要抓住彎刀的刀把了。
他們屏住呼吸,眼睛睜得比平常大一倍!
長久的等待,終於要看到結果了——
可是,直到他們死了,他們也沒有明白,就在他的手觸到彎刀的一剎那,他們只覺得眼前一閃,像電光,又比電光更快。
他們只覺得脖子上似乎被蚊子叮了一下,痛的感覺也馬上凝固了。
他們看見暗淡的秋天的天空突然亮了一下。
那是他們自己的血,濺起的一片暗紅。
他們的招式,還停留在原來的動作上。
他們的頭,已經掉在地上。
他們比平時大一倍的雙眼,還不相信地瞪着李棄兒的彎刀。
李棄兒的彎刀就掛在他的腰上,好像從沒有離開過!
童飛飛從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刀。
她的眼神還驚疑不定,臉上卻已經綻出花朵。
因爲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出手這麼快的,只有快刀王李棄兒。
快刀王的刀是江湖上最快的刀。
可是,她的臉很快又憂鬱起來,輕嘆道:“你不該殺了他們的。”
“我已經給過他們選擇的機會。”
李棄兒還是那樣落寞,那樣沒有生機:
“不是我要他們死,而是他們自己選擇死。”
“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我不知道他們以前是什麼人,但現在我卻知道了。”
李棄兒道:“他們是三個被我割掉脖子的人。”
“你可以割任何人的脖子,卻不能割這三個人的脖子。”
童飛飛道:“他們是天門教的人。”
“天門教?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李棄兒擡頭,望見一排排的樹葉在秋風裡抖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