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有剛剛那番對話,望着這一對溫情主僕的小凳子,一定還會十分感動,甚至覺得豔羨。只是現在,他只覺得心底一陣陣發寒。
喜兒乖巧的點點頭,擡眸間還不忘輕掃小凳子一眼,見他依然一副慘兮兮的模樣,忍不住紅了眼眶,然下一刻,她垂眸,不再多看他一眼。小凳子的一顆心也墜入海底,只恨自己當初沒有注意到人,若下午這毒,不是下給喜鵲,而是給他們的主子,那麼,整個東娥宮不都得陪葬?這個丫頭,看上去善良無害,骨子裡竟如此心狠。
想及此,他搖搖頭,在樹下微微嘆息,輕聲的喟嘆,在平靜無波的空氣中蕩入每個人的耳畔。因那微不可察的嘆息,喜兒的身子貓一般的僵直在那裡,顧天瑜冷笑着睥睨小凳子一眼,涼涼道:“怎麼了?現在知道害怕了?”說罷,便讓御醫進去檢查。
那御醫也是個辦事利索的,一一檢查後,便給了肯定答案,那飯中的確有毒,這毒本是慢性毒藥,然而,因爲喜鵲與人不同,它們的生命太脆弱,哪怕吃一點,也會毒性發作而死。
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望着顧天瑜,顧天瑜卻誰也不看,對聞訊走來的兩個護衛道:“將這個企圖謀害本宮的奴才給我拖下去,先杖責三十大板,然後丟進牢房裡,聽候本宮發落!”
小凳子立刻仰天高呼:“饒命啊主子!冤枉啊!”
“主子,求您徹查清楚!”
“主子......”
所有人都磕着響頭,有的已經被嚇得痛哭流涕,卻還不相信是小凳子的所爲。顧天瑜站在那裡,心中感慨萬千,這就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東娥宮的丫鬟太監們,她們,一直都如她所希望的那樣,相親相愛,互相信任。然而......爲何偏偏自己最體己的那一個,卻是背叛自己的?
她對那人,難道還不夠好麼?
“誰要再給他求情,就和他一塊領板子去!”顧天瑜猛然怒喝,一張俏臉憋得通紅,她平時說話,縱然囂張,也從未這樣扯破喉嚨一般,尖利的聲音立時衝破雲霄,一時間,大家都被震住,而顧天瑜也連連後退,單手支撐在一邊的樹旁,捂着胸口劇烈的咳嗽着。
喜兒遠遠的站着,雖說着體己的話,但好似害怕她一般,不敢靠近。顧天瑜一陣頭暈眼花,想起曾經那個伴在她身邊,乖巧可人的喜兒,他們曾無話不說,她的秘密也只告訴過這個丫頭,她甚至不顧禮節,經常與之同桌而食。
雖然急躁的時候,她脾氣不好,偶爾呵斥,多半也是爲了喜兒好。可是現在......願意爲她撫背順氣的小丫鬟在哪兒?她要毒死三丫,是對自己的恨意已經滔天,再也隱瞞不下去,還是另有所謀?
不......不願意去多想。顧天瑜一邊咳嗽一邊睜着眼望着滿園繁華,眼前突然一片朦朧。跪在那兒的下人們,都哭着求她保重身體,可是......聽不見,她聽不見。她只知道,原以爲自己足夠冷靜,可是這一刻,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忍受。爲什麼......這世上總是有背叛?
“主子,他們不給奴才求情,是奴才做的,都是奴才做的,奴才......奴才這就去領板子,這就去......您就是要奴才給喜鵲抵命,奴才也毫無怨言......”說至此,他忍不住落下淚來,帶着哭腔道:“但求主子,莫要爲了我這不值得之人,氣壞了身子,主子......您若有個萬一,奴才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整個院子都陷入悲痛的慟哭中,而喜兒,顫抖着望着小凳子,聽到他親口承認,她的心卻一點高興不起來。而那句“不值得之人”,更讓她的五臟六腑似是被灼燒了一般。
顧天瑜在滔天的哭聲中,漸漸挺直了身子,她揮開御醫想扶自己的手,臉色在樹影下,看不清顏色。然那一雙炯炯有神的杏眸,卻比天空的明月更加清亮,她的目光一一掃在這些人的臉上,每個人都在哭,除了喜兒,每個人都在爲她擔心,亦除了喜兒......
“本宮還死不了。”她恢復平時那般懶洋洋的語調,衆人漸漸停止抽噎聲,待兩個侍衛將小凳子拖走時,大家果然都不再說話,他們只是望着相伴數月的同伴,默默落淚。
不一會兒,悽慘的喊叫聲與重重的杖落聲,在整個皇宮陰森森的傳開,聽到的人都感到一陣陣的心悸和疼痛,何況是捱打的人?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畏懼,畏懼這個從來都和顏悅色的主子。而喜兒,在那戛然而止的淒厲喊叫中,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只是也想活,我只是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不一會兒,護衛來報,小凳子不抵那三十杖責,活活疼暈了過去,此時他已經被拖進了大牢中,然而若無御醫醫治,今晚就很可能一命嗚呼。
顧天瑜面不改色的聽着,說了句“罪有應得”,便轉身進了大廳。再出來時,她已經捧了三丫的屍首,拉着喜兒往花圃中去了。
喜兒心中惴惴不安,她雖以前領教過顧天瑜的心狠,但那時候畢竟宋氏與顧婧琪傷及了她的生命,可是,小凳子如何對她,大家有目共睹,她卻......
看着顧天瑜埋首仔細挖着一個小洞,然後虔誠一般的將三丫放進去,喜兒再次蹙眉,難道,在她眼中,一隻喜鵲比人命還要值錢麼?
“喜兒,你說......我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顧天瑜突然擡眸,目光直直的望着喜兒。
喜兒在那空洞幽深的目光中,一顆心墜入了谷底,她聲音顫抖着說:“沒......沒有,小姐是有決斷之人,喜兒不能評價。”
顧天瑜輕笑一聲,最後一次爲三丫順好了毛,淡淡道:“還是你懂我。”這句話,說出來便覺得諷刺。
一個問題,兩個答案。這一次,顧天瑜再無法欺騙自己了。她開始埋土,語氣比之剛剛陰冷一分道:“沒辦法,這就是深宮生存的準則。別說是小凳子,縱然是你,若有一天用這種方式激怒我,我也不會留情。”
喜兒瞪大眼睛望着她,不敢相信她會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但這之後,更讓喜兒堅定了內心的想法。她站在那裡,語氣誠懇道:“小姐,喜兒永遠都會陪着你的。”
顧天瑜沒有說話。永遠有多遠?生命有多長,永遠就有多遠。喜兒,你的確是會陪着我的。
......
陰冷潮溼的牢房中,凌亂堆放的草地上,小凳子氣息羸弱,屁股上血肉模糊,偶爾,還有幾滴血半凝固着落下來。
喜兒站在那兒,臉上掛滿了淚珠,一聲“小凳子”似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一般。她緩緩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小凳子道:“小凳子,喜兒姐姐來看你了。”
小凳子迷迷糊糊睜開雙眼,見到喜兒時,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兩隻已經無力的手扒着她的胳膊,顫聲問道:“主子......主子怎麼樣了?”
喜兒咬了咬脣道:“主子她很好,她把三丫的屍體埋了。剛剛皇上過來了,她便服侍皇上睡下了。”說到這裡,她的眼底閃過一抹怨毒,冷聲道:“她眼中,哪裡有我們奴才?不過是一隻喜鵲,她便要你以命相抵......”
小凳子神色凝重的望着她,微微喘息道:“喜兒姐姐......小凳子要死了,但是,臨死前,我還是想問您一句,中午......您把喜兒抓來,說它餓了,是玩笑,還是......有意爲之?”
喜兒望着他的模樣,想着他或許真的撐不到天亮了,縱然他能撐到,但是今夜,她也會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心忍不住便軟了下來,雖知道這是不能說的秘密,然而,她猶豫了片刻,終是忍不住說道:“是我故意的......”
“你......”小凳子露出驚愕的表情,下一刻,臉色又慘白了幾分,他甩開喜兒的手,慍怒道:“主子待你不薄,你爲何要這麼做?”
喜兒見他此時還在爲顧天瑜擔心,突然生出怒氣,冷哼一聲道:“好?如何好得?呵呵,我不過是一個丫鬟,她樂意時,將我當做妹妹,不樂意時,對我愛理不理。更重要的是......她沒有心。你知不知道,她雖爲貴妃,卻和自己的表哥藕斷絲連,和......”說至此,她垂眸,臉上滿是傷悲,“和歐陽公子也有所牽扯。明明不是什麼聖潔之人,偏偏裝的那樣清雅高尚,老實說,自那也我看到歐陽公子頹敗的模樣時,真真是恨透了她!”
小凳子苦笑,搖搖頭道:“竟然,爲了一個男人便將你的主子出賣麼?”
喜兒眼眸中精光一閃,一張原本純善的小臉也多了幾分猙獰可怖,她獰笑着質問道:“你果然知道了什麼?那一次我和琪美人說話時,便覺得有人在偷看,後來我小心觀察,無意中發現你也在看我,我才確定,你定是知道了些什麼。”
“所以......所以你要我死,是不是?”小凳子咬牙問道,怎麼也不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他所認識的喜兒。
喜兒斬釘截鐵道:“沒錯!我們小姐是精明之人,再這麼拖下去,她定會懷疑到我,到時候,死的那個人就會是我了,在我沒看到她死之前,怎麼捨得死?”她起身,臉上的表情越發可怕,映在牆上的黑影如鬼魅一般,隨着她的氣息顫動着。
小凳子忍不住咳嗽兩聲,指着喜兒道:“你......你沒有良心!歐陽公子又不愛你,你這樣,他只會厭惡你!”
喜兒聽到這話後,情緒越發激動,她吼道:“不愛我又如何?只要小姐死了,我就可以保住歐陽公子一命!”
小凳子眼底閃過一抹疑惑,他望着神色傲慢的喜兒,忍不住譏諷道:“那歐陽公子難不成是得了相思病?”
“呸!你知道什麼?歐陽公子......”說到這裡,她突然嬌笑起來,狠狠瞪着小凳子道:“你都要死了,還知道這麼多秘密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