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豔陽天。
窗外暖風帶馨香,花枝招顫,緑枝搖曳。
顧天瑜用過早膳,依舊懶洋洋的躺在花梨木塌上。
地上的蛇早已經被清理乾淨,公子玉簫也已經離開。當宋氏撞牆而死時,天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眼前一片模糊,彷彿那在雨中獵獵而舞的衣袂,那被雨打落的翠葉,那雨中花容失色,妝容慘淡的模樣,那擁着冰冷的身子,卻連一滴淚都落不下來的頹敗,一幕幕都重現在眼前。顧天瑜從榻上坐起來,望着氣喘吁吁跑來的喜兒,眼底從剛剛的悲慼,瞬間轉爲溫和的笑意。
“什麼事,跑的這麼急?”依然是昨日那慵懶而帶着笑意的聲音,依然是那張雲淡風輕的面容。誰也看不出,顧天瑜爲那個二孃的死,有過一分觸動。
喜兒眉頭輕蹙,有些陌生的望着這樣的顧天瑜,隨即,唯唯諾諾的開口說道:“福伯說外面來了一個青衣書生,非要給小姐看病,說能治好您的傻症,正和護衛們鬧得不可開交。”
顧天瑜的脣邊揚起一抹輕蔑的笑意,柳眉輕挑,微微“哦”了一聲,眼眸中盪漾出一抹嘲諷。喜兒站在那裡,怔怔的望着自家小姐,只覺得此時的她,若牡丹般豔麗,心思卻也如牡丹花開一般,層層疊疊,不知道哪朵纔是最美。
“江湖上的郎中倒是不少,不要管這些了吧,喜兒,你過來。”顧天瑜換了一張小臉,沖喜兒招招手。
喜兒有些不自然的走上前,卻也是遠遠地站着,不敢靠近。
昨夜,那一場大雨中,所有人都因着不同情緒而慟哭,有能活下來的喜悅,有爲宋氏的悲哀和傷懷,只有兩個人,自始至終沒有表情的站在那裡,緊緊相擁,如兩朵立在滿地瘡痍中傲然開放的錦帶花。
喜兒遠遠地站着,一雙小手緊緊攥着裙裾,顧天瑜不由有些失望,眼底的笑意卻更甚,她咯咯嬌笑着,漫不經心的問:“你怕我?”
喜兒呼吸一滯,撲通一聲跪下來,忙說:“小姐,喜兒沒有別的意思.......”
“怕我,以後便遣了你去照顧二小姐吧。”顧天瑜的聲音聽不出真假,喜兒卻覺得大難臨頭一般,忙爬到牀榻邊,扯着顧天瑜的裙裾說道:“不要......小姐,我錯了。”
顧天瑜望着她,白皙可愛的臉蛋上,淚花點點。顧天瑜垂眸,長長的睫毛,如一把蒲扇般,將她內心失落的心思全部遮掩。
良久,她將喜兒扶起來,讓她坐到自己身邊,然後淡淡說道:“我知道,在你眼裡,我遠不如傻的時候那麼善良。明明知道她們母女會讓人放蛇,明明知道宋氏和顧婧琪,必定有一個人會死,可是,我裝作不知,佈下了這麼一個圈套,逼的宋氏自殺。”
喜兒簌簌落淚,搖頭說道:“小姐,喜兒錯了,喜兒知道,您心裡苦,您只是想討回她們以前欠下的債......二夫人,本來就該死,如果不是她,夫人也不會......也不會積鬱成疾,最後撒手人寰,小姐這麼多年來,也不會受這麼多的苦。”
她緊緊握着顧天瑜的手,期期艾艾的說着,然後在顧天瑜的注視下,咬牙說道:“可是小姐,喜兒不喜歡這樣的您,明明您心裡難過,明明沒那麼不在乎,可是小姐......您何必逞強?”
此時喜兒微微擡眸,模樣憐人。顧天瑜清淺一笑,心底有什麼如被化開一般,變成一抔春水,***輕柔。她揉了揉喜兒的頭,起身,走到門前,斜倚在門框上說道:“縱然表現出悲哀又如何?你也看到了,顧婧琪昨夜望着我的眼神,她現在是恨透我了,而我這始作俑者,又何必假惺惺的要流淚?何況,正如你所說,她本就是該死之人,我又何必難過?”
“可是小姐明明......”當目光與顧天瑜那有幾分蕭索的背影,喜兒咬脣,將要衝口而出的話嚥了下去,卻還是不甘心一般,螓首說道:“小姐昨夜做噩夢,一直在哭......”
顧天瑜卻並沒有回頭,只呵呵一笑說道:“那是因爲我夢見了孃親。”說罷,望着窗外大樹上的喜鵲,不由又笑了起來,說道:“對了,宋氏的葬禮,不舉行了麼?”
喜兒走過來,站到她身邊,嘆息道:“本就是罪人一個,老爺只讓人將她用席子一裹,就那麼葬了。”
想起當初宋氏的囂張氣焰,喜兒心中不由唏噓,真真是滄海桑田。
正想着,前方卻突然傳來顧知秋爽朗的大笑。
昨兒晚上才死了小妾,今兒便笑的這般開心,還真是個冷心腸的傢伙。顧天瑜擡眼望去,只見拱門外,一襲暗紫九蟒五爪長袍,上補金絲繡仙鶴,自右肩鋪陳而下,到了前胸便戛然而止,戴金魚袋。整個人走過來,步伐穩健,丰神俊朗,那張在陽光中看不清晰的容顏,讓人有些不敢逼視。、
顧天瑜望着還未褪下官服便匆匆趕來的顧知秋,目光淡然的從他身上掠到了另外一邊,只見那陪在顧知秋身邊的男子,一襲青衫,纖塵不染,墨發用玉簪束起,步履之間,長袖在陽光下浮動,似是要帶着陽光一路前來。
同樣是看不清的一張臉,比顧知秋少了幾分剛毅硬朗,多了幾分儒雅翩然來,一如那在蔥蘢碧綠的山間,一瀉千里的白練,說不出的乾淨清爽。顧天瑜不由多看了幾眼,待他們兩人穿花拂葉而來時,她纔看清那人的容貌,端端是劍眉星目,脣紅齒白,比那開在枝頭的梨花還要乾淨幾分。
他遙遙站在那裡,見到顧天瑜時,微微拱手,十分規矩的說道:“見過皇妃。”
顧天瑜這纔想起,自己這個傻子,一時間看人看的有些入迷。轉過臉,便看到喜兒這花癡,也已經目瞪口呆,甚至兩頰染上一抹嫣紅,嘖嘖,這就是美男的力量麼?往這兒一站,立刻便能攪亂一池春水,讓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恨不得當場開膛破肚,挖了心肝捧到他面前,告訴他:我已動心。
微微嘆息,顧天瑜便一把扯過喜兒,有些怯弱的只從她的後背露出半個腦袋,一雙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青衫男子,怯怯地說:“你是誰?”
那男子含笑起身,一雙明媚的眸子只叫周圍的豔花綠葉羞得無地自容。顧知秋此時輕咳兩聲,笑得十分溫柔慈愛的說:“天瑜,這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歐陽少衡公子。”
喜兒“哎呀”一聲,忙又捂住嘴巴,小身板兒卻是止不住的亂顫。顧天瑜有些好奇的問:“歐陽少衡是誰?可以吃麼?”
於是她成功的看到顧知秋的臉上表情僵了僵,歐陽少衡的嘴角也是一抽,隨即,兩人一個苦笑,一個開懷大笑。
顧天瑜偷偷揉了揉額角,她是真的不知道呀。
顧知秋有些尷尬的對身邊的歐陽少衡說道:“公子莫怪,小女傻了這麼多年,沒聽到您的名號也是正常。”
歐陽少衡搖搖頭,眉眼中依然掩不住笑意,說道“沒事沒事,丞相大人,少衡向來只喜歡給有緣人看病,我說了,皇妃是有緣人,所以,在下一定會還您一個聰慧過人的女兒。”
“如此,便多勞歐陽公子費心了。如果皇上知道,也一定會重重有賞的。”說罷,顧知秋別有深意的望了顧天瑜一眼,十分慈祥的說:“天瑜,無需害怕,這位歐陽公子,乃是扁鶴後人,素來有‘扁鶴在世’一說。有他在,說不定你的病就能好了。”
顧天瑜挑眉,扁鶴後人?難怪如此囂張,當下不動聲色的說:“我纔沒病!”
歐陽少衡淺笑出聲,漫不經心地說:“一般有病的人,從來都不會說自己有病,就好像圖謀不軌的人,永遠都會稱自己忠心耿耿一般。”
說話間,他已經拾級而上,依然是笑的溫婉柔和,而他身後,顧知秋的身體卻是募得一僵,臉色難看。顧天瑜微微蹙眉,不由越發覺得這個歐陽少衡有幾分詭異。
“丞相大人,少衡治病喜靜,能讓這些人離屋子遠些麼?”歐陽少衡依然十分溫和的說道。
顧知秋蹙眉,有些爲難地說:“可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話未說完,歐陽少衡已經說道:“那讓這位姑娘也陪着在屋裡罷。”
顧知秋略一沉吟,然後便下令,讓所有人不得靠近廂房,然後又看了顧天瑜一眼,這才轉身,走出了竹林苑。
顧天瑜轉身進了房間,喜兒還有些扭捏,嬌滴滴的說:“公子請。”
歐陽少衡淡淡一笑,便也跨過門檻,走了進去。只是當喜兒要進來時,歐陽少衡說道:“煩請姑娘在外面幫忙盯着點兒。”說罷,大門一關,便將喜兒的失落和吃驚,統統阻隔在外。
顧天瑜坐在桌前,漫不經心的品茶,歐陽少衡走過來,掀袍坐下,笑着望着顧天瑜說:“敢問皇妃,何故要裝傻呢?”說話間,他已經將背後的包袱卸下來,蔥白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將扣帶解開。
顧天瑜白了他一眼,用硬生生的語氣說:“有病,你有病。”雖然知道這個歐陽少衡不好糊弄,但她依然不肯輕易放棄。
“哈哈,皇妃真是太可愛了。”歐陽少衡也不惱,垂眸,將包裹打開後,寶貝一樣的摸着那幾個硃紅色的木匣子,一邊笑的溫和一邊打開來,說道:“小姐,不說實話可是不好哦。”
顧天瑜的目光,在看到那木匣子裡琳琅滿目的長錐時,頓時驚恐的瞪大,歐陽少衡怕是被這驚詫的目光所吸引,不由撲哧一笑,手拈了一根細長的銀錐,說道:“若皇妃不說實話,在下應了丞相的允諾,也只好動手了。”
顧天瑜咬牙切齒的望着歐陽少衡,總覺得他像極了一個人......雖沒有那人邪魅,卻因這溫和,更讓人害怕。
她突然一腳叫中間那牙板透雕葡萄紋飾的圓凳踢過去,誰知歐陽少衡動都未動,那圓凳真的狠狠的衝他砸了過去。
不會武功?顧天瑜冷着一張臉,沒有一分內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