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日我輾轉難眠,直至十七歲生辰剛過,昭聖太皇太后下旨傳召數位世家格格入宮時,才驚覺所謂“榮耀”,便是能有個機會讓我一舉飛上枝頭,成爲同龍合鳴的鳳凰。
我慌了神,身爲鈕祜祿一族的格格,既受族中蔭庇,便需擔起延續榮耀之責,這是我學了姐姐多年才懂的道理。可肯色怎麼辦?我們已私定終身,我該如何是好!
我終究還是奉旨入了宮。宮中金殿巍峨、威嚴肅穆,處處彰顯天家氣派。我行事愈發小心謹慎,偏太皇太后常召我侍奉,言語間盡是對姐姐的讚譽與懷念。
我面上雖淡淡,甚至暗怨太皇太后下旨令姐姐遠嫁,心底卻因這多年來終於有人同我談及心中仰慕的姐姐,而漸生親近,相談甚歡。
後宮歲月倏忽而逝,出宮前,昭聖太皇太后問及宮中待年的五妹是否爲妾室所出,又道博爾濟吉特一族有她與仁憲太后撐着,縱有風波,皇上念着她們顏面,也不會傷及博爾濟吉特一族根本。
末了,她最後問了我一句,鈕祜祿與博爾濟吉特相比如何?我當時未答,卻已深諳其深意,鈕祜祿一族在後宮無人倚仗,五妹乃庶出,縱使日後得寵也難攀高位。若族中出一皇后,不僅能消除皇上猜忌,更能寬慰前線浴血奮戰的叔伯兄弟。
回去後我輾轉難眠,一邊是肯色,一邊是鈕祜祿一族。某日,我竟在夢中見到久未夢見的阿瑪,他瘦骨嶙峋,隔着朦朧霧氣對我說話,我聽不清字句,只看見他的口型似在喚姐姐的名字,“嘎魯代”。
醒來時,淚水早已浸溼枕巾,我知道我心裡已經做出了抉擇。姐姐遠在蒙古,得知此事後快馬傳信,說她在那邊安好,已有了血脈,又道是這些年是她無能,未能照拂好我這個妹妹、未能兌現曾經的諾言,才讓我這般煎熬。
最後也只勸我爲自己日後的幸福而做出決定。可是我知道若是我如此做了,怕是三妹妹要同五妹妹般,日後也要困於深宮。
我終究入了宮。入宮前與皇上、太皇太后做了場交易,這場交易若不出意外,足可保鈕祜祿一族兩朝榮耀。太皇太后與皇上欣然應允,太皇太后更讚我不愧是鈕祜祿家的格格,頗有姐姐的風範。
我還請皇上準五妹歸家。她出宮前與我拜別,那日她歡歡喜喜再喚我聲“二姐姐”時,我落了淚,原來我心底裡還是在意的,在意五年前她頂替我入宮一事。
自打算入宮那日,我便狠下心將與肯色相關的物什全留在府中,又捎去一封斷情信。如此好讓彼此死心,我亦不必時時念起他。宮裡日子乏味至極,我懶與嬪妃周旋,只終日跟着太后身邊學習打理宮務。
三年喪期剛過,皇上便冊立我爲皇后。我心中並無半分欣喜,只因肯色要回京了,這是我入宮那晚與皇上談妥的,是我請皇上將他調回京城。
是的,皇上知曉我與肯色的兩情相悅,是我親自坦白的。因我不想做個令皇上猜忌的皇后,這是姐姐出嫁前叮囑我的話,原是她讓我在阿瑪行差踏錯時轉達給阿瑪的。
跟了姐姐這麼些年,我到底也悟出了些道理。皇上缺的從來不是女子的真心,何況我這顆心早已給了肯色。既付不出一絲真心,便只能以真誠換君心,如此才能得皇上看重。我還請皇上下旨爲肯色賜婚,斷了最後一絲念想。皇上雖看我的眼神複雜,卻也應了。
事實果然如太皇太后所言,皇上十分看重我與鈕祜祿一族,族中叔伯兄弟皆得重用。太皇太后說的對,後宮有我在,鈕祜祿一族的榮耀便有了依託。
時光流轉,自冊立爲後以來,我竟在這深宮中遇到一個讓我放下心防的人,不,是個軟乎乎的小阿哥。
雖不後悔與皇上太皇太后他們做那場交易,但見太子對我這般孺慕,心底到底多了幾分在意。也好,皇上對太子終究不同,待他繼位,鈕祜祿一族的榮耀或能綿延不絕。
肯色成婚後便重返戰場,我知他心中有怨,可我們終究是有緣無分。斷了便斷了吧,我總這般勸慰自己,但是隻要一想到與他相守一生的格格並不是我,心底仍是隱隱作痛。
聽聞他回前線的消息,我竟暗自慶幸他與那位格格不甚恩愛,是我害了那位格格,可這便是皇權下的宿命,這是我冊後大典那日見百官跪拜時才悟得的道理。
此後我埋首宮務,事事親力親爲,不讓旁人插手。唯有這般忙碌,才能稍減心底裡的傷痛。只有累到身心俱疲,才能麻痹那每逢夜深便會涌起的、對前線肯色的擔憂。
其實我早有預感,族中叔伯兄弟大半戰死沙場,肯色又豈能獨善其身?再次聽聞到他的消息,已是他戰死殉國的噩耗。
我原以爲自己早已麻木,可聞訊後,心口仍是漫上無邊劇痛。暈倒前,見到口中嘔出的血珠四散濺落,竟然好似那年與他在雪山上見過的點點紅梅,嬌豔得讓人心碎。
再次醒來,得知自己時日無多,我怔愣片刻,心底竟涌上一絲解脫。皇上查清了是誰對我動的手,我不怪太子,他也不過是個四歲稚子,定是無辜的。
後來,爲了鈕祜祿一族,我又與皇上、太皇太后做了筆交易,我深知鈕祜祿一族與皇室世代聯姻,皇上需要鈕祜祿一族,而鈕祜祿一族亦需緊緊依附皇權。
這回藉着他們對我的愧疚,我沒顧三妹意願,舉薦她入宮。皇權富貴,我信她嘗過便再難放手,爲了族中榮耀,我如此,我之後必須有位鈕祜祿一族的女子也要如此,若不是我時日無多,又何必讓三妹入宮。因爲我知道唯有一母同胞的她,才能藉着皇上對我的這份愧疚,延續鈕祜祿一族的榮光。
我召額娘們與三妹進宮侍疾。她果然對我此舉不滿,我卻不以爲意,常與她聊起大姐姐。她那時尚小,許多事不知,我便同她講後宮嬪妃、皇子皇女、皇上與兩宮太后的事,還教她如何與皇上相處,該如何延續鈕祜祿一族的榮耀。
我自知有愧於她,只想着能多教一分是一分。後來我愈發虛弱,整日昏睡,竟又夢見阿瑪,他仍是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樣,可這回沒了迷霧遮擋,我聽清了他的話。
他說對不起姐姐,是他在朝堂上站錯了隊,才讓姐姐這隻鳳凰落了地,還要我好好照顧自己,還說給我取名時本就不盼着我成那枝頭上的鳳凰,只願我追尋自己的幸福。
原來那年夢見阿瑪,他口中的“嘎魯代”不過是想讓我轉達他對姐姐的歉意,是啊,相隔千里,他又能如何託夢給姐姐。
可我終究會錯了意,一切都早已塵埃落定。我自知大限將至,便只與額娘們、三妹閒話家常,心底說不出的輕鬆。
那日昏睡後,我再未醒過來。該交代的事我早已交代清楚,便是對皇上也沒了遺言。這一年多來,他只喚我鈕祜祿氏,卻從不知我名布爾和:我本就是隻仙鶴,從不是鳳凰,飛上的也不是枝頭而是金絲鑄就的囚籠。
恍惚間,我又見肯色在那棵熟悉的榕樹下回望,四周白雪皚皚,他卻笑意盈盈,暖人身心。我這隻仙鶴的魂靈穿過金絲囚籠,振翅飛回到他身旁,化作十六歲時的模樣。同他對視間,雙手合十,對着千年不倒的榕樹虔誠祈願:來生,定要與君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