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赫舍裡·愛蘭珠,出身滿洲正黃旗。
祖父赫舍裡·索尼,乃世祖所留輔佐當今聖上的老臣,位居輔政大臣之首。
我常想,若是未入宮,是否就不必活得這般如履薄冰?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悔意。
猶記得昭聖太后宣召我同幾位世家格格入宮那日,祖父在我入宮前特意叮囑,要我好好表現,眼中滿是深意。箇中緣由,我自然清楚。
只是這幾位世家格格之中,有一位格格,我一見到她便自慚形穢。
論才華氣質,論容貌姿儀,她皆讓人望塵莫及。
鈕祜祿·嘎魯代堪稱絕世美人,京中早有傳言,皆稱讚她乃“滿蒙第一美人”。
對此,見過她的我深以爲然。是以,祖父的囑託,在我心中反倒沒那麼看重了。
果如我所料,進宮後,昭聖太后一見到她便挪不開眼,常召她覲見侍奉。
而我則整日與相識的世家格格們在房中談天說地,倒也安樂。
我在宮中待了幾日後,便回了府中。
時光流轉,我始終認定那般優秀的格格,就如同她的名字一定會成爲那母儀天下的皇后。
我本就不願入宮做無寵的妃嬪,每日在嘎魯代的姿容下顧影自憐,自怨自艾,是以從宮中歸府後便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只是未曾想到,有一日祖父下朝時滿面喜色,看我的眼神竟多了幾分憐愛。
從前祖父對我雖不苛責,卻也鮮少這般流露溫情。那時的我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只當是祖父在朝中壓過鰲拜等人,心中暢快所致。
只是不知何時,京中竟流傳起我是“四全之女”的流言,這可將我嚇了一跳,趕忙去詢問阿瑪。
祖父得知後,只安慰我不必驚慌,說此事於我有百利而無一害。
我原以爲祖父是在爲我的婚事鋪路,頂着赫舍里氏的頭銜,我自可嫁入不錯的世家大族,但若想嫁入瓜爾佳氏、鈕祜祿氏這般頂級世家的承爵支脈嫡系,卻還差點意思,畢竟祖父向來與鰲拜等人不合。
念及此,我便安下心來,況且嘎魯代“滿蒙第一美人”的名號更惹人注目。
不曾想,事情發展讓我始料不及。
那日祖父喚我至書房,告知我昭聖太后屬意於我,欲讓我入宮爲後。
起初,對於這事,我實在難以置信,我曾見過太后對嘎魯代那般親厚的模樣。
可祖父已替我應下此事,且他向來說一不二,我並無反抗的餘地。只是我竟有些許暗自竊喜,畢竟太后棄了嘎魯代那“滿蒙第一美人”而選了我。
自那日起,我常暗自思忖:我究竟做了何事,才讓昭聖太后舍了嘎魯代?思來想去,終是難解。更令我驚詫的是,嘎魯代竟被太后賜婚給巴林蒙古王扎什。
太后分明那般喜愛嘎魯代,卻將她遠嫁蒙古,而且所嫁部族還非太后出身的科爾沁。我一時摸不透太后用意,只是心底卻莫名鬆了口氣,得知嘎魯代不日就要離開京城,對入宮爲後的抗拒竟消了幾分。
時光飛逝,昭聖太后下旨立我爲後。
接到聖旨時,我心中難掩歡喜,只是想到這後位似從嘎魯代手中“搶來”的,又添了幾分羞愧。
未久,京中又傳出我是“滿洲下人之女,出身不堪爲後”的流言。我知道這是其他世家大族對太后立我爲後的不滿。祖父對此頗爲不屑,我卻難抑氣憤,這後位非我能拒,爲何要如此羞辱我、羞辱祖父,羞辱赫舍里氏?但見祖父泰然處之,我入宮前暗自立誓:定要做個合格的皇后,叫那些人後悔……
嘎魯代不愧是京中世家格格們仰慕的人物,那份心性氣度令我自愧弗如。
世家大族代代聯姻,七月初七,她竟然也前來參加我的納彩禮。
她面色如常,似乎已經坦然接受遠嫁蒙古的命運,更是言辭懇切地向我道賀。我雖心有惴惴,見她這般真誠,終是收下了這份祝賀。
隔了幾日,嘎魯代便嫁去了蒙古,我心底那抹愧疚也隨之淡去。
每日晨起,除了研習嬤嬤所授的規矩、學着打理宮務外,便是聽額娘剖析後宮格局與爲後之道。
雖說那段時日讓我身心俱疲,但一想到皇后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威儀,便又有了氣力。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九月初八。大婚當日,宮中熱鬧非凡。
我雖心懷忐忑,卻因繁重禮節無暇他顧。
那晚,皇上的溫柔體貼,竟讓我心中惶恐盡數消散,原來世人口中的皇上,並非那般可畏。
可是翌日清晨,我見到了教導皇上人事的格格們。
她們姿容各異、風情獨具,連我見了都暗生羨慕。雖心下不快,但念及我貴爲中宮之主,與她們有天壤之別,便也未多加爲難。
宮中歲月甚是枯燥,許是昭聖太后體諒我年紀尚輕,仍掌六宮事,亦讓我常侍側傾聽學習。
不知是否因年幼,皇上於牀笫之間對我並不熱切,卻常來我處閒話解悶,令我心中漸生愛慕。
然好景不長,兩年後馬佳格格有孕,皇上大喜,常往長春宮相伴。聞此訊時,我竟不知該喜該悲,心底唯有一個聲音反覆響起:皇上待我,似乎也不過如此。
後來張氏產下一女,馬佳氏生下大阿哥承瑞。我見皇上初爲人父時喜不自勝之態,他來我這亦不再閒聊,只一味訴說對兒女的喜愛,全然未體貼關照我因祖父離世而悲痛欲絕的心境。
我就這般渾渾噩噩度日,皇上卻在暗中籌謀大事。
那年我有了身孕,皇上雖也欣喜,卻未常來探望。
後來才知,他一直在謀劃擒拿鰲拜,此事未告知任何人,後宮中唯有昭聖太后知曉。
我隱隱有所察覺,可自祖父離世後,從前朝聽聞最多的便是鰲拜一黨狂妄專權。
加之有孕時我常疑心皇上對我的真心,又擔憂腹中是個格格,故而未曾留意皇上的籌謀。
所幸生下的是個阿哥。
皇上自擒下鰲拜後,更顯帝王威儀。
他爲我們的阿哥取名承祜,我滿心歡喜,皇上待我比從前更加親厚,對承祜亦比對大阿哥承瑞更加上心。見皇上如此體貼,我對他又重燃幾分愛意。
時光飛逝,待我熟稔宮務後,昭聖太后便將六宮事務交予我打理。
至此我才知曉,原來皇后竟能做這麼多事,又可掌控這麼多人的命運……
蘇布達是後宮中我最喜愛的人。
她恰似我想象中草原上的太陽花,活潑而充滿生氣,我厭惡後宮那些爲爭寵而對我討好奉承或憎恨畏懼的格格,唯獨見她入宮時,我便知我們定能投緣,卻未料世事無常。
她入宮時,我已有了身孕,卻因整日煩憂而痛苦不堪。蘇布達見我憔悴,常來探望,與我說起許多草原趣事,更屢屢勸皇上來寬慰我。那段時日,有她相伴,我心底滿是歡喜。
只是誕下承祜後,蘇布達常於我耳邊唸叨,若她也能生個如承祜般可愛的阿哥便好了。彼時我並未多想,直至有一日給昭聖太后請安時,她又提及此話,我才驟然慌了神。
我見昭聖太后對蘇布達此言大加讚賞,更驚聞太后說若蘇布達能誕下皇嗣,必下旨封她爲妃。我身爲執掌後宮的皇后,若我不允,蘇布達怎能封妃?沒錯,我因太后此舉亂了方寸。
那段時日我思及許多,念及先帝靜妃、請安時沉默寡言的仁憲太后,更想起孝獻皇后。皇上與太后對蘇布達委實太過親厚,令我心生懼意。後來我向嬤嬤吐露擔憂,她似看透我的心思,只對我道了句,一切有她在,我只需當好我的皇后。
我明白嬤嬤之意,卻刻意裝糊塗,任由她籌謀佈局。未久,蘇布達突然染病,病症蹊蹺。我心知定是嬤嬤所爲,卻只裝作不知。去探望時,但見她面色慘白、形銷骨立,整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我滿心疼惜又暗自懊悔地望着她,她卻未曾察覺,仍強撐着寬慰我,說等病好了還要煮奶茶給我喝,要抱抱承祜,還要讓皇上親臨蒙古,屆時我們三人一同賽馬,更要將我介紹給草原的格格們,讓她們瞧瞧我這個待她親如姐妹的皇后……
這是我與蘇布達的最後一面。自那之後,我再不敢去見她,就連她香消玉殞那日,我亦未敢前往,我怕,從未如此懼怕過,這是我頭一回做錯事。
我不斷安慰自己,蘇布達之事非我親手而爲,是嬤嬤擅自做主。可心底清楚,我纔是那個推波助瀾的人。如此這般,我哭了整整一夜。
哭自己自欺欺人,哭蘇布達待我這般赤誠,哭太后言語令我疑神疑鬼,哭皇上對蘇布達異常親厚。哭一場,也算痛快一場,這竟是我入宮以來最“痛快”的時光。幸而還有承祜,那段日子,是他支撐着我,帶着對蘇布達的愧疚,勉強活着。
心底的罪孽從未消散,只會如滾雪球般愈演愈烈。我又害了馬佳氏的大阿哥。這次是我親自動的手,沒錯,是我授意所爲。大阿哥的身份實在太過特殊,他是皇上長子,生母馬佳氏貌美得寵,雖說體弱多病,卻異常聰慧。我記不清究竟是他開口喊皇上“阿瑪”的那一刻,還是年宴上對昭聖太后說出那一長串祝詞的時刻對他起了惡念,我只知,大阿哥對承祜的威脅太大了。
昭聖太后似乎察覺了蘇布達病逝與嬤嬤有關,不,應當說是認定此事是我主使。或許是爲了敲打我,她對大阿哥格外另眼相看,皇上對馬佳氏亦愈發寵愛。
起初我尚能說服自己:這不過是太后與皇上的敲打,馬佳氏不過是個小福晉,不必介懷。可馬佳氏的恩寵實在過盛,有好幾次,皇上本是來看承祜的,卻因她一句“大阿哥又病了”,便拋下我們母子匆匆離去。
大阿哥與承祜年齡太過相近。所以,是的,這次我說服了自己,爲了承祜,也爲了我自己,既然大阿哥本就體弱多病,那就讓他“再病一次”吧,只是這次,病了便再不會在這人間受苦了。
大阿哥病逝後,皇上似有懷疑,卻未對我過多冷待。只是太后對我徹底冷了下來,請安時對我虛言假笑,話裡話外皆是敲打。可我毫不在意,我知道,有承祜在,太后便不會動我。
可變故陡生,承祜竟夭折了。那夜他在我懷中冰涼僵硬、了無生息,令我肝腸寸斷,只想隨他而去。我數次哭暈過去,醒來後只剩無盡的擔憂與恐懼……
我怕這是報應,怕因我造下的罪孽害死了承祜。我瘋了般折磨她們,認定兇手必在其中。我想方設法折磨馬佳氏,宣泄着多年來的嫉妒、懷疑、不滿與不安。可爲何……爲何動手的,是蘇布達的人……
原來這真的是我的報應,是我從一開始便錯了,終究活成了自己憎惡的模樣。這樣的我,確實遠不及嘎魯代。她若爲後,必不會如我這般惡毒怯懦,亦不會屢屢招致太后敲打、皇上猜忌。
聽聞嘎魯代在蒙古過得順遂,我這後位終究是偷來的。世人皆說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或許從入宮那日起,一切便都是錯的。
後來,是皇上將我從沉溺絕望的泥潭中拉了出來。他的歉意、愛意與憧憬,如同一把尖刀扎進我那醜惡破碎的心,卻又似裹着蜜糖,漸漸滌盪、粘合起這顆心,唯有獨屬於蘇布達與承祜的碎片,永遠墜入了深淵。
這顆經洗滌後還算潔淨的心仍留着裂縫,那是因大阿哥所留,永遠無法癒合。每當我與皇上的心想要彼此貼近時,便會傳來陣陣刺痛,似在提醒我:罪孽深重,終難救贖。
與皇上情意繾綣的時光,是我入宮以來最開懷的日子。他的鼓勵與信任,讓我重拾入宮時立下的誓言。我告訴自己,要重新開始,好好做一個合格的皇后。
時光流轉,我確實做得還算順遂,連太后對我的態度都緩和了許多,尤其在我再度有孕時,對我更添幾分看重。
承祜逝去已一年多,日子快得讓我幾乎記不清他的模樣。
我總覺得,這一胎必定是承祜回來尋我了,滿心盼着與他重逢的那日。
那一日來得好快,我瞧見了承祜,他果真長大了些,脆生生喚着“額娘”,與我一同嬉鬧、開蒙識字。
可忽然間,他臉色漸漸發白,身子也不住顫抖。
是啊,他定是着涼了,我還記得那時他的身子有多冰冷……我慌忙上前抱住他,只想這樣,永遠不鬆開。
再後來,我終於能與他永遠相伴。臨終之際,滿心歡喜,至少閉眼之前,我尋得了心安。
拋下剛出世的孩子、皇上深沉的愛意、入宮時的誓言,還有那個不堪的自己,這般了無掛礙,竟讓我生出前所未有的暢快。
我含笑牽着承祜,恍惚見一束光中,蘇布達笑意盈盈望我。我哭着奔上前抱住她,不停地道歉。
她仍如初見時那般良善,終是原諒了我。
看着她漸漸消散,只覺得思緒驟然輕了許多。
一陣風輕輕拂過,我被這微風吹起,幸福地牽起承祜,飄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