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林乘南去看卿羽,路上恰巧阿奴端了一碗藥,他一言不發地伸手要接,嚇得阿奴慌忙雙手捧給他,低着頭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
室內高燭燃着,照得一方空間通明,卿羽倚靠着枕頭半坐半臥,面前的腿膝上隔着一層薄薄的被子堆滿了醫書,而她看得專心,絲毫沒有注意到來人。
“人都差點死了,還有心情在這兒看書?”林乘南大手一揮,已將醫書自她手裡抽走,隨手扔到一旁的桌子上,“清平公主還是要顧惜着自己的身體,別等到把別人救活了,自己反倒先英年早逝了。”
聽到他的冷嘲熱諷,她冷笑道:“我的小命可就在林大將軍手上攥着呢,要死要活還不全仗林大將軍一句話?只怕沒有您的允許,我就算想死都不能如願。”
林乘南嗤笑:“你的意思是在我這裡生不如死?”隨即在她身側坐下來,目光凝住她,“白天的時候你不是還對周漢旗說,在我這裡很好,過得很安穩舒心,不願同他回去麼?怎麼,這麼快就又感覺生不如死了?”
卿羽以笑回之,道:“還不是爲了配合林大將軍演戲?在面見師兄之前,林大將軍可是警告過我的,我若不乖乖聽話,豈不很慘?”
因着受傷的緣故,她的面色仍是蒼白的厲害,神采也十分虛弱,但還在他面前笑得這般雲淡風清,彷彿沒有什麼能再傷害到她……可她越是這樣不在乎,他就越覺得憤怒,那感覺就像是一隻豢養在手心的小動物,忽有一日不再受自己掌控了。
冷着眉眼將藥碗遞給她:“喝了它。”
看着那碗濃黑的藥汁,難聞的氣味撲入鼻端,令她一陣反胃,遂皺了眉頭,道:“不勞林將軍費心。”
林乘南眸光一凜,突然出手掐住了她的下頜,將那碗湯藥盡數灌了下去。
他的力道甚大,饒是她拼命掙扎也不能撼動半分,反倒更加激起他心底的怒意。手掌移至她纖細雪白的脖頸,狠狠扼住了她的呼吸。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就這樣將她掐死,只需再用些力,就能扼斷她的喉嚨。
“你說得不錯,你若不乖乖聽話,下場會很慘,但願你時刻記着。”他鬆開了手,揚起一抹嘲弄的笑,拂袖而去。
卿羽被他掐得險些斷了氣,她伏在牀邊用力地咳着,那種從胃裡翻涌上來的難受,直讓她感到痛不欲生。
阿奴扶起她,倒了杯水給她順氣,她有氣無力地靠在阿奴肩頭,突然想哭。
但她告訴自己不能哭,還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稍有差錯便是萬劫不復,她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阿奴,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她握住阿奴的手,熱切地望着她,“你願不願幫我?”
阿奴的眼睛清澈如水,回握住她冰涼的雙手,堅定地點了點頭。
“幫我把吳敬實叫來,”卿羽重新倚到牀頭,拿起散落的醫書,“還有那些太醫們,都叫過來。”
阿奴不多做停留,起身便去叫人了。
林乘南怒氣衝衝回到住處,一腳踢開房門,他衝到桌子旁坐下,心裡一時亂如麻。桌子上擺了一壺酒,他探手取來仰頭猛灌一氣,一直喝得見了底,將那空了的酒壺狠狠擲了個粉碎。
一個前來服侍的丫鬟剛好走到門口,被這個動靜嚇了一大跳,大氣不敢出地輕手輕腳走了進去,將手裡端着的一盆清水放在木架上,垂着腦袋便要告退。
“慢着,”林乘南沉聲道,“過來。”
林乘南名聲在外,行事之狠,普通人無不談其色變,小丫鬟不敢看他,又不敢抗命,只好哆哆嗦嗦挪了過去。
林乘南顯然是不耐煩,待她走近時一把將她撈了過來,小丫鬟發出一聲驚叫,一顆心七上八下,手腳更是冰涼。
“你很怕我?”林乘南看着她,伸出手指揩住她的下巴,來回地摩挲着,“方纔你不還是一副驕傲高冷的模樣麼?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害怕?你的骨氣哪兒去了?”
濃重的酒氣隨着他沉重的呼吸迎面撲來,小丫鬟一愣,將軍在說什麼?
林乘南望着懷裡的她,眼神迷離,連說出的話都溫軟了許多:“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你白日裡對周漢旗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可我們都知道,那並不是真的。我從未對哪個女人這麼,這麼……”他止住言語,沒有再說下去,手指觸碰到她的面頰,她鬢角的發,俯首便要吻上去。
小丫鬟嚇得渾身顫抖,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從他懷裡屈身一滑,滾了出來,跪到地上拼命磕着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將軍高擡貴手,饒了奴婢吧!……”
林乘南定定的望着地上的她,而後是回過神後的懊惱,他一掌拍在自己額頭上,閉眼嘆了一口氣,說出的話寒徹入骨:“滾。”
小丫鬟如蒙大赦:“謝將軍不殺之恩,謝將軍不殺之恩!”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快速逃離現場。
林乘南望着一地碎片,自嘲地笑了,可能自己真是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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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羽並了一羣十幾個醫生沒日沒夜地研究克疫之法,結合古籍醫書裡的諸多病例,順着發病初期時出現的紅斑症狀,前後摸索過去,配了上百個藥方,將初染疫症的士兵分了上百個批次,分別試驗。
待到第七日時,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一場秋雨一場寒,卿羽坐在敞開的門口,饒是阿奴給她圍了厚厚的裘衣,仍是被迎面的涼風吹得打了個寒噤。
那一刀紮在心口的傷口,雖得了最好的藥材,如今也只是勉強癒合,結出的新痂刺癢難耐,稍微大一點的動作就是傷筋動骨般的痛,連脫衣穿衣都得十分小心着些。
她的這次受傷,着實把阿奴嚇得不輕,對她的照顧更加無微不至。她卻早已見怪不怪了,在山林裡磕磕絆絆地長大,沒少流血受傷,吃得了苦,忍得了疼,況且她自己又是醫生,知道自己死不了。
林乘南撐了傘過來,一眼看到她擁着裘衣坐在門口,跟廟裡的菩薩只差手裡託一個玉淨瓶。
阿奴迎過去替他收了傘,他踏步過來,微微蹙眉:“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看雨,”她頭也不擡,語氣清淡,“順便等消息。”
林乘南不解:“等什麼消息?”
卿羽仍是目不斜視:“我也不知道。”
“有病。”林乘南在心底暗罵一句,自己扯了把椅子過來,結果阿奴遞上的熱茶,一邊品着,一邊同她望向雨幕。
雨越下越大,檐角的水珠剛開始還是一顆顆往下落,現在已連成了一條線,綿延不絕砸在地上摔出一捧捧珍珠。
“好了!好了!”
一道喊聲由遠及近,不多時,綿密的雨幕裡現出一個人影,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一邊奔跑一邊喊着:“好了!好了!”
雨水在腳下肆意飛濺,那人奔跑的速度非但不減,反而更加拼命地朝這邊跑來,雨絲紛飛中,他的面上是盛大的喜悅與激動。
卿羽一個激靈,倏地站起身來,下意識便要出去,邁出兩步又被風雨打了回來,而那人也已奔至面前。
雨水順着蓑衣滴滴答答,很快在腳下形成一大片水跡。吳敬實摘下頭上的斗笠,寬闊的臉膛上盡是掩不住的欣喜。
“公主,好了!”吳敬實氣喘吁吁,高興得長大了嘴巴,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她彙報着,“初染疫症的將士們昨日服下配方,今日身上的紅斑全部變淡,燒也退了!”
聽到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卿羽自是也激動不已,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吳敬實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激動的手都顫抖了:“公主,我們成功了,我們戰勝了這場瘟疫,十萬大軍有救了!”
厚厚的裘衣之下,她的雙手微微戰慄,而這時她才驚覺,手心裡俱是冷汗,方纔坐在門口等待的過程中,她表面冷靜,實則提心吊膽比任何人都要緊張。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只能贏,絕不能輸,她不敢想象最壞的後果,但如今吳敬實親自來報,她做到了,她贏了。
“是哪種配方?”她按捺住心底的激動,穩聲問道。
上百種配方,相互之間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她必須準確知道是其中的哪一個配方纔行。
吳敬實一拍腦袋:“瞧我光顧着高興,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是編號第七十三種配方,和第七十四種配方只差一味赭石,沒想到就是對症了!”
卿羽點點頭,腦海裡迅速過了一遍第七十三種配方所涉及到的藥材,若有所思。
“原來,這就是你在等的消息。”林乘南悠閒地翹着二郎腿,手裡的茶水嫋嫋冒着熱氣兒,笑容滿面道,“不錯,確然是個好消息。”
吳敬實神色一變,忙着去行禮:“微臣高興得昏了頭,沒能看見主帥也在……請主帥恕罪……”
林乘南眼睛望着卿羽沉靜的側顏,回答着吳敬實:“尋到克疫之法,你們立了大功,何罪之有?”
吳敬實連連欠身:“此乃吾等本分,”看了看林乘南的臉色,又道,“微臣這就去按方配藥,廣施衆位將士們。”
林乘南擺擺手,吳敬實答應着,又朝卿羽做了一個大禮,而後戴上斗笠,再次邁入雨中。
卿羽回身望他,一步步走近:“林將軍,現在是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林乘南盯着她,脣邊暈染了一抹笑,道:“當然。”而後揚聲吩咐道,“來人,把嚴城將軍從地牢裡請出來,從今後,公主和嚴將軍皆是我營上賓,任何人不得怠慢!”
門外的侍衛領了命,當即冒雨去了地牢。
“公主,這樣你可滿意?”林乘南笑望着她。
她淡淡一笑:“你我各取所需,我不過是得到了本該就是我想要的結果罷了,這樣就滿意,那我的要求豈不也太低了?”
“哦?公主還想要什麼?”
“我要你的命,”她笑意不減,“林將軍願意給嗎?”
林乘南搖頭一嘆,惋惜道:“這個怕是有難度。不過若你有這個本事,我不介意你來拿。”
卿羽垂眸,語笑嫣然:“林將軍說笑了,小女子哪有那個本事?”隨即越過他,自己在牀上和衣躺下,“我累了,將軍請自便。”
林乘南既沒有再看她,也沒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依舊靠在椅子上,一邊欣賞門外紛飛的雨,一邊品着手中香醇的茶。
他彎起脣角,頭一次覺得下雨天也是這麼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