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蕭遠的笑顏,她忽地感到一絲心酸,他自小疾病纏身,怕是從未走出過皇宮吧,沒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就如一隻折了翅膀的大雁,雖然嚮往更高遠遼闊的天空,但也只能止步於一方囚籠。
“不過是一些尋常老百姓的生活,日復一日千篇一律,”又不忍拂了他的興致,話鋒一轉,“皇兄若想聽,改日我去您那裡,讓您聽個夠!”念着方纔他介意她對他的稱呼,便在下一句話裡將太子改爲皇兄,聽起來確實要親切幾分。
但也因這句稱呼,讓她對自己的皇家身份愈發確認並接受了一分。
蕭遠輕咳兩聲,淡淡一笑:“尋常老百姓的生活就很好。你在外生活慣了,許多宮中禮儀想來是不知曉的,若是母后讓你學,你依她便是,在這宮裡,到底不比外面,一步走錯了,就很難再彌補了。”
卿羽謙虛應下:“謝皇兄教誨,臣妹記下了。”
“若是你想做什麼事情,卻又不方便的話,可以找我,若能幫得上忙的,我自當盡力。”
卿羽驚訝於他何以這般說話,好像他知道了什麼一樣,但看他的神情毫無破綻,她雖心有疑慮,但終不能妄加揣測,只得連聲道謝。
如此這般又說了幾句家常,蓮生過來小聲提醒着:“殿下,該回去用藥了。”
蕭遠神色淡然,似早已習慣了般,起身告辭。
卿羽一直送他出了清平宮的大門,眼看他乘着軟轎緩緩走得遠了,還愣愣地停駐在門口,直至襄嵐喚她,纔回過神來,喃喃道:“今天立春了……”
襄嵐笑着附和:“是啊,以後天氣也就愈發暖和了,再過些時日,花草樹木一返青,人的心情也就會跟着好起來呢!”
這話顯然又是在寬慰自己,這個丫頭也算有心。卿羽笑了笑,眼光望向蕭遠離去的方向,縱然那裡早就空無一人了。“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沒料到公主會突然問出這麼一句話,襄嵐稍稍一愣,繼而答道:“太子殿下是個很好的人,他向來都是沉穩和氣的,對待奴才們也都很和善,可惜老天爺不開眼,沒給太子殿下一副好身體,若太子殿下是個健康的,一定會是個仁慈有爲的明君!”
襄嵐一番話說的既惋惜又憤慨,卿羽聽了不免笑道:“若太子殿下不是健康的,就不是個仁慈有爲的明君了嗎?”
襄嵐漲紅了臉:“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奴婢是覺得……”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卿羽打斷她的話,轉身朝宮內走去,“聽你這麼說,太子殿下在宮裡很是受人愛戴,他宅心仁厚,勤於朝政,有仁君之風,將來一定會將國家治理的很好。”再一想到他那副病歪歪的樣子,也跟着嘆了一口氣,真是天妒英才。
走到宮裡,她着襄嵐替她找一件比較簡易樸素的衣裳,襄嵐不知她意欲何爲,但還是聽話地去找了,半晌拿來幾件覆命。卿羽張眼一看,都懶得伸手去翻,直接否決了。
襄嵐愁眉苦臉:“公主的衣服都是皇后娘娘親自賞賜下來的,哪一件不是錦衣華服?公主偏要找樸素的,倒真爲難奴婢了。若公主想穿別的樣式的,改明兒讓尚衣局的人來一趟,替公主量了身段,到時公主您想要什麼樣的衣服都能做得出來!”
雖然襄嵐的提議很對,但眼下用得急,趕也趕不出來。卿羽走上前去,手指劃過襄嵐的衣袖,道:“脫下來。”
襄嵐大驚:“公主,您,您要幹什麼?”
卿羽看她一眼:“你那麼緊張作甚?我又不會吃了你,只是要借你的衣服一穿。”
襄嵐哦了一聲,脫下衣服眼睜睜看着卿羽以極快的速度將衣服穿好,又以極快的速度將頭髮換了一個髮式,才小心翼翼道:“公主,您這是……要幹什麼去?”
“我要出宮一趟,”卿羽頭也不回地梳着頭,見她一臉驚訝,又道,“原本是想着去面見父皇得到他的准許再出去的,可太子一來耽誤了些時間,我也就等不及再去面請父皇了,若是有人找我,你就替我擋一擋吧。”
一邊說着,一邊梳好了頭,她站起身來,毫不留戀地走了。
襄嵐終於回過神來,一把拽住她,憂心忡忡地:“公主出宮,必有緣由,奴婢不好過問,但公主您孑身一人出去,萬一有個什麼差池,奴婢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皇上砍的,況且,若是皇上或皇后娘娘過來,奴婢想擋,也擋不住啊……”
卿羽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襄嵐精神一振:“請公主帶奴婢一起出宮吧,公主有什麼事情要辦,奴婢也能幫着跑跑腿什麼的,絕不會壞了公主的大事!”
但見襄嵐堅定不已,卿羽不禁微笑,襄嵐一見她笑,覺得自己的請求十有八九是要被應允了,便也高高興興地要去換身衣服。
卿羽叫住她:“你說對了,我出宮是有事情要辦的,帶着你,會很麻煩。”
襄嵐失望極了,卿羽有些不忍心,便道:“下次吧,下次我要再出去,就帶着你。”
雖然只是權宜之計,但好歹有了點盼頭,襄嵐扁着嘴巴,悶悶不樂:“那好吧,公主您要小心些,早點回來。”
卿羽點頭應下,伸手點了她一下腦門,笑着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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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大門守衛森嚴,縱然卿羽一再解釋,那侍衛還是攔住一再盤問。
“你說……清平公主想吃桂花糕,特地差你去買?”那侍衛狐疑地看着卿羽。
卿羽很堅定地點頭:“是的,公主命我速去速回,大哥您看……”
“公主想吃什麼,吩咐御膳房一聲不就行了?什麼東西是御膳房做不出來的?又何必差你出宮去買?”侍衛不依不饒。
卿羽哀嘆一聲,蒐羅着說辭:“宮裡突然多了個清平公主,全國上下都知道,此前公主一直是生活在外的,初來乍到倒吃不慣我們大梁的美食了,這不,聽說洛安城裡有個糕點鋪子是燕人開的,就趕緊命我去看看,順便買點回來。”
侍衛仍是半信半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這個人瞧着眼生……”
“不瞞大哥,我以前是在雲妃娘娘宮裡的,是個洗腳丫頭,是以很少出門。如今仰仗清平公主的恩德,剛調到清平宮裡,往後人前侍奉公主殿下,少不得要多跑腿的。”一通話說得滴水不漏,一出口連她自己都驚了,唉,以前怎麼就沒發現自己還有撒謊這個天賦呢。
侍衛還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卿羽急了,心想再這麼糾纏下去又要耽擱半日,便央求道:“大哥,咱們都是爲主子效命的,何苦兩相爲難?清平公主剛入宮裡,誰也不曉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這羣奴才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若我今日連出宮買個糕點這件小事都辦不好,指不定要受什麼罰呢!”
說着,話音裡帶了絲哭腔,扯起袖子就要抹眼角。
那侍衛見狀,連連勸道:“我不過是例行公事,多問你幾句,你倒急了,讓你看見還以爲我把你怎麼了呢,好吧,我信你還不成麼,這就放你出宮,快去快回吧!”
卿羽聞言歡喜不已,連連道謝,奔了幾步,一想,不對,又折回去,問那侍衛:“雲雀橋在哪個方向?”
侍衛笑道:“果真是沒出過門的,”擡手一指,“這條道近些,你走到頭向西拐,再隨便問個人就知道了。”
卿羽感激不已:“待我買來桂花糕分你一塊!”
侍衛連連擺手:“清平公主殿下要吃的東西,奴才可不敢動!”又囑咐道,“你自己小心着些,若遇到壞人,則可亮出你的腰牌,外面的人是不敢得罪宮裡人的。”
這侍衛心腸真不壞,回來時要問問他的名字,若是有機會,也好提拔提拔。卿羽心裡想着,已按照他指的路走到盡頭拐到西邊的道上了。
她此行是要尋找一個人。
她的奶孃。
奶孃是她在李府乃至整個大梁國最深的牽掛,也是她黑暗的童年時光裡唯一的一縷溫暖。她打一出生就沒了孃親,李平嶽縱然對她再怎麼深惡痛絕,想來也還是良知未泯,給她派來一位奶孃。
七歲那年她被趕出府前一天的那個雨夜,是江此君的忌日,她失手弄溼了孃親的畫像,被推出府門外頂着漫天大雨跪下以自省,沒有人知道,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因着被李平嶽安上的“天生煞星”的稱號,她從未過過生辰,也只有奶孃,會在她生辰那天做一碟桂花糕,煮個雞蛋,將她抱在懷裡,笑得一臉慈愛:“小羽又長大一歲……”
桂花糕味道香甜,雞蛋形狀滾圓,這寄予了奶孃對她最大的心願:往後的日子啊,但願要少一些苦楚和磨難,多一些甜蜜和順利吧。
如今,人間萬象滄海桑田,她獲得了無數人眼中渴望的榮華富貴,若是奶孃知曉了,也會感到高興的吧。
她隨大師父出府的那天,奶孃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眼淚落了她一身,卻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最後塞了她一個小包裹,裡面是一捧香香的桂花糕,和幾個溫熱的雞蛋。
奶孃自是不捨得她,但她能離開李府,奶孃也定然是打心眼兒裡感到高興的。此去經年,她與過往斷了一切聯絡,連同奶孃,再次聽到她的消息,是正月初六那日,在昭陽殿裡。
是的,父皇蕭承望口中的那個“瘋婆子”,就是她的奶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