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湊到卿羽身邊喝了杯茶,不以爲意:“人生如棋,陣法這個東西,經歷的多了也便熟了。”揚杯向他一舉,“你的破陣功夫倒讓我不敢掉以輕心,最後還險些中了你的計,若輪智慧,周兄更勝一籌。”
他們二人由先前的相互敵對,到現在的相互讚美,讓卿羽有些措手不及,這算……不打不相識嗎?師兄的棋藝在她心裡已是望塵莫及,葉白竟能與他打個平手,沒想到他這個人還有幾分能耐,卿羽偷偷瞄一眼葉白,發現他正噙着壞笑看着自己,心跳突地漏掉一個節拍,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扭頭跑開了。
原想下午就回露鼎記,但離家太久,一時不捨,於是卿羽決定再留一晚。再多留一晚幹什麼呢?無非也就是幫師父們收拾屋子、縫縫補補,忙至深夜才入睡。時至八月初,夜間有些清涼,她輾轉反側了幾回,仍無睡意,索性披衣而出。
明月皎潔,彩雲逐月,她這才發現隔着院牆,鄰居的蘭姨家裡有棵高大的桂樹,許是因爲地勢的緣故長歪了,大半樹枝探過牆來,滿樹淡黃淡黃的花瓣,夜風吹來,拂落一片花雨,帶來一陣濃郁香氣。她想起露鼎記的後院裡也有一株桂花樹,終日忙着生意,竟然忽略了它的花期。
又一陣涼風冷不丁乍起,寒意鑽進脖頸,她拉緊了衣領,幾片淡黃色的花瓣落了肩頭,她偏首輕嗅,清香撲鼻,心情在這一刻愈發舒暢,再不顧寒意的入侵,雙臂舒展,竟和風舞了起來。盈盈旋舞間,她彷彿回到從前,還是在小時候,五六歲光景,在李府的家裡,寒冬臘月,天降大雪,她在庭院間跳着笑着追逐雪花,穿着笨重的棉襖跳起歡快的舞蹈,奶孃雖在一旁嗔着,卻也由着她,笑得一臉慈愛。
終究還是有絲眷戀的,好心腸的人,潔白的雪。縱然那裡帶給她最多的是黑暗與疼痛。
清風來,桂花落,她翩躚其間,以一身潔白素衣舞出一片太平盛世,天地再無任何喧囂,只剩安寧與飄零。
名花傾國兩相歡,花太香,人太美,此時此刻,多麼貼切,讓他看得近乎癡了,想走上前去,卻生怕驚擾了她,踟躕一刻,終是悄悄背過身去。
“師兄?”
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他頓住步子,遲疑間,她已小步跑上前來,繞到他面前,望着他,有些急促的喘:“你要去哪裡?”她問的急,因方纔剛跳了舞的緣故,兩頰染上了緋紅,映在他眼中,是玲瓏剔透的美。
見他仍沉默不言,卿羽心底驀地掠過一絲驚慌,出手按上了他手中提着的劍和包裹,顫了音氣重複問:“這麼晚了,師兄,你要去哪裡?”
他下意識望了一眼她覆在自己手上的手,卻也不避,只淡淡道:“臨時有急事,需出門一趟。”低頭看了她一眼,情緒複雜,頓了一頓,才說,“這次時間可能比較久些,你……你們多保重。”
她怔在當場,似無話可說,眼光一漂移,落在交疊的兩手上,觸電式的鬆開,許久才低低道:“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他輕輕嗯了一聲,重新提了提劍,將包裹順勢往肩上一甩,便要大踏步走開。
剛邁出一步,腰際忽然被扣住了一雙手,再邁不開半步。
卿羽在他身後緊緊抱着他,想要說什麼話,卻哽咽的厲害,隻字難吐,只那樣抱着,臉頰貼上他寬厚的背,鼻頭一酸,落下淚來。
此時此刻,再也不管不顧,只想這般抱着他,不撒手,不放開,縱天崩地裂也不。
就在兩月前,她向他表露過心跡,他卻生生拒了他,她雖難受,卻咬牙應承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如何能放得下?十年的愛慕和心意,早已融進骨血,至死不休,此後每每面對他都要積攢好多的勇氣,不讓自己露出蛛絲馬跡,以爲這樣就能讓他看到自己過得好,纔不會給他增添負擔。
她也曾天真地安慰自己來日方長,她相信自己的精誠終能所至,師兄這個如同金石鑄就的冷血之人也定然會被感化。但事實上,這兩月來,她心裡也沒底,空落落的,患得患失,憂心忡忡。
如今面對他的再度離去,她再不能如常淡定,而是失了控。被挑開了的心事,被大白於天下的情愫,她早已無處遁形,也無須遮掩,此時此刻,她竟然那樣害怕,害怕他一去不回,害怕他有意外,害怕他遭遇兇險,更害怕從今後對她關閉心窗,不給她留一絲機會……既然有這麼多的害怕,那麼,就讓她再放縱一次吧……
“師兄可是在生我的氣?大師父那個人嘴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葉白真的什麼都沒有。”她急切地向他解釋着,又一想,許是自己想多了,師兄那樣一個明鏡似的人,怎會看不清大師父的用意?情急之下,更加用力抱住他,“我是哪裡做的不夠好,不能讓師兄喜歡,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師兄回心轉意?”
他一動不動,任由她抱着,直到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呼吸滿滿的都是淚意,一雙黑眸逐漸染上點點傷情之色,好在,她在背後看不到,如此,纔不會讓她重燃希望。可是,要用多少力量、要剋制住多少洶涌的衝動,才能不讓自己回過身來,抱住她,用盡全力,將她揉進懷裡,再不將她推離身邊?……
可他只能給他一個冰涼的背,而非一個溫暖的懷。袖間的雙拳握得指骨泛白,他閉上眼,擋住眼中的悲傷之色,雙手覆上她冰涼的手指,一狠心,大力掰開。
“卿羽,對不起。”連一句歉言,都說得這般決然,他沒再回頭看她一眼,踏着月光匆匆走了。
涼風乍起,一樹淡黃色的花瓣飄零如雨,他的踽踽背影被夜色吞噬,卿羽仰起臉,望見遠處只有延綿羣山的暗影,起起伏伏如黑色的驚濤駭浪。她想不通,是什麼時候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麼一個沉默的近乎無情的人,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從前的他,不是這個樣子。
她七歲那年隨大師父上了山,很長時間都忘不掉關於本家的那些夢魘記憶。童年陰影夜夜糾纏,多少個深夜大汗淋漓地驚叫着爬起,入眼是大師父的和煦俊顏,映着微弱燭火有着與素日的風流之姿截然不同的痛惜,替她拭去滿額汗水:“從今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再也不要怕。”
師姐白露在睡夢中咕噥了一聲,翻了個身繼續睡。她聽話地點點頭,起身下牀隨大師父推門而出。院中,明晃晃的白月光照得地面都在發亮,師兄周顧仍在練武,一招一式無比認真,回頭看到大師父與卿羽,收了刀劍走過來,望見她臉色蒼然,言語中透着關切:“又做噩夢了?”
卿羽不語,大師父微嘆一聲,道:“這孩子總睡不安穩,周顧,你多陪陪她。”
與周顧更進一步的接觸便是從那時得了大師父金口玉言的恩准而起。連同伴隨着年齡增長而不知何時所起卻近乎偏執的一往情深的情愫,那時卿羽不過七歲,而周顧,已是十五翩翩少年。
那時師徒五人的落腳處是在祁嵇山的一處峰頂之上,即便是盛夏,夜間也涼的厲害。院子是由簡陋的籬笆圍成,很開闊,無論秋冬春夏,周顧每天練武都要練到很晚,卿羽就穿着厚厚的小襖,籠着袖子,坐在門檻上看,房間裡坐在煤爐上的水壺呼呼冒着熱氣兒,待他中間小憩,她便蹦蹦跳跳地去盛碗熱水來,雙手捧給他。見他一氣喝完,隨手抹一把嘴巴,拍拍她小巧的發頂,笑着道一句“師妹辛苦”,她心裡就比吃了蜜還要甜。
後來花開花落,燕去燕來,茅舍跌跌撞撞遷了幾次,衣服與鞋子因迅速變小而不得不扔掉……她開始慢慢學會了釀酒,桃花酒,梨花酒,竹葉青,在每個他練武的深夜拿出一壺,放在樽裡面溫着,既解渴,又解乏,還能暖胃,尤其是在下了大雪的冬夜,他披了滿身的雪花站在屋檐下,她捧着發燙的酒壺踮起腳尖遞給他。他細啜着酒,看雪,若有所思;她眨巴幾下眼睛,將睫上沾惹的雪片眨落,看他,怔怔出神。
直到這樣平靜得波瀾不驚的日子也在悄悄被歲月腐蝕。師父們帶他出遠門出得越來越頻繁,少則三五日或十天半月,多則數月半載,她不知歸期何期,仍日夜守望。這麼些年來習慣了晚睡,陪他練武到很晚,但他一走,她便如三魂失了一縷,惦念代替了恐懼,雖也不再驚醒,卻睡得牽腸掛肚。
而即便他回來,待在自家庭院裡舞刀弄槍的時候卻越來越少,說是怕驚擾了大家休息,於是總提了刀劍去往後山。卿羽自也想跟着,但每每望見他冷峻如清霜的臉,欲言又止。
但她聽見一絲細微動靜便能知道是他回來了,一咕嚕爬起來,伸手將窗板小心挑開一道縫,看他踏碎一地月光,寬肩濃眉,步伐略顯沉重,仰望月亮要仰望好久,才緩緩走進房裡,掩了門,她的心隨着門的關閉也默默沉下。
他們越來越長大,之間卻也越來越無話。當年共明月就白雪,他練武,她溫酒,他龍騰虎躍,她溫靜以待的日子,十年一彈指,再也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