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彈跳起來,率先跑上前去,雙瞳晶亮:“你來了!”
沈離燦笑若花,擡手將她鬢角散落的幾根髮絲細細抿去耳後,極盡溫柔:“是啊,可否歡迎?”
白露頰上染了紅暈,伸出手來將他衣領上的雪花拍掉,轉了話題:“雪下得很大嗎?”
沈離點點:“可不是嘛,冰天雪地裡,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一路走過來,可真不容易呀!”
白露一拳打在他肩上,假意氣道:“既然埋怨着路途坎坷,那你還來!”
沈離長眉一斂,笑得魅惑:“還不是心有所念,爲能快些趕來見到心上人,哪能不歸心似箭?”
白露忸怩一笑,拉着他坐下,歡快地盛了碗粥過來:“這可是我自己親手熬的呢,你快嚐嚐看,好不好喝。”
她像是一隻雀躍的鳥兒,歡喜活潑,手舞足蹈——那是一種面對心愛之人時,纔有的表情,像個迫不及待要討好對方、將對方視若珍寶的孩子,等着他對着回眸淺笑,肯定她的付出,愛惜她的滿腔心意……
她曾是鐵骨錚錚的硬氣女子,她潑辣雷厲,她粗糙頑固,卻在遇上他以後,方寸大亂。
她囂張跋扈,蠻不講理,是師父眼中的假小子野猴子,但在他面前,她斂了豪情,捂住鋒芒,變得溫順乖巧。
這一切,無它,只因,她愛上了他。
他翩若游龍而來,眉眼含笑,她初心悸動,從此心甘情願沉淪其間。
她歡暢的笑容猶如紅梅,凌寒綻放,火烈熱誠,卿羽卻是不忍再看,低頭扒拉幾口飯,悄悄離席走開了。
大雪紛飛,天地蒼茫,她籠着袖子走到後院,廳堂裡的歡聲笑語漸漸遠離,耳畔只聞片片雪花撲簌簌落地的細微聲響。院中那株高大的桂花樹枝幹禿禿,枝椏上積滿了白雪,偶有寒風過境,吹動雪沫四散。
她孤身立在庭院間,望着頭頂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毫無預兆地想起一個人,玉冠,白衣,烏髮,明眸……算起來,除了昨天短暫的對談,自從知曉他的身份後,她一直憤恨與他的欺騙,執拗地、決意地拒他於千里。但當數月過去,意氣消弭,她竟然……再次想起了他。
時間真是個不得了的東西,能抹去許多恨意,更何況她本不恨他,只是有意避着,只因她自己清醒地知道,若想長安太平,決不能跟皇族扯上干係。她凡人一個,沒有大抱負,只盼個平常。
多麼可惜,若他是普通人,哪怕是重瑞閣的老闆,她都不介意與他來往親密,但他卻是大燕國的大皇子,是受大燕天下乃至四海鄰國尊敬的人物。她與他的距離,又何止廟堂到江湖之間的遙遠……
一朵雪花落在額角,乍來的涼意讓她冷不丁打了個寒噤,思緒收回時,已不知在雪地裡站了多久,領子上都積了層薄雪,而雪勢已見停。
轉身想回廳堂去,路過柴房時聽見動靜,她走進幾步,發現原是常餘,坐在柴堆裡抱着幾個包子啃,不禁大疑:“怎麼不去堂裡跟大家一起吃?況且,方纔你不就是在廳堂裡的嗎?何時跑到了這裡?……”
原本聽到有人來驚恐地轉身的常餘,在看到卿羽時才放鬆了戒備,漲紅了臉,將嘴裡的食物嚼爛嚥下去,才訥訥道:“前主子來了,我怎麼都要回避的,何況他以爲我早就已經是死了的,若是漏了陷,可就害了大殿下。”
卿羽聽得迷糊:“前主子?是誰?”
“二殿下啊,哦,就是沈大公子。”常餘一副“難道我沒說過嗎”的表情,看她這般震驚,寬慰道,“卿羽姐放心,我這幾日在央陸霄幫我找人做人皮面具了,以後二殿下再來,我就不用這般東躲西藏了……”
後面常餘說的話她半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整個人怔在當場,直到常餘喊她,才驚起回神,不顧他驚訝的眼光,轉身朝廳堂奔去。
從離開到回來,前後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廳堂裡就大變了樣,現場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杯子碗碟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老丁帶着阿吉正在進行大掃除。
卿羽瞠目結舌:“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吉答道:“吃飯的時候,白露姐跟何大叔言語不和,打起來了。嚴大叔勸架不成,要打白露姐,沈大公子不讓,便跟嚴大叔也打起來了。”
卿羽聽得心驚肉跳。阿吉着意看了卿羽一眼,又小聲道:“白露姐跟何大叔打完架後,十分生氣,就跟沈大公子走了。”
卿羽心下一沉,便要跑出去,又轉念一想,折回房間取了佩劍,緊緊握住,心也似乎有了些底氣,不顧身後阿吉的追喊,直奔沈園而去。
先前白露總笑她思戀師兄,日思夜想,抓心撓肝,恨不能日日都能見着他,時時都要跟着他,彷彿爲了他能奮不顧生。她打趣說,毛毛,你墜入情網了,怎麼辦?你本將心向周顧,誰也勸阻不了你,哪怕他是個窮要飯的,你都死活要跟他,能有什麼辦法呢?……
往事種種,刻入心扉,白露清朗的笑容填滿了整個腦海,永難忘。
可如今,師姐你終也不顧一切,以愛之名。
可是師姐,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你怎能愛他!……
風停雪住,太陽出來,空氣冷冽。她趕到沈園時,幾個丫鬟小廝正人手一把木鍬,鏟着地上的積雪,相互間談笑逗樂,十分融洽。卿羽提了劍站在門口,指着離她最近的一個小廝厲聲問道:“你家主子呢?讓他出來!”
衆人爲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一時呆住,院牆一角的羅泰識出她,便笑着上前寒暄:“李姑娘,許久未見,您別來無恙?”眼睛落在她手中緊握的劍上,微微眯起眼睛,“李姑娘,久別重逢,您這個問候方式,似乎不太禮貌吧。”
卿羽懶得與他廢話,衝進院裡來,大喊“師姐”。
羅泰見狀,殺心突起,揚手招來護院,將她圍住。
卿羽冷冷一笑,道:“這就是貴府的待客之道麼?!我看倒有趣的很,如此,我若不奉陪一下,倒顯失禮了!”
長劍出鞘,發出一聲清脆的低吟,卿羽站直了身子,冷哼一聲:“一起上吧!”
羅泰皺眉:“李姑娘,你突闖沈園,拔刀相向,老夫還不知所爲何事,如此,也唯有先讓你冷靜下來,才能好好說話了!”一揚手,護院們瞬間圍了上來!
“以多欺少,恃強凌弱,你們越發大膽了,”半空人影一閃,一語輕笑由遠而至,“有其僕必有其主,侍從們都這般強勢,看來沈大公子威力不小,我真是要從此更加高看他一眼了。”
來人是沈雲珩,身形頎長,烏髮玉冠,肩上繫了件牙白色棉氅,襯得那張俊顏分外沉穩淡靜。卿羽定定望着他,只覺心潮難平,慌忙躲閃了目光。
衆人齊刷刷收了兵器,惶恐跪拜:“奴才該死!”
沈雲珩踱步過來,目光越過衆人,落在卿羽身上。她大病初癒,一路奔來,本就蒼白的臉至這時更是沒有血色,額上甚至有密密的汗珠沁出,陽光一照,晶晶閃亮。
沈雲珩心口一滯,本能地擡手想爲她將汗珠擦去,她卻不領情地一側頭,避了過去。他的手頓在當空,緩緩握成拳,放下來,飛快地掩飾住眼中的悵然與悲切,袍角一掀,在凳子上坐了下去。
彼時羅泰已經將沈大公子自後院請了出來,一見到沈雲珩,當即笑道:“大哥,你幽會佳人,卻幽會到我這裡來了,你真看得起我!”
沈雲珩不說話,接過丫鬟遞過來的小手爐,微垂着頭去看手爐上面精緻的花紋。
卿羽火氣消了大半,將劍收回鞘裡,質問沈雲琋:“我師姐呢?”
沈雲琋也不跟她兜圈子,指了指後面:“後院裡的西廂房左數第一間。”
卿羽二話不說,提裙跑過去。
心若一動,萬劫不復。都說人鬼殊途,可她們一介草民跟皇室有了瓜葛又如何能得善終?
從古至今,再至遙遠的將來,貧富差距永遠有,高低貴賤永遠分得清明,上下尊卑也永遠有着不能逾越的鴻溝,沒什麼例外,僥倖不得。
她們要做的,就是與他們劃清界限,斬斷糾纏,再無來往,越快越好。
卿羽冷冷想着,不知不覺已按着沈雲琋的指示來到師姐所在的房間門前,想也沒想一腳踢開進了去。
白露果然在裡面,爲這一動靜驚了一下,手一抖,抓在手裡的一大把紅彤彤的櫻桃散落一地。
卿羽幾步小跑着上前去,拉過白露一番打量:“師姐你怎麼樣?沈離他有沒有欺負你?他若膽敢有賊心,我定不會放過他!”
白露撲哧笑了,在她面前轉了一圈:“我完好無損,沈離哪裡會欺負我……”一句話沒說完,忽地住了口,喉間一滯,咳出一口鮮血來!
卿羽大驚,忙拿帕子給她擦淨嘴角的血跡,又氣又恨,跺腳罵道:“還說沒有,這是誰幹的?是不是沈離?!混賬,看我怎麼收拾他!”
白露及時拽住她衣袖,氣力顯得有些虛弱:“不關他的事,是大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