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縱然當今天下四分五裂,但大多數地區的風俗還是有着共通之處,就如在過年這個事情上,不少人還是承認擁有着共同一個老祖的。因此,由大燕國的月涼城一路向南,連經數州,一直到邊疆一個叫做“滿郡”的城,都可見爲歡慶新春而載歌載舞的人們。
一行人停宿在滿郡的一家客棧裡,在四層,白翼仔細巡視了卿羽的房間一週,確認沒有絲毫隱患埋伏後,才掩門離開,與一干十數名侍衛分散在左右兩側的房間裡。
許是地處南端,滿郡的天氣較於月涼城有些溫和,不必再裹着笨重的厚棉襖,穿兩件棉服披件裘袍子就十分輕便。卿羽伏在欄杆上,眺望遠方一片綿延起伏的羣山,滿眼荒涼。
天色漸漸昏暗,白翼走過來,聲音冰涼得無一絲溫度:“小姐,天色已晚,請早些回房休息。”
話雖說的恭敬,但任誰都聽出其中的強硬意味。卿羽不爲所動,淡淡道:“你的武功不錯。”隨即轉頭望向他面無表情的臉,“你走路輕捷無聲,想來內功深厚。”
白翼動了動嘴脣:“過獎了。在下職責所在,功夫是必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卿羽伸了個懶腰:“我二師父武功也很高強,再不好使的兵器到他手裡都舞得天花亂墜,尤其擅長用長刀,耍起來寒光凜凜,颯颯生風,力道之猛厲,能攔腰砍斷三冬樹木……只是我太笨了,也不用心,學的幾招三角貓功夫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見人……”
她兀自絮絮說着,也不管他有沒有在聽,待停下來,不禁心生愴然:我這是,想家了嗎?在她心裡,她的家在有師父、師兄和師姐的地方,以前在祁嵇山,現在在露鼎記,不在樑國,更不在李府。離樑國越近,離家就越遠,也就越想念。
一路走了十數日,連春節都是在顛簸的山路上過的,沒有餃子吃,沒有煙花看,亦沒有親人在身邊……
天色徹底暗下來,白翼的側臉逆着檐下的燭光看不真切,卿羽不經意回頭望見他面上如浮光掠影般一閃而過的寒光,暗想此人冷血無情,若所料不差,他定是李平嶽的一把好刀。
“小姐,時辰不早了,該回房了。”白翼垂下頭,眼睛卻是在看着她,這情景讓卿羽心底頓生寒意,遂不做異議,回了房去。
夜裡睡得淺,隱約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房頂躍下,落在門前走廊裡,窸窸窣窣走了幾步,便不動了。
她屏息凝神,悄悄摸到窗戶邊,挑破窗紙,但見四五個人清一色夜行衣,黑頭巾黑麪罩,對面的白翼冷着一張臉,眼神肅殺,攝得幾個人不敢擡頭直視,爲首的那個正小聲地向白翼稟告着什麼。
萬般疑慮衝上腦子裡,卿羽委實猜不透這些人是什麼身份,但就狀況來看應該是白翼的手下,那麼他們大半夜的要去哪兒?或者是執行了什麼任務回來覆命?這其中究竟有着什麼樣不可告人的秘密?……
思量間,扒着窗戶的手一時失了力氣,她趔趄一下,勉強站穩腳跟,卻碰到門後的一根衣架,發出哐噹一聲悶響。
“什麼人?!”白翼低喝一聲,目露兇光,撥開那羣黑衣人疾步來到卿羽門前。
卿羽的心高懸在了嗓子眼,運用畢生所學,閉息運氣,發動內力滾到了牀鋪上。
與此同時,房門“吱呀”一聲被大力推開,白翼踏步進來,一雙眼睛在黑夜裡如同捕獵的鷹犬那般銳利。
卿羽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坐起來,身上的中衣滑落在肩頭,而她渾然不知地打了個哈欠:“白大人嗎?唔……發生了什麼事?”
先前還冷酷肅殺的白翼,此時看到她此般模樣,突然有些侷促,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沉聲道:“屬下聽到小姐房中有異響,特來看看。”
卿羽一邊整理衣服,一邊驚奇道:“異響?”遂瞭然笑道,“可能是耗子吧,這客棧的木地板有些年頭了,難免會招來蟲蟻什麼的,我睡前就聽到動靜了,也沒在意,誰料倒驚動白大人了。”
白翼面容有所緩和,躬身退了出去:“是屬下太緊張了,小姐早些休息吧。”
卿羽點頭應下,眼看着他關上門腳步聲漸行漸遠,遂大喘一口氣,一顆心跳得厲害,攤開緊握的雙手,裡面俱是冷汗。
還好,躲過去了。
翌日一大早,便又動身趕路,過了滿郡便是大梁地界,白翼輕車熟路,尋了一條既平坦又抄近的小路,第四日已到了京畿洛安城。
從出發地到目的地,統共在路上顛了十日,卿羽頭暈眼花,直感覺即便是不動,身體也在飄飄地往前走,停不下來了。
今日是大梁玄德二十五年,正月初六。
耳聽着一路的沿街叫賣,卿羽撥開車簾向外看,只見寬廣大街爲各色攤點鋪滿,花花綠綠的紅燭、燈籠、布匹、窗花等物什,眼花繚亂,左右張望但見屋舍茅店飛檐走壁,不時有青瓦朱門的高宇瓊樓在眼前掠過,直叫人感嘆太平盛世,錦繡繁榮。
這樣一個繁華的國家,擁有着遼闊的土地與和樂的子民,而她明明生爲樑國人,卻半分沒有闊別十餘年迴歸故國的欣喜之感,彷彿是一個旁觀者,打馬匆匆走過,片葉不沾身。
但若因此說她沒有國之榮辱觀、不仁不義,那便也太擡舉她了,畢竟樑國給她的,除了一段長達七年的殘酷回憶,便乏善可陳,更何況,那七年裡,她被勒令深居府中,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對於這麼大一個樑國也便沒什麼感情。
離李府太久,且此間從未刻意念過當初,以至於她對於李府的具體位置都沒了印象,只依稀記得門口有兩尊大獅子,她幼時沒玩伴,又被監管着不能出府,只好央着奶孃帶她爬獅子玩玩。
隨着馬車東拐西拐,拐了大半日,中午時分,才感到馬車停下來,白翼拉開簾子,垂眸道:“小姐,到了。”
卿羽依言下了馬車,環視一週,並未見到想象中的大獅子,只見面前城樓危聳,城牆數丈之高,丈餘高的硃紅大門上嵌滿了金釘銀卯,每個都有手掌般大小,門前有帶刀侍衛把守,着暗黑官服,雙目炯炯,威武嚴肅。
四周已非如方纔情景般的車水馬龍,而是放眼方圓幾裡開外,竟沒有一個人走過,偌大場地,寂靜得唯餘貼着城牆劃過的風聲,颯颯作響。
這是哪兒?不是要去李府嗎?爲何會在這裡?……茫然思緒間,但聽得側門厚重的木門聲響起,從裡面走出兩個丫頭打扮的少女,粉衣綠裙,梳雙蝶髻,步子輕捷細碎,垂首而過。
一時間,腦海裡紛繁交織,饒是她從未見過、從未來過,但此情此景,她也能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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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沒錯,這裡是皇宮。
那廂白翼已向帶刀侍衛亮了腰牌,那侍衛仔細檢驗一番,揮手放行。
“爲何不是回李府?來這裡做什麼?”
面對卿羽的疑問,白翼卻不回答,只冷冷淡淡道:“小姐,請。”
既然她肯獨自一人隨他們來到大梁,在弄清一切原委之前,便是砧板上的肉,萬事由不得她,既來之,那麼面前縱然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闖一闖了!
想到此,她神色堅定了幾分,由白翼引領着,進得宮門去。當是時,萬里晴空,陽光普照,打在寬闊宮苑裡平整的青石磚上,氤氳起萬道金光,放眼宮院,檐牙高啄,廊腰縵回,黃金琉璃瓦折射出耀眼光芒,鋪至她腳下。
一路行至昭陽殿,候在門口的老太監扯着尖細的嗓子唱了一聲:“宣——李氏三女李卿羽進殿!——”白翼自行停住腳,在門口側身站着了,卿羽稍作遲疑,雙手交疊在袖間,握得指骨泛了白,一人邁過高高的門檻。
入眼便見大殿正中央的龍椅上,身着明黃龍袍的男人濃眉長鬚,頭戴瑩白龍珠,不怒自威,料想便是大梁當今皇帝;而龍椅一側置一鳳椅,上面落座的是一美貌婦人,鳳冠霞帔,濃妝粉黛,想來便是皇后無疑。
天顏不可直窺,龍威亦是難犯,卿羽匆忙低下頭,雙膝跪下,以額觸地:“民女李卿羽,拜見皇上、皇后娘娘,恭願皇上龍體安康,皇后娘娘福壽永享。”
皇帝虛扶了一把:“起來回話。”
卿羽依言站起身來,又聽那皇位上的九五之尊道:“擡起頭來。”
只得照辦。
方纔不敢細看,現在擡眼一打量,卿羽不由微微吃了一驚,雖然她與樑帝素昧平生,但早先生活在外也聽人議過天下大事,知曉樑國皇帝蕭承望二十歲登基,在位二十五載,時年四十五歲,正當壯年。可眼前這個人,分明是年老體衰的模樣,似乎要老上十歲不止。
隔了三丈之遠,那高高在上的樑國帝王靜靜凝望着她,那眼神,寂而哀,竟令她不忍再看,又垂下頭去。
“李將軍,你看仔細些,這位可就是李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