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命令下得沉穩鏗鏘,卿羽這才注意到,大殿的一側竟然還跪着一個人。自從進殿,她的全部心神都用來緊張地應對大梁帝后了,竟然沒有看見,她的父親,當今車騎大將軍李平嶽,正跪在空蕩蕩的殿堂裡某一角。
聽到皇上發話,李平嶽卻也不敢起身,膝行過來,直至卿羽身邊,仰望她一刻,復低下頭,伏在地上:“回稟皇上,正是。”
縱然十餘年未見,但卿羽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有一雙陰鷙仇恨的眼睛,似是帶着嗜血的怨毒,隨時隨地都能要了她的命,這種驚懼,是她心裡永遠揮不去的夢魘,她就是死,也忘不了。
如今,十年的時光讓他蒼老了不少,記憶裡那個剛健硬朗的中年男人,兩鬢已添了霜白,額上的皺紋多了幾條,而那雙令她在睡夢中都能驚醒的冰冷的眼睛,方纔在仰望她時,竟然遍佈冷漠,彷彿她已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一個陌生人。
雖然恨,但他到底是她的父親,如今他跪着,又是在大梁帝后的注視之下,於情於理,她又怎能站着?遂也跟着跪下去,低低喚一聲:“孩兒拜見父親,”
李平嶽登時惶恐起來,連連朝她磕了幾個頭,顫抖着嗓音道:“公主可折煞老臣了!公主金枝玉葉千金之軀,怎能拜老臣?老臣罪該萬死……”
卿羽瞪大了眼睛:“父親,您,您在說什麼?……”
李平嶽還在一個勁兒地向她叩頭,言語間掩不住自責和後怕:“公主在老臣府上生活七年,是老臣有眼無珠,讓公主受委屈了,公主心裡有恨,對老臣縱是千刀萬剮,老臣也絕無二言,但請公主大發慈悲,放過李府老小……”
卿羽身子一晃,後退了一步。
帝后二人下了寶座,來到跟前,皇上不顧堂堂國之車騎大將軍李平嶽伏在地上的卑微形象,只是看着卿羽,眸中悲喜交加,哆嗦了幾下嘴脣,硬是說不出話來。
皇后雙眉描得仔細,紅脣豔烈,冷豔逼人,她拉住卿羽的手,上下打量了許久,嘆一口氣,眼角溢出兩滴淚來:“當年抱着你,你還是個襁褓中的奶娃娃,沒想到一晃眼,你竟這麼大了。”拿帕子點了點淚痕,轉頭道,“皇上,您快看看,這是我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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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很老套的愛情故事,兩個傾心相付的人,因爲一個錯過,從此相望不得相守不得,一個心有所繫思念成灰,一個相思氾濫鬱鬱而終,而李卿羽,便是這兩個人的因果。
李卿羽的孃親,名喚江此君,與當今皇后江落霞乃同父異母的姐妹。十八年前,江家是洛安城中的豪門大戶,主營絲綢,是皇家御用的綢莊。
嫡女江落霞與庶女江此君,姐妹二人自幼便受着嚴格的家教,是外人眼中典型的知書達理德才兼備。江落霞十六歲入宮,封了昭儀,江家攀上皇室,自此榮耀非常。四年後,江昭儀誕下皇子,是爲皇家長子,加封貴妃,一時冠寵後宮,風光無限。
隨後,西鄰衛國犯邊,屢禁不止,皇帝蕭承望御駕親征,一走,便是一年光景。
一年時間不算長,卻足以發生一番翻天覆地。江家生變,江老遇歹人打劫,人財兩失,江家樹倒人散,風光不再。江此君嫁與當時還是都尉的李平嶽爲妾,生女時難產,香消玉殞。
原以爲萬事落定,江此君的秘密也隨着她的死去永遠地沉寂了。但,十七年後,也就是去年的中秋,花市燈如晝,蕭承望微服出巡,在滿月的夜市街頭,一位瘋癲的老婦橫衝直撞奔着他跑來,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斷斷續續地問:“你可知,你還有個女兒?她叫小羽,今年十七歲了……”
侍衛們當她是刺客,拔刀即要殺去,蕭承望肝膽俱裂,喝止了侍衛:“不過是個瘋婆子,無辜性命,休要傷害!”
那瘋婆子哈哈笑着跑開,一邊跑一邊喊:“大笨蛋,女兒丟了還不知道去找,哈哈哈哈真是個大笨蛋!……”
街上人羣熙攘,那瘋婆子頃刻間被人羣淹沒,彷彿一切不曾發生,但她的瘋言瘋語卻深深烙在了他心上。而他唯一能想到的人,便是十七年前難產而死的江此君。
花好月圓的中秋夜,蕭承望獲悉了一個他在十七年前就該知曉的秘密。等不及詔當事人入宮,他直接擺駕車騎將軍府,召集全府上下挨個問話。
李平嶽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大梁國高高在上的帝王,會在他闔家吃團圓飯時來個突然襲擊,爲的,是他府上死去多年的一個小妾。
李府的人來不及統一口徑,又攝於天子威嚴,不敢信口胡說,只能將所有知曉的事,統統稟告。饒是再糊塗的人,也會明瞭。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蕭承望自己顫抖着手指翻來覆去算了七八遍,一時淚滿長襟。
他終於確定,當年江此君嫁到李府時,帶的身孕是自己的骨血。
是的,十八年前,江此君嫁到李府時已是有孕之身。未婚先孕,向來爲倫理禮法所不容,時是貴妃的江落霞再三追問那人是誰,江此君仍是守口如瓶,無奈之下,爲給妹妹尋個庇身之所,江貴妃向姨家表兄李平嶽求助,懇求他收容江此君,隨便給安個名分,讓她了此殘生。
李平嶽左右爲難,他知道,雖是名義上的納妾,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堂堂一國都尉不免受人詬病,被人說成爲美色所惑,而金屋裡藏的那個“嬌”,給他戴着綠帽子。但到底是不忍心,再三思量終是答應下來。
而江此君用命換來的女兒,原是當今皇帝蕭承望的骨肉。蕭承望與江此君暗裡兩廂有情,出征衛國前,曾約定待他平亂凱旋之日,便是迎她入宮之時,但那時江此君腹中胎兒已三月,爲使愛人心無旁騖地去保國應戰,她選擇隱忍不發。
堅韌如江此君,卻沒能逃過那個黑沉的夜,六個月後,她早產了,卻是因身子骨柔弱,最終難產而亡,留下一女,名喚李卿羽。
名字是彌留之際的江此君取的,人死爲大,李平嶽遵從下來。
一切真相大白,蕭承望在衆人面前掩面而泣,他將欄杆拍遍,終也喚不回曾經的愛人。後宮蒐羅了多名長相酷似她的女人,可這世間,再無第二個江此君。
當年他一騎絕塵,瀟灑而去,留給江此君的,卻是如山重擔,她一聲不吭地扛了下來。他歸期無期,她舉步維艱,然待他班師凱旋,卻只見到她墳塋上長出嫩芽的青草。
斯人已逝,他終究沒能給她一個正當的名分,就連死後,也只是李府的一個妾,死無對證,百口莫辯,他什麼都不說。
也沒辦法說。
那在李府生來默默無聞最後銷聲匿跡的李家三女,竟是當今樑帝的滄海遺珠,李平嶽誠惶誠恐,着人滿天下地去尋。而他本人,與江落霞一起,在御書房門前跪了一夜,以此請罪。蕭承望縱然心有憤懣,但不知者不罪,他沒理由遷怒他人。
隨着兒子被立爲太子、她本人母憑子貴順利登上後位補了前幾年病逝的先皇后的缺,成爲一國之母的江落霞,在提及這段陳年舊事時,幾度哽咽落淚,一旁的樑帝卻幹搓着兩隻手,欲言又止。
“可憐的孩子,生下來就沒了娘疼,也怨我沒能盡到姨母的責任,讓你飽受流離之苦……”江皇后愛憐地伸出手,撫上卿羽的面龐。
她的手指很涼,卿羽很不適應,眼見她又抽泣着落了淚花,不忍拒絕這份善意,便扯出一絲笑意:“皇后娘娘言重了,當年關於我娘那些事情,您也有難處,若娘還在,她也一定會感謝您的。”
江皇后拿帕子拭去眼角一顆淚珠,嘆道:“好孩子!往後我就是你的幕後,我與你父皇都會好好補償你,不會再讓你受半點苦。”
卿羽做感激狀應承下,江皇后還想再說什麼,蕭承望道:“孩子剛回來,奔波了一路定然十分勞累了,以後想說話的機會多的是,現在先讓孩子回去休息。”
卿羽記掛着跪着的李平嶽:“李將軍他……”
蕭承望道:“怎麼?你要爲李將軍求情?”
“無論怎麼說,李將軍於兒臣都有着七年的養育之恩,當年孩兒貪玩走失,並非李將軍過錯,況且,兒臣現在不是平安地回來了麼?若李將軍因兒臣受到責罰,不僅兒臣於心不忍,怕是傳了出去惹人議論,說我們皇家偏袒自家兒女,委屈了朝廷忠臣。”
卿羽一番話說得懇切,惹得蕭承望讚許不已:“吾兒生得一副慈悲心腸,又識得大體,不愧爲我蕭家血脈!”遂下了旨意,罷了李平嶽三個月的朝,扣除三個月俸祿,以此謝罪。
李平嶽連連叩頭謝主隆恩,卿羽路過他身邊,駐足一頓,似笑非笑,而後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