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羽攜襄嵐一同來到破廟,但見四下空空如也。襄嵐一拍腦袋,道:“哎呀,上次公主您不是讓奴婢給常大哥送銀子來,囑咐他替大家找個容身之所嗎?看這情形定然是已經找好了,我們到這裡來,可不要白跑一趟嘛!”
這下可難辦了,卿羽對着地上一灘厚厚的灰燼愁眉苦臉,他們會遷到哪裡去呢?
一籌莫展之際,只聽一聲喊:“姐姐?!——”
卿羽回過神,看到一個十一二的小男孩,瘦骨嶙嶙地立在門口,卻是神采飛揚,幾步奔跑過來,抱住卿羽仰臉又喊一聲:“姐姐!我是伢子!”
伢子?卿羽端詳他一番,驚喜不已:“伢子?你真是伢子!”
前幾天第一次見伢子,他還是個穿的破破爛爛的鼻涕蟲,瘦得像根荊條一樣,伶仃地杵在黑暗中,臉上烏七八黑,頭髮也髒兮兮,現在眼前這個小子,臉蛋洗的白白的,衣服雖然簡樸,但乾乾淨淨,唯一不變的是小身板,面黃肌瘦。
“伢子,你穿的乾淨些,我倒認不出你了。”卿羽扯着他寬寬大大的衣領子,笑嘻嘻道。
雖是跟他開玩笑,但伢子一點也不生氣,牽起她的手高興地說:“常大哥擔心你會來這裡找我們找不到,就命我白天在這裡守着,沒想到,還真把你盼來了!”又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快樂,晃了晃衣袖讓她看,“姐姐,常大哥給我們都買了新衣服,也給我們找了新住處,還有很多好吃的!”
卿羽撫摸着伢子身上胖的幾乎能再塞下兩個他的衣服,暗笑這個常餘真是笨手笨腳的,一點都不會省布料。
“姐姐,那以後……我們不會再當乞丐了吧?……”幾乎是試探性地問出這句話,伢子的眼珠滴溜溜的,滿含着熱烈的期待。
一直沉浸在喜悅當中的卿羽,被這一句話擊得顫了一下。
伢子年齡雖小,心思卻敏感的很,他知道是卿羽派人送來了那些錢,才讓他們改變了現狀,都說由奢入儉難,對於伢子他們這羣人又何嘗不是?過了那麼多年風餐露宿低聲下氣的日子,人人退避三舍施以白眼和辱罵,但爲能填飽肚子,也只能將所謂的尊嚴和靈魂親手扔在地下,任千人踩,萬人唾。
但有朝一日,誰也沒能想到人生會陡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穿上沒有破洞的衣服,吃上熱乎乎的飯菜,住上不再四面受風的房屋……這種從無到有的境遇,一開始的興奮褪去之後,留下的,便是惴惴不安了。
多麼像她自己!一面歡歡喜喜地接納着蕭承望對她的好,一面又擔驚受怕這份恩寵會隨時消失。
摸了摸伢子的腦袋瓜,卿羽堅定道:“不會的,現在,你們不是乞丐了,以後也不會是。”
伢子高興地笑了,拉住她往外就走:“姐姐,走,我帶你去我們的新家!”
**********
新家是一處民房,隱在市井弄巷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房間居多,院落很小,僅有的一塊空地上也新建了籬笆,幾個婦人正忙着把泥土翻新,埋下些莊稼種子,看見卿羽進來,紛紛打着招呼,放下手裡活計圍了上來。
三個男丁裡佝僂着背的老頭姓石,大家都喊他爲石伯,跛腳的漢子是石伯的兒子,叫石風,一瘸一拐地抱着一堆剛剛發了嫩芽的柳條過來,這時爺兒倆一個捋條子,一個編筐子。
石伯手指翻飛,不多時一個小小的花籃就編好了,很像《八仙過海》裡的藍采和手中的花籃,以前露鼎記的櫃檯後面掛着一幅,閒暇之餘她常盯着畫上形態迥異的神仙觀看,藍采和的花籃裡鮮花盛開,永恆不敗。
卿羽將石伯編的花籃拿在手裡左看右看,愛不釋手,滿眼都是歡喜:“石伯有這個手藝,倒是可以發揚光大!”
常餘循着動靜出的門來,聽了卿羽這話,連連附和:“嗯,石伯編的筐子又好看又好用!”
卿羽看了他一眼,疑惑道:“不是讓你幫着大家謀個生計?都安排好了?”
常餘耷拉着腦袋,不知如何辯解。奶孃端着一筐擇好的芹菜出來,笑道:“你就別爲難他了,他可真是盡了力了!”
“奶孃!”卿羽高興地喊了一聲,跑過去接過她手裡的筐,遞給一邊的襄嵐,襄嵐很自覺地去井邊洗滌了。
奶孃握着她的手,放在掌間搓一搓:“雖然打了春,天還挺冷,你出來也不知道戴個袖套,要是凍壞了可如何是好?”
聽着奶孃滿含疼愛的責備,卿羽只覺心中溫暖,拍着胸脯道:“我身子骨硬,不怕的!”遂拉起奶孃左右看看,一努嘴,“奶孃的這身衣服不好看,顏色顯老,待會兒我陪您去街上裁幾身漂亮的!”
奶孃一笑:“人都老了,若是再穿那麼鮮豔的倒要招人笑話了。”
卿羽卻不依,扁起嘴巴不高興了:“奶孃哪裡老了?奶孃明明正年輕呢!奶孃這樣推脫,是信不過小羽的眼光。”
奶孃無可奈何地笑了:“好好好,就依你,小羽的眼光最好了,往後啊,奶孃的衣服要穿什麼樣式,就都要由你把關了!”
卿羽這才高興起來,跟奶孃閒話幾句,拾起剛纔的話題:“常餘沒爲大家找到事情做嗎?”
奶孃道:“常餘這孩子是盡心盡力去找了的,但我們這羣人啊,個個都是討飯討慣了的,又沒什麼一技之長,主人家問起來之前做過什麼活計,也都答不上來,況且在城中當了那麼多年乞丐,不少人也是認得的,要想找個正兒八經的工,實在是難。”
見卿羽一臉愁苦,便又寬慰她道:“總會有辦法的,你也別太心急,我這兩天也在想,看能不能自己乾點事情,這樣一來既避免了大家各自出門做工分開的局面,又能一心一意,省去不少麻煩。”
奶孃的話也便是大家的心聲吧,卿羽心下明瞭。大家在一起相依爲命多年,雖然乞討,但其中情分卻很深厚,怕是不願相互分離的。況且奶孃說的已經很委婉了,她隱約能猜到幾分,常餘帶大家出門找活幹的時候定然受了不少委屈,試想誰人能放心用一批乞丐呢?
即便是有人願意留用,怕是日後也免不了要遭受不少白眼和欺負,這種打擊和傷害比做乞丐之時更令人無法接受。
可是要自己乾的話,能幹些什麼呢?
常餘與她心照不宣,同時想到了一處,但卿羽在常餘說出那個詞之前先發制人:“不行,絕對不行!”
常餘很不解:“爲什麼不行?開酒樓可是你的強項,以前在月涼城的時候,露鼎記要是沒有你的管理,也不會那麼紅火。你有了這般經驗,在洛安城裡開一家酒樓豈不是很容易?若是何大叔和白露姐知道了,他們也一定會……”
“夠了!”卿羽斷然喝道,“開酒樓的事情,誰也不許再提!”
這聲怒喝着實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嚇了一大跳,卿羽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垂首平息一下起伏的情緒,滿含歉意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常餘詫異地看着她走開了,撓撓後腦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襄嵐端着洗好的芹菜過來,小聲道:“公主心裡不好受,常大哥你以後就別再公主面前提以前的事了。”
常餘這才懵懵懂懂地好像反應過來,搖頭嘆息一聲,目送卿羽的眼光裡也充滿了惋惜和同情。
許是常餘是無意,畢竟他與露鼎記的衆人們交情不深,露鼎記蒙受大難,他雖唏噓悵然,但到底不會如她這般銘心刻骨痛徹心扉,以致說起從前的人和事時也沒了顧忌。
但那卻是她心底裡最深的一道傷口,每一次想起就似被生生揭開血痂一般,痛得無法呼吸,不能說,說不得。
是她害了露鼎記,如今又有什麼臉面靠着從露鼎記那裡學來的經驗再一次成全自己?她不怪常餘口無遮攔,只恨自己沒用,眼睜睜地看敵人討盡了便宜還要裝無辜,而她卻只能一忍再忍,笨得連個反擊的時機都找不到。
奶孃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走過去遞了一個手爐給她。
她沒拒絕,接過來揣懷裡暖着,悶悶道:“剛纔,我嚇壞了大家吧,大家會不會以爲我脾氣壞,不好相處……”
“不會,”奶孃摟過她肩膀,輕聲道,“大家都是明理人,知道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都視你爲親人。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你肯在大家面前發脾氣,說明沒把大家當外人。”
卿羽不由笑道:“奶孃最會安慰人。”將頭靠在她懷裡,靜了許久,才喑啞着嗓子說,“奶孃,等哪天得閒了,我想把我在外經歷的事情,都說給您聽,有很多有趣的,也有……很多悲傷的。”
奶孃輕輕拍着她的背:“好,小羽以前的生活,奶孃很是願意聽。”
卿羽閉上眼睛,似是有些疲倦:“那奶孃,在此之前,我想聽些別的事情。”
“什麼事情?”
她起身坐好,認真地望着奶孃的眼睛:“關於我娘江此君的事情。”
奶孃有些驚訝,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正此時,丫頭蹬蹬蹬一路小跑進了屋裡,拉起奶孃的手,指了指門外面,咿咿呀呀了幾句,笑嘻嘻地望着她。
奶孃站起身,拉起卿羽,笑道:“丫頭說,午飯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先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