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既然荊玉州兵強馬壯,防守固若金湯,豈能輕易攻破?大師父做出“山人自有妙計”的姿態,任她怎麼問,也不說了。
大師父是前陳太醫院的太醫令,又有三寸不爛之舌,所以在軍中擔着軍醫兼遊說家的重任,頗受人尊敬。二師父師從禁軍教頭韓世超,精通兵法和遁甲術,既是副帥又是軍師,是令敵方聞風喪膽的人物。
胡思亂想間,忽聽得大軍爆發出一陣震天動地的歡呼。兩萬大軍鐵甲披身,騎馬挎刀,雙目炯炯,精氣十足。周顧端坐一匹烏黑神駿之上,來回巡視着軍陣,他的五官如刀刻般英挺,整個人散發着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
如此巡視了一刻,他擡高了聲音:“上一戰敵軍元氣大傷,今天我們乘勝追擊,大家對這次大敗敵軍有沒有信心?!——”
“有!!——”兵將們士氣瞬間高漲,吼聲如天雷滾滾。
他繼續道:“今日誓破城門,殺敵賞,後退斬!”說着,他揚鞭反手一揮,駿馬高亢嘶鳴,身先士卒衝向遠方,韓世超、嚴城等將領策馬疾馳,兩萬大軍緊隨其後,馬蹄聲與腳步聲踏得地動山搖,令人心悸又心驚。
大師父走過來,手裡託了一碟葵花籽,翹着蘭花指嗑得歡快。
卿羽瞄他一眼:“大師父就一點也不擔心?”
“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吐出一枚瓜子皮,滿不在乎道,“打贏了耀武揚威,打輸了丟盔棄甲,無非這兩種結果,擔心也白搭。”
卿羽一跺腳,恨恨地:“大師父到底站在哪邊兒的?我軍兩萬將士的性命,於大師父而言就這麼無動於衷麼?”
“怎麼會?”何當捏着一粒瓜子的手停頓在當空,一臉的鄭重其事,“他們都像你們一樣,是我最喜歡的後生,我自然是希望他們都能平平安安的。”他將瓜子遞到嘴裡,發出一聲嘆息,“只是打仗這種事情,流血和犧牲從來不可避免,一將功成萬骨枯,就是這個道理。”
戰爭啊,成全的都是少數人的利益,屈死的都是老百姓,是老嫗的兒子,女子的丈夫,兒女的父親……誰不想太平盛世千秋萬代呢?帝王昏庸,必有人要取而代之,老百姓盼個安穩日子,被高尚言論一忽悠,自然就慷慨激昂地上戰場了。
況且,人大都是禁不住榮華富貴的誘惑,命大的留到最後,恰好再趕上大功告成,得個高官厚祿留名青史,命薄的也就只能馬革裹屍默默無聞。人之一生,怎麼都是過,但既然上了戰場,便沒有退路,只好拿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激勵自己,跟敵人拼命。
大師父噼裡啪啦嗑完一碟瓜子,轉身走了,卿羽一個人對着一地的瓜子皮發呆。她才發現,那素來沒個正形的大師父才最是大智若愚的那個人,他什麼都懂,比誰看得都透徹。他心裡有大自在,卻甘願放棄遊山玩水的悠閒日子,只是想盡自己最大能力,保護身邊的人。
她忽然懂了,大師父的愛財如命,不過是要爲軍資添一份微薄的力量。
此次大戰是奔着攻破城門去的,荊玉州是國防要塞,毗鄰燕、樑二國,朝廷派了五萬兵馬駐紮於此,這一役,她思前想後都不覺得有什麼勝算,偏偏大師父心大,拉着她和金子打葉子牌。
卿羽心有所繫,連連慘敗,大師父興致昂揚,贏了不少銀子。卿羽將身上最後一副耳墜子輸掉,再也沒了興致陪他打下去。
何當一邊數錢一邊樂呵呵道:“心上人出征殺敵,可愁煞了閨中人,嘖嘖,問世間情爲何物,當真是一物降一物喲!”
卿羽瞪他:“大師父胡說什麼?!”
何當數錢數到手抽筋,整個人紅光滿面:“這都不明白?沈雲珩對你癡心一片,從大燕追到大梁,你正眼都不看一下,可不就是降服了他?你對周顧一往情深,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跑到邊關吃沙子,可不又是被周顧降服了?”
卿羽倏地站起身:“大師父莫要胡說!逢場作戲罷了,豈能當真?”
見她惱了,何當笑道:“好好好,不說了。”遂又專心數錢去了。
卿羽嘆口氣,掀簾出去了。金子跟在她身後,看她一臉鬱色,勸解道:“羽護衛不必傷心,何太醫口無遮攔,其實心眼不壞。”
大師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比誰都清楚,金子這般勸她,倒把她勸笑了:“我纔不會生大師父的氣。”看他也是一臉鬱悶,不解道:“你又爲何發愁?”
金子兩手一攤:“我一個月的軍餉都讓何太醫贏光了……”
卿羽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小賭怡情,大賭傷財,切記切記。”
原以爲這場仗會打個三天三夜,沒想到夜裡就收到了戰報,說我方兩萬大軍成功攻破城門,佔領了荊玉州。
軍營上下一片沸騰,金子激動得抹着眼淚收拾行李,大師父又端了一碟葵花籽嗑起來,推了發愣的卿羽一把,不滿道:“打贏了還不高興?你到底是哪邊兒的?”
卿羽嚥了口唾沫,艱難地回過神:“兩萬破五萬……這,這……”
大師父哂笑:“曹孟德曾以兩萬兵力大破袁軍十幾萬,歷史上以少勝多的戰役比比皆是,你的書都白讀了?打仗拼不過蠻力便要拼腦子,這都不懂?!”
卿羽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捧他:“對,對,我們要靠腦子。”
“錯!”何當飛出一枚瓜子皮,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蠻力和腦子我們都不用,我們吶,用的是人格魅力。”
卿羽被他繞糊塗了,只好不恥下問:“何謂人格魅力?”
何當又不耐煩了,當頭給了她一個爆慄:“仗打贏了就是好事,囉嗦作甚?”把空碟子往她手裡一塞,“去,給爲師拿些花生豆過來!”
捂住紅腫的額頭,卿羽很是沮喪,不情願地“哦”了一聲,接過碟子便去伙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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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她就與大師父連同餘下的軍營後勤部隊進了荊玉州。
進城之前,她還擔心城中的百姓會不會仇視他們,畢竟作爲一個外來的入侵者,幾乎都逃不過人人喊打的下場。但進城後才發現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樣。
城門裡外都派了重兵把守,倒也沒人敢來尋釁滋事。而且眼下時近八月,家家戶戶慶祝秋收,喜迎中秋,沿街店門口擺放着各種物什出售,燈籠,鞭炮,月餅,紅蠟……琳琅滿目盡是歡慶色彩,叫賣之聲此起彼伏。
卿羽央着大師父買了兩隻燈籠,她拿在手裡左看右看,掩不住一臉喜色:“真想不到邊關小城竟會如此繁華!”話音一落,忽又凝眉,苦苦思索道,“可是這裡不是在打仗嗎,人們怎麼還有這份兒閒心歌舞昇平,而不是人心惶惶終日思量着如何逃難呢?……”
“吏治清明,百姓自會安居樂業。”
說話的不是大師父,而是周顧。彼時,他卸下鎧甲,換了身輕便衣裳,平常都是散着的頭髮,這時竟然束着了。
她還是頭一回見他束髮,少了幾分江湖俠氣,多了幾分溫潤氣質。依然是冷峻的眉眼,卻讓她感受到了暖意。
“師兄!”她跑過去,滿臉的喜氣洋洋。
周顧朝她輕輕一笑,看着她手裡的紅燈籠:“這種小玩意兒……”
卿羽一把扔給了何當,轉過頭又笑嘻嘻道:“是大師父買的!”
何當啐道:“你個小沒良心的!”
周顧笑道:“其實我是想說,這種小玩意兒真的挺好看的,你若喜歡,不妨多買些。”
“不了,不了,”她連連推辭,“我們正是用錢之際,還是省着點花吧。”
何當將燈籠扔給身後的金子拎着,哼道:“算你還有點良心。”
晚宴是在荊玉州的將軍府擺的。荊玉州的守將姜平川,是位年逾五十的精瘦漢子,雖然瘦,卻健壯的很,周顧見過他練武,猶如混沌初開,刀劍在他手中利若猛獸,所到之處,刀光劍影攜帶着冷風颯颯,讓人膽寒心驚。
姜平川此人冷漠寡言,不善言辭,給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之臉,故此,將領們對他又敬又畏,私下裡都喊他“冷麪將軍”。周顧聽說後,拿這名字與他打趣,他卻露出難得的笑容來,說:“這稱呼不錯,比‘柔情將軍’要好上許多。”
姜平川雖冷麪,待周顧卻是極好,起碼要溫和許多,這時二人正推杯換盞,氣氛融洽的很。
卿羽看着這一幕,不由大爲疑惑。姜平川乃荊玉州守將,更是陳國朝廷重臣,拼死護城爲朝廷盡忠乃臣子本分,他卻幹出開城迎敵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還與敵方主帥盡興宴飲,這等叛逆之舉,他做得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當真不屑武將們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寧死不屈的偉大名節”麼?
姜平川開城迎敵的事,是宴席開始之前大師父告訴她的。當時她就五雷轟頂了,終於曉得爲何在昨日大軍出征後他還有閒情逸致拉她打牌逗樂,原來早已成竹在胸。
她悄悄打量着姜平川,此人面相端肅,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凜然霸氣,是個有骨氣的將軍,斷然看不出會幹出通敵叛國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