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吃驚,忘記了喚他。倒是他聽見動靜,回眼望見是她,瞬間恢復了氣哼哼的樣子,只當視而不見,又自斟了一杯酒,細細品着。
卿羽回過神來,慢吞吞地挪到他面前,輕輕喊了一聲:“大師父。”他哼了一聲,別過身去。
卿羽尷尬不已,從袖子裡拿出一枚小小的瓷瓶來,仍是賠着笑臉,道:“上回大師父您說不喜歡拿煤油點燈,氣味不好聞不說,還傷皮膚。我特意採了些植草,配着一些花瓣,熬製成了這花草油,專門拿過來給您用。”
何當自顧自地飲着酒,對她的話絲毫不予理會。
卿羽只好去了案前,重新尋了一個燈盞過來,將瓶子裡的花草油倒進去,點燃後便將那煤油燈吹熄了。
這花草油清澈馨香,燃起來比煤油亮堂多了,還散發出陣陣芬芳,聞起來沁人心脾,果真是好東西。
卿羽託着燈到他跟前,笑嘻嘻地去邀功:“大師父,您聞聞,是不是很香?我熬了好幾天呢,才收集了這麼一小瓶。你若喜歡,我便天天熬着,只給你一個人用,好不好?”
何當眼皮擡也不擡,拿起酒壺下了牀便往外走。
“大師父!”卿羽抓住他的袖子,像只可憐巴巴的小動物,“大師父心裡有氣,打我罵我都可以,但不要不理我……你越是不理我,我就越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何當扯開自己的袖子,徑直掀簾出了門去。
卿羽一個人在空曠的營帳裡立了片刻,夜風捲開簾子赫然侵入,燭火搖晃了一下,滅了。她置身於黑暗之中,一時悲從中來,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無聲無息地落了幾滴淚,而後自己又擦乾了眼角,穩了穩情緒,方纔慢吞吞走了出去。
外面月光皎潔,她擡頭望望月亮,頗爲沮喪。心想萬一大師父永遠都不理自己了,那該怎麼辦呢?一想到這個,就又想哭了。她趕緊拍拍自己的臉頰,告訴自己不能再掉淚了,不然紅着眼眶回去,師兄看到又要多想,又要擔心。
她一轉身,恰看到大師父正仰面躺在不遠處的稻草堆裡,頭頂上是明晃晃的月亮,他一襲白衣勝雪,散了烏髮,擎着酒壺邀月對飲。
她的大師父啊,永遠都是一副謫仙模樣,他生得俊俏,性子風流,是個自由自在灑脫無拘的人物……可是,他竟也有難解的心事麼?
他不快樂,雖然他在她面前做出生氣的樣子,可她分明從他眼裡讀到了別樣情愫,那是一種無法遣懷的愁苦。他在人前從來都是一副放浪形骸的的樣子,那只是表象吧,方纔她突然進帳,清楚地看到他獨坐自飲時的落寞神情,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是在她跟姜玉決裂那夜,她也是去他營帳裡搞了個突然襲擊,那時他尚未入睡,一個人坐在漆黑的夜裡,不言不語,蒼冷如青松。
長夜枯坐,必是人生大寂寞,她的大師父究竟是爲何事傷懷?
正默默想着,何當卻是瞥眼望見了她,遙遙朝她招了招手。
這個細微的動作,卻讓卿羽眼前一亮,大師父既主動招手喚她,看來是有意要與她和解了。
她幾步跑過去,偎在他身旁,甜甜喊了聲:“大師父!”
他喝了不少酒,此時已有些微醺,萬般心事浮上心頭,好似許多事情都不再那麼在意了。
跟她置氣,不過是令她長長腦子,又不是真的要給她甩臉子看。這幾天她時不時向他示好,挖盡了心思討好他,他看在眼裡,樂在心裡,卻只能在臉上忍着,真是忍的辛苦。
“大師父,你是不是不再生氣了?”她湊近他,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大師父最疼我!”
她笑靨如花,是這十多年來無數個日子裡明淨無暇的笑容,他不禁心頭一軟,也扯了一絲笑意,一手覆上她的發頂,輕輕道:“當年把你領到祁嵇山上時,你才七歲,面黃肌瘦的,像根乾柴,白露只比你年長一歲,可瞧着比你精神多了。這一晃,十一年都過去了……”
見大師父追憶往事,卿羽不由垂眸而笑,是啊,當年她在李府過得悽慘,吃不飽,穿不暖的,長期營養不良的後果,自然便是比同齡的孩子要瘦弱許多。
自從隨了大師父上了祁嵇山,大家對她多有照顧,身子骨才逐漸養得健康起來。縱然那裡風餐露宿,縱然大家彼此都沒有血緣關係,可她真是平生頭一回生出家的感覺,對“家人”有了更深切的概念。這也是爲何當初被困樑宮時,她對真正的家和親人並無多少情意,反而一心想着離開去找師父們的緣故了。
“大師父對我的好,我心裡都記着呢,”卿羽也躺下去,靠着他的臂彎,“我一定把自己養得壯壯的,活得好好的,好好孝敬師父您老人家!”
何當哼道:“油腔滑調!我可沒奢望過你能怎麼孝敬我,你呀,能多長個心眼,我就謝天謝地了,如此也不用勞我厚着臉皮去替你出頭,到頭來倒讓我落一身不是,想我一世英名,怎麼收了你這麼個笨徒弟!”
他說得憤憤然,恨不能捶胸頓足發泄強烈的憤怒,卿羽有些不好意思,悶悶道:“我只是不想讓師兄爲難……”
“哦,不想讓你的心上人爲難,就要傷我的心是不是?”何當更氣憤了,“有了相好忘了娘,比白露那呆子還狠心!”
大師父既然肯舊事重提,說明他已然放下了心結,若是絕口不提,倒讓她擔憂了。
聞言,卿羽抿脣而笑,勸他道:“師兄和師父都是我最珍視的人,大師父這麼說,莫不是要連師兄的醋也吃?況且那姜玉用了你給的藥膏,可也遭了不少罪,如此也算給了她一個教訓,料想日後她也再不敢這麼肆無忌憚了。”
剛開始爲姜玉處理傷口時,她口口聲聲說怕疼,死活不肯上藥,可現在兜了個圈子,還是乖乖上藥去了。大師父那瓶藥膏的藥效是最強勁的,抹在傷口上不疼個死去活來不算完。連着幾天都不見姜玉的影子,想來是被藥勁兒折騰得夠嗆。這樣也好,讓她長長記性,省得以後再生什麼害人的心思。
越想越覺得解氣,也就越感念大師父,卿羽頭枕着他的臂彎,道:“在遇到大師父之前,我一心想的是怎麼活下去,遇到大師父之後,便再也沒有這般想過,因爲我知道,在你們身邊我是安全的,不必惶惶不可終日。”
李平嶽是她的養父,蕭承望是她的生父,可是這兩個,一個給她的感覺是怨恨,一個是疏離。她對他們都親近不起來。唯有大師父,恰好填補了心裡那個長輩的空缺。
“在這個世上,唯有真正愛你的人,纔會不忍心責怪你。他會無條件信任並維護你,因爲他眼裡除了你看不到其他人。即便你做的不對,甚至傷了他的心,不等你主動開口,他就找好了原諒你的理由。”他撫摸着她的頭,聲音溫和,“若是周顧做不到這些,你也不要猶豫。”
卿羽一愣,大師父想要說什麼?他是在提醒自己嗎?
還是,他還在介懷師兄在處理姜玉誣陷她一事上的態度?如果單從這件事情上看,大師父未免有些多慮了,師兄有他的難處,她要做的是體諒和支持,怎能爲一己之私就陷師兄於爲難境地,甚至壞了大局?
剛想寬慰大師父,但擡眸見他神色飄虛,一時心念陡轉,不由問道:“大師父也有想要守護的人嗎?”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說的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感情,大師父可曾有過喜歡的人?她是什麼樣的?”
大師父風流倜儻,在外惹了不少風流債,白露沒少悄悄告訴她關於大師父的各種風流八卦,可是,再灑脫隨性的人,也會遭遇愛恨情事,在心裡也會有一個特別的人吧,是獨一份的那種守候和保護。
她的這句問話,倒讓何當有了一絲怔忪,許是醉意使然,勾起一縷久遠的回憶,脣角彎起了好看的弧度,語調也變得溫柔寧靜起來:“她很可愛,有些傻里傻氣,眼睛永遠都是那麼清澈明亮,彷彿塵世間再污穢的東西都沾不了她的身……有一回她穿了件綠色的裙衫,清脆靈動的像個快樂的小仙子……”
回憶裡的那個人能有多好呢?讓她的大師父這般牽腸掛肚。他矯情,囉嗦,愛嚼舌根,得理不饒人……卻在說起心裡的“她”時,變得這般溫軟婉轉。
“那她現在在哪兒?”卿羽追問道,“你們還會在一起嗎?”
他的眼中似籠了一層霧氣,慢慢消失在白月光裡,許久才聽到他低淺的碎語:“在一起?能在一起嗎?不,不能夠了,太晚了……”
他似自言自語,又仰頭灌了一大口酒,而後自草堆裡爬起來,搖搖晃晃向着營帳方向走去。
她定定的望着他虛浮的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像個失意的浪子。他的烏髮被風高高揚起,像是一堆紛亂的琴絃,在黑夜裡奏出七零八碎的音符。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原來她那看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大師父,在愛情裡也是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