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那放浪風流如謫仙的大師父,風骨清奇特立獨行,天地萬物不入他眼,卻一次又一次地爲那個愛而不得的女子傷情又傷懷,或許,唯有愛情面前,衆生平等。
卿羽心裡想得難過,卻見大師父一步一個跟頭,噗通一聲摔了個大馬趴,遂趕忙跑過去將他拉起來,他卻掙扎着還要往前走,唸叨着:“我要回家,不要攔我,我要回家……”
卿羽默然,好心地告訴他:“大師父,您走反了。”
將大師父送去營帳,看他一溜煙兒滾到牀上呼呼大睡,卿羽替他蓋好了被子,走出帳外時夜已深沉,她搓了搓冰涼的手臂,也去休息了。
翌日一大早,天將矇矇亮,便被一番動靜吵醒,她翻了個身,還想繼續睡,何當氣吼吼地衝了進來,一把將她拎起,吼道:“出事了!你還有心情在這兒睡懶覺?!”
她一個激靈瞪大了眼睛:“出什麼事了?”
何當又是氣憤又是無奈,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氣急敗壞地抓起牀上的衣服扔給她,道:“走,去周顧那裡!”
一聽是與師兄有關,卿羽當下急得手忙腳亂,胡亂穿好就隨大師父急匆匆地去了師兄的營帳。
帳外聚集了一羣人,相互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金子見到卿羽,率先走向前幾步,扯她至一旁小聲道:“羽護衛,您……還是不要進去了吧。”
卿羽心下一沉:“是不是師兄出事了?”
金子一臉爲難,似乎是什麼難以啓齒的事,何當卻是冷着一張臉過來,一把拽起卿羽就往營帳走,忿忿道:“爲何不進去?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的又不是我們!”
大師父顯然是氣憤到了極點,手上用力之大,直將她的手腕箍得生疼,三步並作兩步拉着她來到帳前,一把掀起簾子大步進了去。
帳內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杯子碟子,連同女人的衣服,順着這一地凌亂望去,姜玉在牀上擁着被子哭得梨花帶雨,見到卿羽進來,如同見了死仇那般,激動地指着她喊道:“就是她!是她害我!是她!——”
周顧站在一旁,衣衫不整,髮束零散開來,顯得尤其狼狽。
姜荊也在,似乎想要說什麼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臉色十分難看。
姜玉哭得瑟瑟發抖,被子滑落肩頭,露出一大片肌膚,上面的痕跡赫然映入眼簾,看得卿羽心裡一驚,繼而是悶悶的疼,雙手在袖間半握成拳,死死壓住戰慄感。
眼前的這副景象,再糊塗的人也能看明白,原來,這就是大師父口中的“見不得人的事”。
姜玉拼命哭喊,指控着卿羽,聲聲泣血:“姐姐,你爲何要害我?你爲何要害我!以前是我年輕不懂事,無意傷了你的心,你就這麼記仇麼?女人的清白比命還貴重,你怎能陰毒至此,用這種方法害我?以後我該怎麼辦,我還有什麼臉面活下去……”
卿羽張目一望,望見桌腳一個陶罐倒地,裡面的湯湯水水灑出來,經過一夜的蒸發已然乾涸,但地上的水痕還在,她認出來,這個陶罐便是昨天她拿來盛了雞湯送給師兄的。她瞬間明瞭,姜玉是在指控她在雞湯裡下了媚藥,師兄無力自持,這才釀成今日一幕。
何當怒火沖天,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別血口噴人!你個小賤人,自己不知廉恥想方設法地爬上少主的牀,還反咬一口栽贓給卿羽,這種不要臉的事情,天底下也只有你做得出來,你以爲別人都如你這般下賤麼?!”
何當向來說話不留情面,這時遇上這種事情氣得要死,話也說得更難聽了,姜荊一個正當年輕的熱血男兒在一邊都聽不下去,又礙着他是長輩的身份也不好計較,只得背過身去連連嘆氣。
姜玉哭道:“蕭卿羽是何太醫的徒弟,你們情同父女,何太醫當然要護着她!可憐我的父母爲表忠心慘死敵人刀下,我便成了孤兒,自然沒有人會心疼我,你們人多勢衆,欺辱我一個伶仃孤女,如今害我喪失清白,我不如死了算了!”言畢,便要向着牀角撞過去。
到底還是周顧攔住了她,姜玉順勢抱住周顧,哭得險要背過氣去:“我知道殿下您對卿羽姐姐情深義重,我比不上她在殿下心裡的萬分之一。如今出了這種事情,我一點都不怪殿下,要怪只怪我自己命苦,配不上殿下的尊貴,此生能侍奉殿下一次,我已死而無憾,請殿下賜我一死吧!”
何當氣得渾身直哆嗦,還要上前評理,卿羽一把拽住他,示意他不要動怒,自己則上前一步,眼看姜玉害怕似的又往周顧懷裡縮了縮,心中更是嫌惡,冷靜問道:“看來姜小姐咬定了是我在雞湯裡下了藥,害你丟了清白。那麼敢問姜小姐,這罐雞湯是我專門給師兄熬了送來,難道我的本意是要讓自己丟清白麼?”
卿羽也是在這時才突然意識到,昨天姜玉說大師父找她,其實是在說謊,旨在將她支開。她一時失了防備上了姜玉的當,再加上昨晚大師父喝得酩酊大醉,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她也便沒多想。如今看來,姜玉在那時就開始有所行動了。
姜玉被她一句話問得噎住,好半天才道:“難道不是嗎?殿下可憐我家破人亡的遭遇,對我的關心自然多些,你看在眼裡,就覺得他疏遠了你,心生嫉恨。你爲了讓他遠離我,重新對你好,竟不惜動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原本你是要以此勾引殿下,可誰知我無意中闖入殿下的營帳,你早就對我懷恨在心,索性順水推舟,讓我蒙受這奇恥大辱……”
聽她言辭激烈說得頭頭是道,卿羽冷冷一笑,道:“姜小姐編故事的本事見長。”
姜玉淚雨紛飛,哽咽着語氣道:“姐姐的心思被我說中,也不必如此羞惱,反正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只是敢問姐姐一句,若我不甘受辱自戕而死,姐姐就真能做到良心安寧麼?”
卿羽怒極反笑,道:“我爲何良心不安?我又不會做出傷天害理栽贓陷害的醜事。你口口聲聲要死要活,你倒是死一個看看,若你真的這般貞烈,還哪裡會有這麼多廢話?!”
姜玉怎麼也沒料到她會將話說的這麼嚴厲直接,但被逼到這份兒上,實在拉不下臉,擡眼望見牀前懸了一柄佩劍,當下就抽出來橫在脖子上,哭道:“既然姐姐這麼說,那麼我便只有一死才能自證尊嚴了!”
卿羽冷眼相看,對她這番作態無動於衷,但姜荊卻是嚇了一大跳,迅速飛撲過去搶下那劍,將姜玉抱在懷裡,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安撫了一番,向着卿羽道:“舍妹遭此屈辱,已然身心俱傷,羽護衛就不要咄咄相逼了吧?”
卿羽不理會姜荊的話,只是望着周顧,語氣淡淡的:“我只想聽聽你怎麼說,師兄,我只想聽你說?”
周顧渾身一僵,眸光微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在姜玉的痛哭聲中,姜荊來到周顧面前,拋卻男兒尊嚴,單膝跪地,道:“我相信羽護衛不是那種心腸歹毒之人,但也敢保證舍妹也絕不會拿自己的終生當兒戲,出了這種事情,總歸是不光彩的,再要深究孰是孰非已無太大意義,舍妹終歸是那個受害者,所以……”
他頓了頓,似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雙手抱拳,向着周顧道:“所以,末將斗膽向主帥請求,肯請主帥念在家父家母對主帥一番赤城、不惜身死也要助主帥實現宏圖偉業的份兒上,給舍妹一條活路吧,末將願終生爲主帥所用,唯主帥馬首是瞻,赴湯蹈火,絕無二心!”
女子失了貞潔,若還有份骨氣,便也只有自盡一條路可走。姜荊這番陳情,言下之意是懇求周顧收了姜玉,給她名分,如此才能保全姜玉的名節乃至性命。
卿羽強忍住心底的翻涌,抿緊了嘴脣,一言不發地望着周顧。這一刻,她眼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周顧,只有她知道,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對她而言有多麼重要。
周顧握緊了拳頭,縱然極力穩着情緒,額上的青筋也隱隱作現,昭示着他內心翻騰不息的波瀾。
氣氛一時陷入僵持,姜荊跪在地上,許久聽不到周顧的迴應,大約也明白了什麼,他垂着頭,面上的表情由期待逐漸轉變爲失望,雖然心裡痛極、怒極、恨極,但還是咬牙站了起來,再擡起頭時,面容冷漠而悲涼,道:“末將不敢逼迫主帥,更不願令主帥爲難,既然如此,就由末將親手了結舍妹性命,如此也省去諸多麻煩。”
話語一出,滿室皆驚!
姜玉更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哥,你在說什麼?”
姜荊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劍,步步走向牀前,寒光一閃,劍刃已抵在姜玉咽喉,而他也紅了眼圈,說出的話也染了些許哽咽之氣:“玉兒,別怪哥哥,我們姜家受過先皇的恩德,爹爹從小教育我們爲主盡忠,現在正是我們報恩的時候。主帥是做大事的人,若因爲我們被牽絆住,爹爹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我們的。”
姜玉顫抖着身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而落,她像只可憐的小動物,在獵人的刀下苦苦哀求着:“哥,不要,不要殺我……”
姜荊眼角溢出了淚,而他揚手一揮:“玉兒,哥對不住你了!”
姜玉懼怕地閉上了眼睛,而姜荊手中的劍並未如預想中那樣落下,只聽“當”的一聲,那佩劍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重重摔在地上,斷成兩截。
是被周顧一掌擊落的。
周顧緩緩落下手掌,靜謐得詭異的空氣裡,他說出的話雖然輕,但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若姜玉願意,那就這樣吧。”
姜玉本來心如死灰,這時聽得周顧一言,當即破涕爲笑,連連表露心意,道:“我願意!我願追隨殿下,千難萬險在所不惜!”
姜荊如釋重負,躬身向周顧做了一禮:“末將謝主帥寬容之恩。”
卿羽立在原地,看着這一幕由鬧劇至收場。這種結果,是她想都不敢的,但當真真實實發生在了眼前,竟驚訝地發現自己也並不如想象中的那樣脆弱。
她放開了緊握的雙拳,突地彎起脣角,自嘲地笑了,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走開,周顧想喊住她,但喉間一滯,竟怎麼也叫不出那個名字,只能眼睜睜地看她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