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常喝酒的,倒是喜歡喝茶,
平日裡忙於政務,案牘勞形至燈火闌珊,他總是命人泡一壺茶,茶葉被衝開時,散發出的幽幽芬芳總能讓他疲憊的神經得以短暫的舒緩,又能提神。他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捧着一杯熱茶,在院子裡走走,院子裡有丫頭們精心栽種的花草,夜間沐浴着溼漉漉的霧靄,甚是惹人憐愛,偶然間的擡頭,一輪圓月明亮高懸,普照萬家。
他心懷天下,知道肩上有着不能卸下的擔子,他必須扛起來。可如今這擔子,越來越棘手。
“王爺,夜間寒涼,請回房休息吧。”耳邊響起關切的聲音,他擡眼去看,望見女子溫柔美麗的臉,而這才注意到夜幕已然降臨,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子發散着清冷的光輝。
“哦,是玲瓏啊,”他醉意微醺,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看清來人後便笑道,“是挺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再坐會兒。”
名叫玲瓏的年輕女子面上籠着濃重的擔憂,一雙水亮明眸裡滿是憂戚,還想再勸,便見一人笑着緩步走來。
“美人相伴,夜下獨酌,皇兄好雅興!”
玲瓏慌忙請安:“二殿下。”
沈雲琋走到跟前將玲瓏扶起,端詳了一刻,對着沈雲珩笑道:“皇兄,仔細算算,玲瓏跟隨了你已有八年了吧,有這樣一個傾城絕倫的佳人在身邊,你就真能沉得住氣?要我說,快快給人家一個名分,莫要傷了人心!”
玲瓏羞紅了臉:“二殿下說笑了,我去給殿下燙壺酒過來。”
眼看玲瓏害羞地小跑着離開,沈雲琋笑道:“多麼惹人心疼的美人兒啊,我見猶憐,難道皇兄就不動心?”
沈雲琋一來調笑,沈雲珩頓時醉意全無,對他的話語無動於衷,恢復了往常淡淡的語調:“玲瓏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你別再拿她頑笑。”
“哈哈哈哈!”沈雲琋大笑,“既然連你自己都承認玲瓏是個好姑娘,卻爲何遲遲不收了她?就忍心讓人家苦苦地等着盼着。皇兄啊,這麼些年你的一副裝腔作勢的正經模樣可迷惑了不少好姑娘呢!”
沈雲珩又倒滿一杯酒,聲音沒有任何波瀾:“有話直說。”
沈雲琋一把將他手中的酒杯搶過來,放在鼻尖聞了聞:“嗯……女兒紅?皇兄,你竟然喝女兒紅?”
面對他的驚訝,沈雲珩置若罔聞:“有何不可?”
“我一直以爲像皇兄這般尊貴出塵的人物,也定然是世間最好的東西才能配得上,即便是喝酒,也輪不到這平庸的女兒紅。莫不是跟李卿羽相處的久了,皇兄也被鄉野之氣潛移默化了?”
沈雲珩拿過酒壺給他滿上一杯,漫不經心道:“你今天來如果只是爲了說這些無趣的話,那麼還是早些回去吧。”
沈雲琋翹起二郎腿兒,雙手交疊枕於腦後依靠在廊柱上,仰天長嘆道:“唉,皇兄又給我下逐客令了,我呀,這次來純粹是自找沒趣,不過是下午在宮苑遇上兵部尚書汪芝林,他憂心忡忡地向我打聽皇兄你,說自家女兒哪裡不夠好,怎麼就讓大殿下如此瞧不上眼,竟當着皇上的面直接給駁了回來……他都在我面前這般訴苦了,我若不跟皇兄通風報信,顯得我多不識趣呀!”
兵部尚書汪芝林,是如今皇上最爲倚重的朝臣之一,尚書夫人又與德妃是親姐妹,三皇子沈雲玹的死讓德妃一夜之間病倒,再難痊癒,不管是籠絡權臣勢力也好,還是寬慰德妃也罷,將汪芝林的愛女許給當朝皇子,似乎是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而汪芝林的女兒汪雨柔,是譽滿京華的才女,沈雲珩雖不常在京中,但也聽過家裡的下人嘮閒話,說汪雨柔貴爲名門閨秀,貌若天仙,端莊溫婉,且滿腹詩書才華橫溢,是以追逐者無數,但她似乎一個也看不上,今年十八年華,估計他爹汪芝林也急了,央着德妃私下裡有意無意地對皇上提及,這纔有了中秋家宴上的一幕吧。
朝廷爲鞏固江山,皇子公主皆爲棋子,殊不知臣子爲能穩固權勢,將子女送去皇家亦是常情,雙方樂此不疲,皆大歡喜。
沈雲珩執起酒杯,欣賞着上面淡雅細緻的花紋,神色淡然:“你若對這樁婚事感興趣,明日我便去奏請父皇,讓他成全了你們。”
“皇兄說笑了,”沈雲琋笑道,“汪尚書看上的可是皇兄您,而且父皇也覺着你纔是最合適的,至於我嘛,就不勞大家費心了。”隨即湊近沈雲珩,拉長了聲音道,“皇兄你覺得,李卿羽的師姐白露怎麼樣?”
見沈雲珩眼中有驚色,又輕聲笑了:“白露性子直接,人也單純,我喜歡。”
沈雲珩面上沉靜,心裡早已翻起波瀾。
他失神無比清晰地映在眼中,沈雲琋揚起一抹邪肆的笑:“我來的第一個目的,是傳汪尚書的話,第二個目的,是來看看皇兄飽受相思煎熬時是什麼模樣,被心愛之人惱恨是什麼心情,但見皇兄你心猿無緒借酒消愁,我便也放心了!”
沈雲珩緩緩道:“嗯,如今兩個目的你都達到了,可還有其他的事嗎?”
“皇兄爲何一再急着趕我走呢?我可是很樂意跟皇兄說說話呢!自從上次皇兄警告我之後,我就再也沒敢動李卿羽了,我可是很守信用的。不過呢……這下可有的玩了,我雖然不會再想着殺了她,但是要慢慢地折磨她,不讓她死,卻讓她生不如死,因爲這樣,皇兄你就會痛苦,如此一來,我才高興。”
看他開懷的笑容在夜幕裡如此殘忍猙獰,沈雲珩隱忍着即將失控的情緒,將手中的酒杯緊了又緊,咔嚓一聲,一隻完整的被子竟被生生握成兩半。
若非面前的這個人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一定立刻、現在、馬上就殺了他!
恰此時玲瓏端着燙好的酒走過來,看到沈雲珩緊握成拳的手血水淋淋,更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大驚失色,隨手將酒壺一丟,撲上去拿開他的手掌:“王爺,您的手!……”
沈雲琋站起來,笑聲朗朗:“王爺,成王爺,她知道了你是燕國大皇子沈雲珩,也必然知道你還是戰功赫赫的成王吧,如若她真如你所想的那樣清高,不願攀附富貴,那麼,皇兄您若想得到他,還真是費事的很呢!”
說罷,大笑而去。
玲瓏紅了眼圈,拿着絹布小心地擦拭着他掌心的血。
沈雲珩拿開玲瓏的手,將自己流血的手縮回袖間,給了她一個安心的微笑:“我不礙的,你回去吧,玲瓏。”
月朗星稀,烏鵲南飛。冬月裡的天,夜間冷的厲害,街上已無白天的繁華熱鬧,變得冷冷清清,偶有幾家酒館還亮着燈盞,在這深沉的夜裡分外淒涼。
他孑身一人漫無目的地走,晚風刺骨,吹得額頭冰冷,衣角被高高揚起,獵獵作響。他像一個鄉下老農一樣,縮着脖子,籠着袖子,擡起來胡亂抹一把凍出來的鼻涕,稍一擡頭,便望見“露鼎記”三個大字。
他早在不知不覺中走熟了這條路,即使是心不在焉,即使是閉着眼,怕是也能該拐彎時拐彎,該直走時直走,一直抵達至此吧。
露鼎記已經關門打烊,大門緊閉。他仰望了那副牌匾片刻,一轉念,脣角微勾,繞過前門,來到後院。
二樓拐角的房間還亮着燈,他倚在樹幹上,對着閃閃的燭影怔怔出神。轉眼過去已近三月,恍然發覺已好久沒再見過她,自從她得知自己真實身份後,便對他十分戒備。
剛開始他去過露鼎記幾回,但她處處躲着,不肯相見,即便是實在無法避免的見了面,她冷淡的表情讓他的心如鋼針扎着一般那樣綿密尖銳的疼……再後來朝中徹查一起貪腐案件,牽連了不少人,他整日忙來忙去,竟也沒有再來。
最後一次見面,是一個落了雨的清晨,天氣冷的厲害,她視若無睹地忙來忙去,一不小心切菜切到了手指,他一心急,直接抱了她回房間,胸口結結實實捱了他一拳:“沈雲珩,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她氣惱地喊他沈雲珩,不再是歡樂隨意的葉白,或是戲謔調笑的葉公子……沈雲珩,大燕國大皇子的正統名諱,承襲沈氏族譜第十代“雲”字輩,由學富五車的當今兩朝元老孫晉太傅親自定名爲“珩”。珩,寶也,從王,意喻物華天寶,降於王室,天命所歸,王者之風。
大燕國上至國公王儲,下至販夫走卒,無人不知“沈雲珩”謂誰,哪個不聞名色變,尊崇備至?就連臨界諸如樑國、陳國的王室達官都對其敬重三分……而她,竟是這般惱恨這個名字,惱恨這個人。
“沈雲珩,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討厭!我拜託你以後別再來煩了我,我一介平民高攀不起你這大燕顯貴,求你離我遠點兒,最好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你!——”
她的話像快刀利劍,在他心上戳滿了窟窿,他垂下眼眸,找來金瘡藥,強硬地替她包紮了傷口,嗓音寂靜如深海:“好,我便不再來打擾你。”